瓦拉纳西的轮回—无子

我从迦雅出发,傍晚在鹿苑瞻仰释迦牟尼和玄奘的遗址后,即离开花园般的萨纳斯城,前往西南十公里的瓦拉纳西。夜幕下的瓦城已是万家灯火。如印度所有城市,处处是极为纷乱的车流和极为污浊的空气,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见所闻验证了我印度朋友的警告,这是印度最肮脏的都市。

            人们说,世界上没有一处,其风俗会象瓦拉纳西那样怪异。当你一进入这个市区,就会发现它是一座扰动不安的死亡之都。街头巷尾老者、病者、死者以及寡妇举目皆是。对于印度教徒而言,一生中唯此唯大的事便是死亡,最好是一劳永逸地从生死大轮回中超度出来。所以他们生活目标都围绕这一件大事。

            瓦拉纳西是印度教湿婆神所创立。它是世界上活力维持最久的都会。从公元前六世纪起就一直作为宗教中心,迄于今日。这是充满鬼魂的所在,也正是破坏之神湿婆的居处。

            印度教徒一旦发觉自己在世来日无多,首先想到的是步行到瓦拉纳西去。这是一趟永无回返的旅途。恒河畔的石阶上,火葬的柴堆昼夜不熄。街道上,我们看到的尽是往河边运送尸首的出租车和竹担架。那红布包着的是已婚女人的尸身,而未婚女子、寡妇以及男人的则用白布包裹。虽然在外人眼中此情此状至为悲惨,而印度教徒却认为这正是烦恼人生之途的终点。这座丧葬之城永远弥漫着庆典的气氛。

            安顿好宾馆后,一位在瓦拉纳西大学就学的侍应生建议我立即去恒河之滨的石阶上领略当地风情。他说,在这个季节里,位于印度北方喜玛拉雅山南麓的这一地域,从午夜至正午多为浓雾笼罩,不可错过上半夜时光。

            在开车前往恒河的途中,街巷盘错,几无路灯,好在司机熟门熟道。不久即在闹市的一处角落停车。我们穿过弯弯曲曲的仅容三轮车的石板小巷,再下几十级台阶,这就到了印度的圣河。恒河在古城的东边,沿着新月状的河道从南往北奔流。黑暗之中东岸已不可见,而西岸遍布石阶,共有几十处。石阶尽头是栉次鳞比的历代印度教各派系的寺庙、宫殿以及民宅和阳台。屡建屡毁,不知始于何年何月。在这些绵延十几里长的石阶上,随处能够看到男性生殖器的标志。起因是湿婆是司破坏之神,而在印度教中,按照轮回的观念,死亡正是诞生的同义词。生殖器则是宇宙生生不息的象征。

            我们几个人踏上一叶小舟,从南端的ASI石阶随恒河水向北漂流。河面上舟楫繁忙,人声嘈杂。小舟距离西岸约十几米。恒河水随季节涨落,两千年来,两岸建筑时毁时建,风景变异,暗潮汹涌。船夫对于这一切了如指掌,他们十分自如地用船篙撑船。在一个多小时的舟游中,我们见到了十几处殷红的火葬场。亲友们把包裹的尸首置放于柴堆之上,然后点燃它。家属们围着熊熊的火焰,凝视着这轮回的全部过程。此时此地,既听不到嚎啕大哭的凄凉,也看不见泪流满面的哀伤。正是严寒的夜晚,未亡者不约而同地伸出双臂,搓着手掌烤火。他们的脸在明灭的火苗中时隐时现。此情此景,哪象是在幽明两界奈何桥畔的生离死别,分明为一场欢乐的聚会。

            印度教规定凡人的尸身必须焚烧。只有圣人例外,因为他们已经与众生之父婆罗贺摩合而为一。圣人死后,其尸体由徒弟们饰以花圈,再系以石块,沉入恒河。这时鼓乐喧天,庆贺灵魂归依上苍。而上世纪还有丈夫火葬,寡妇跳入柴堆殉葬的悲惨习俗。女人们为了早日结束苦难的人生,以此方式陪伴远去的亲人。这个野蛮陋习已在英国殖民时代被禁止。

            深夜回到住处,得了一场感冒。

            次日清晨,果然是一场大雾。我们再次前往恒河之滨。破旧的城区内,小店小铺的早市已经开张,货物商品琳琅满目,多数和宗教有关。污秽的石板小巷极为曲折。千年以上的旧宅比比皆是。据说印度教徒对人友善,然而,在这湿冷多雾的早晨,只身走在人迹罕见的永巷,前后回荡着自己的脚步声,不期遇到劈面的来人,不知是福是祸。在这怪异的地域,似乎什么奇迹又都会发生。贫穷和饥寒随处可见,但城市慢慢地醒来,小巷深处的人们正在拆除店面,临近的民宅传来呵斥孩子的声音。

