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简史》的作者,以色列的学者尤瓦尔.赫拉利,有一个有趣的说法,说道:“除了存在于人类共同的想象之外,这个宇宙中根本没有国家、没有钱、没有人权、没有法律,也没有正义。”
他写道:“国家、教堂、城市、部落,任何大规模人类合作的根基,都在于某种只存在于集体想象中的虚构故事。”
他写到:“放诸四海皆准的永恒不变的正义原则只存在于他们创造并告诉彼此的虚构故事中。这些原则从来就没有客观的正确性。”
赫拉利再三要表达的的意思,就是:国家、法律、正义、城市、部落、教堂、金钱等等都是由人类共同想象出来的虚构故事,这些虚构故事没有客观的正确性,但却是人类合作的根基。
这的确是“有趣的说法”。乍一看,此话似乎有点不着边际,再想想,这话有点道理。国家有土地、人口、边界,怎么说是虚构故事?金钱,人们天天都离不开它,哪里是什么虚构故事?不着边际吧。可是,如果你再想想,这个宇宙在还没有人类的时候,或者在人类灭绝的时候,还有什么国家法律这类东西吗?那个“真实的宇宙”里没有这些东西,它们不属于永恒的宇宙的本体,都是靠人类想象、创造出来的,有些道理吧。
赫拉利这说法还可引申出其他的道理。譬如,真理当然也是虚构的故事,基督教说耶稣的话是真理,伊斯兰教说穆罕穆德的话是真理,卢梭说他的《公意》理论是真理,马克思说他的历史唯物主义是真理,可是所谓的“真理”,那必定是唯一的,那么多真理同时存在,说明没有一个是“真理”,都是虚构的故事。再譬如,既然是虚构的故事,那么,你虚构了一个故事,我也可以虚构一个故事,看谁的故事更让人们相信,成为“共同想象的虚构故事”。你虚构了一套政治秩序,我也可以虚构另一套政治秩序,看谁的政治秩序受更多人支持,成为“共同遵循的政治秩序”。
看来,赫拉利的说法对于某些读者来说颇有启发性,帮助他们以高远的目光去看待一切思想、理论、学说、信仰、宗教、文化等等,从而步入独立思考的境界。
不过,赫拉利的说法也引发出一些亟需探究的问题:人是怎么编出这些虚构故事的?为什么要编出虚构故事?出于何种目的?虚构故事怎么变成为人们的“共同想象”?人们为什么会相信“虚构”的东西?,等等。
想象出虚构故事的目的是什么?
赫拉利说,“这样的虚构故事赋予智人前所未有的能力,让我们得以集结大批人力、灵活合作”,他还写道:“国家、教堂、城市、部落,任何大规模人类合作的根基,都在于某种只存在于集体想象中的虚构故事。”也就是说,他认为编出虚构故事是出于“大规模合作”的需要。其实,应该说是出于竞争的需要。竞争有两种方式,合作竞争方式和对抗竞争方式,合作需要虚构故事,对抗也需要编出虚构故事。譬如,当一个部落要与另一个部落对抗的时候,当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开战的时候,就需要编出一套故事声明捍卫正义,激发每个成员的斗志,并强固集体的合作和团结,不管是对抗还是合作,都需要虚构故事。
在人类社会逐渐趋于“大规模合作”的过程中,对抗、暴力、战争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当部落之间的对抗导致战争,取得胜利的一方扩充为更大的群体,为了维护这更大群体的的稳定,免不了要采取某些强制性的、甚至暴力的措施,也就需要虚构的故事来为“强制和暴力”辩护。
可见,人类之所以要编出虚构故事,不仅仅出于合作的需要,也出于对抗的需要,总之,是出于竞争的需要。
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因为,赫拉利在《人类简史》的第三部分谈到“人类的融合统一”,他写道:“从许多小文化到少数大文化再到最后的全球单一文化,应该是人类历史无法避免的结果”。