            瓦拉纳西城市被湿婆神确认为整个宇宙尸体的火葬场,而MANIKARNIKA石阶则是全城最崇高的火葬场。当我们穿越胡同前往河滨去时,两旁出现越来越多的木柴堆栈。许多半露天的底层铺面里,偎缩着一些骨叟如柴、身披毛毯的老弱病残者。这就是那些濒临死亡而等候轮回的印度教徒。他们满脸风霜。可以想见为了抵达这座不朽之城,他们已经跋涉了千里甚至万里。按照习俗,他们可以在每个石阶附近的这类住处各宿四天,由施舍者供养,直至大限来临。这真是世界上最不畏惧死亡的人群啊。我们渐渐地闻到火葬的气味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转出巷口,下临恒河的MANIKARNIKA百级大石阶立即出现。迎面一间神庙已被世代的烟火熏得黝黑。它是十八世纪由茵多尔的AHALYA     BAI    HOLKAR皇后建造的。庙后即为火葬场。它是在围墙环绕的山坡上的十米见方的小平台,东方面向开阔的恒河开放。平台上还并列着三堆二三米长的柴炭余烬,暗红的火焰化作白烟浏绕其上,它似乎在漏夜的辛劳后正抓紧喘息休息。我未见到惨白的尸骨,但也不便多问。后来人们解释说,人体在焚烧时渐渐缩小,有火堆必有尸骸。脚下踩着软绵绵的黑灰色的纷末,想必是几千年来骨灰和木炭的混合物吧。按照惯例,焚化后的骨灰要倾入恒河。印度教徒还认为颈间的一块珠骨至为关键,必须寻得并保证投进圣河。人们还告别我,此处火葬场如此之繁忙,甚至后来者会等待得失去耐心,就把先到者的还未烧透的尸骸拖出火堆,并扔进河去。但是大家已司空见惯、皆不以为忤。

            与标志着末日的充满炽热的骨灰的火葬场相比邻的,是一口据说是护持神创生宇宙时挖掘的圣井。这正表明着大轮回中死亡和创生的等同。按照印度教,井水源自喜马拉雅山,甚至先于恒河流至此处。护持神利用铁饼挖掘此井,并以他创生宇宙时辛劳的汗水充满它。当湿婆神为之欢欣鼓舞,得意忘形之际,耳饰不慎堕入井中。年复一年,恒河潮涨潮落,圣井每被淤泥填满,人们必须重新挖掘。另外一种传说是,湿婆神娇憨而任性的妻子帕瓦蒂的耳环堕落此处,湿婆神只得掘地寻觅,而后以甜食填充空洞。

            火葬场最神圣之处是留有护持神脚印的那块大理石,这只有备受尊崇者才有资格享受。

            我们又步行到负有盛名的DASHASHWANEDHA石阶。清早在恒河看日出,在晨曦中沐浴是印度教徒的重要崇拜形式。印度教徒到了瓦城后,免不了到恒河水中沐浴。赎罪者们从上游往下游循着一个个石阶沐浴下去,以洗涤一生所有的罪愆。由于浓雾,几十米外已经白茫茫一片,观日出已经彻底无望。冷气侵骨,大河似乎停滞了,而在油一般的河水中仍有不少信徒,正如痴如醉地享受沐浴。如果等到雾散天开,在这儿还可以领略瓦城的全景。历代杂乱的建筑在绿树的背景下显得错落有致。完全人工的雕凿在几公里的绵延中,反而融会为浑然天成的历史画卷。

            恒河起源于喜马拉雅南麓冈迦翠城北十公里的一个山洞,水质极为清洌。江水从一座山头流泻,形成雪花四溅的瀑布,被诗人喻为湿婆神的须发。它在阿拉哈坝附近和流经德里及泰姬陵的雅梦那河交汇。碧蓝色的雅梦那河水流入已变为褐色的恒河水。每隔十二年,按照占星家确定的时辰,当木星行至宝瓶座而且太阳位于白羊座时,信徒们在此交汇点沐浴,欢度大壶节。

            大壶节起源于印度教的神话。据说在时间创生之际,众神和群魔一同搅拌牛奶之海以提取长生不老药。尽管他们已相约好共享成果,神仙们还是携带一壶神水潜逃。在其张惶奔忙的十二天(相当于凡人的十二年)中,神水被溅洒到大地的几处,即阿拉哈坝、纳西克、乌贾因和哈得瓦,当然无一例外全在印度境内。朝圣者在神水下落处于事件每十二周年沐浴,可望长生不朽,超脱轮回。一九八九年二月六日被确定为一百四十四年以来的最吉利的一天。大约一千五百万人赶至阿拉哈坝汇流处赴会。在那神圣的一刻,天地间鸦雀无声,堪称人间奇迹。是日,许多人被挤死。但是,亲友们却认为正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时。此处还被公认为将死者骨灰伴以鲜花撒入恒河的最佳点。

            可惜呈现眼前的这条圣河竟然如此污浊。我想,世界上大概不会有比它更糟糕的大河了。我不禁内心惦量,按照印度教理,精神上自知罪孽深重。如果跳进恒河,不但无法洗清精神,身体反受污染,还是不洗为好。所以两不相欠,于他于己都好。

            离开河边,再去访问小巷深处的VISHWANATHA即万物之神的庙宇。因其贴金页的闪亮的尖顶,又被称作金庙。但是不对教外人士开放。我们只好站在小巷对面的店铺台阶上翘首观望。神庙之旁有一口名叫知识之井的圣井。城内庙宇众多, 不及一一观赏。

            从瓦拉纳西搭飞机返回德里,正是元旦的前夜。

原载<华夏文摘>第四六五期,二零零零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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