赫拉利是这样论证的:早前地球上存在着许多小文化,但是“任何文化中的人有些互相冲突的信念以及互相格格不入的世界观”,所以“不可能一成不变”,就是“完全隔绝,生态十分稳定,还是无法避免改变”,那么改变的结果是什么?他回顾千万年的历史,作出如下回答:“历史有个大方向”——趋于“单一文化”。
赫拉利认为,“合久必分只是一时,分久必合才是不变的大趋势”,“历史的趋势就是分久必合”。不但趋于单一文化,“我们眼下正在形成全球帝国”,既然各国人民应该享有同样的人权,那么“让某个单一的全球性政府来保护他们,岂不更加简单?”,“统一全球这件事,很可能已经离我们不远”。
可以看到,赫拉利不但编了一个“单一文化”的虚构故事,还编了一个“统一全球”的虚构故事。不过,可能有很多人不会相信他这个虚构故事。既然他以“任何文化中的人有些互相冲突的信念以及互相格格不入的世界观”,来论证“不可能一成不变”,那么就算出现了“全球单一文化”,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很有可能冒出一批精英编了一个对抗“单一文化”的虚构故事,以致导致分裂。此其一,其二,很多人都已经体验过“解放全人类”的虚构故事带给人类的灾祸:有人会举起“全球统一”的旗帜,宣扬“单一文化”的美好前景,号召“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扫除一切障碍,如有反对者,就必须“全民共诛之”,集中火力批判,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赫拉利认为,既然虚构故事已经成为人类“大规模合作”的根基,虚构故事将为最大规模的合作打下基础,从而不可避免地趋于“全球单一文化”和“全球帝国”,这样的故事难以让人接受。因为,竞争是不可避免的,竞争既有合作也要对抗,合作与对抗永远存在,想象出“虚构故事”的目的,既是为了合作,也是为了对抗。总之,“虚构故事”都是为竞争而想象出来的,“虚构故事”其实是竞争的工具、手段,作为竞争工具或手段的“虚构故事”不但能促成“大规模合作”,也能导致分裂与战乱。
只要人类还存在,正像竞争不可避免那样,“虚构故事”作为竞争的工具还将层出不穷,作为人类个别的一员,所能做的,只是坚守自己的信念,为自己相信的“虚构故事”添加能量,为获得更多人相信而作出贡献,决不相信有一天会出现“单一文化”和“全球帝国”。
人们是怎么编出虚构故事的?
赫拉利说虚构故事只存在于集体的、共同的想象之中。他认为虚构故事是靠人们想象出来的。这种说法有问题,“想象”与“虚构”没有必然的联系。虚构这个词可能会使人联想到“凭空想象”、不在乎依据、与真实相脱离等等。但是作为人的一种理性能力,想象必定是有依据的,不是“凭空的”,并且与真实的事物是相互联系的。
人对外界的认知,初始于多种器官(眼、耳、鼻、口、皮肤等)吸取外来的信号和信息而产生的感觉,感觉的积累形成经验,储存于大脑,在经验积累的基础上人们运用理性这种心理活动的能力进行加工,譬如,比较、区分、分类、归纳、抽象、概括、联想、想象、分析、综合、等等,从而形成概念、观念、思想、理论、故事、文学和艺术作品等等。这样的加工及其产物当然是在大脑中呈现的,但他们与真实事物密切联系着。因为理性的基础是经验,经验来源于感觉,感觉是身心与外界真实的事物的相互作用和相互联系的产物,所以,无论是经验还是以经验为基础的理性,都必定包含着与外界真实事物相互作用和相互联系的内容。作为理性的一种能力,想象也同样如此,如果头脑里没有某种经验,就不能产生与此种经验相对应的理性活动包括想象。
1886年的英国哲学家洛克虽然受到罗马共和国的哲学家西塞罗的影响,但西塞罗不可能像洛克那样“想象”出《政府论》那个“虚构故事”,因为西塞罗没有经历过英国的光荣革命,没有洛克经历光荣革命所具备的经验。公元前230多年古代中国的哲学家荀子,曾被人称之为“法家的先驱”,可是他不可能像1748年的孟德斯鸠那样“想象”出《论法的精神》那个“虚构故事”,因为荀子没有经历过十八世纪反抗封建专制的社会实践,他不具备孟德斯鸠那样的经验。马克思与卢梭虽然“心有灵虚”,但卢梭不可能像马克思那样“想象”出“共产主义”那样的“虚构故事”,因为卢梭没有经历过被称之为“无产阶级革命”的社会实践,他不具备马克思那样的经验。
人们都有过做梦的经验,有些人由于梦中见到已经死去的亲人,满怀着一种温暖和感恩的心情,此种经验让他们“想象”出“人死后灵魂尚在”的“虚构故事”。人们都经历过面临死亡而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恐惧,此类经验导致人们“想象”出“永生”那样的“虚构故事”。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即观察到天地万象竟是如此精妙而无法解释,就好像有个无所不能的巨匠设计并创建出来,于是他们就“想象”出“造物主”、“创始者”那样的“虚构故事”。人们都痛恨种种恶行,于是共同想象出惩罚恶人的地狱故事。
想象是经验的复现、重组、延伸,但是像“国家”、“法律”、“金钱”、“有限公司”等“虚构故事”单靠想象是编不出来的,还必需同时运用其它理性思维的能力,如创造某些概念,建立概念之间的联系,构建概念的体系,等等。遗憾的是,赫拉利在论述中避免谈及理性,可是他所说的“虚构故事”却必定在感觉经验的基础上进行理性能力的加工而编成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弄明白人们为什么会相信“虚构故事”。
人们为什么会相信“虚构故事”?
俗话说,人同此情、人同此理,所以人类会由“共同的想象”而创造出“虚构故事”。其实不然,这里的人不是所有的人,仅指部分人。在充满竞争的人类社会里,只能说部分人“同此情”、“同此理”,相信这个“虚构故事”;另外有部分人“同彼情”、“同彼理”,相信另一个“虚构故事”。不同的虚构故事互有竞争,为的是运用“虚构故事”这个武器去争取更多人的支持以在竞争中占据优势。
所以,不可能出现所有人都相信同一个“虚构故事”,这是为什么?因为编出“虚构故事”的基础上来源于感觉的经验,而任何人都不可能拥有完全相同的经验,再加上理性能力的差异,必定出现不同的“虚构故事”。但另一方面,人也会拥有类似的经验,比如由于出身、地位、财产、生活环境、社会交往等等的相似,就可能会相信同一个“虚构故事”。
由此可见,当我们明白产生“虚构故事”的基础是经验,那么就能解释,为什么会出现不同的“虚构故事”,而又为什么不同的“虚构故事”能够被部分人所相信。
绝不可以忘掉以下事实,“虚构故事”可以通过暴力和欺骗来迫使人们相信。通过从小开始的教育灌输,以及对反对者惩罚所产生的警示和恐惧,迫使人们长期经历此种遭遇,从而能够把“虚构故事”深深滴埋进人们的心底。
赫拉利提出的“虚构故事”这一概念,有启发性,但如果深入思考一下“虚构故事”引发的某些问题,也许将使人们对人类发展的历史有更为深入的了解。人类发展的动力是竞争,“虚构故事”是竞争的工具和武器;人类之所以能够编出“虚构故事”,是因为人类在竞争中创造了语言、文字,从中演化出理性能力,在经验(来源于感觉)的基础上运用理性能力进行加工而成,不可能单凭想象就能完成;正因为“虚构故事”必须以经验为基础,所以有类似经验的人会相信同一个“虚构故事”,而不同的经验使人相信不同的“虚构故事”;无法避免竞争的人类社会还将出现更多的互不相同的“虚构故事”,不可能出现什么“单一的文化”或什么“全球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