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阿东：上次你说，我们有共同语言。
阿西：似乎是吧。
阿东：在任何社会里，少数人占优势，多数人处于劣势，你也同意这一点？
阿西：恐怕没法不同意，也许是我的见识太少，不过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依据，说那个社会里多数人占优势。
阿东：你竟然这样认为，我有点不解。
阿西：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阿东：你不是信仰民主的吗？
阿西：这跟信仰民主有什么矛盾？
阿东：民主就是多数统治，民主就是按多数人的意志作决定，所以，民主不就是让处于劣势的大多数占优势吗？可是你又说，在任何社会里，总是多数人处于劣势，岂不矛盾？
阿西：第一，民主不是多数统治，第二，民主不是让处于劣势的大多数占优势。
阿东：这我就有点不明白了。
阿西：这里有个问题先得弄清除，我们讨论到现在，所说的多数人和少数人，究竟指哪些人？
阿东：少数人是指成功者，有权、有钱、有名、有地位的那些人，多数人是指其余的人。
阿西：我们借用一般人所说的精英这个词，来称呼你说的少数人，用大众这个词来称呼你说的多数人，好吗？
阿东：这样方便些。
阿西：好，注意，这个多数与少数，是按占有财产、权力、名声和地位的差异而划分的结果，是吗？
阿东：是。
阿西：再来弄清楚，你说，民主是让多数人占优势，这时你所说的多数人和少数人又是指哪些人？
阿东：投多数票的就是多数人，投少数票的就是少数人。
阿西：那么，投多数票的这个多数，跟称之为大众的那个多数，是同一个多数吗？
阿东：是不是同一个多数？有两个多数？
阿西：我是在问你呀。
阿东：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阿西：那你现在可以想一想这个问题吗？
阿东：我想想，大概，似乎，也许……应该是这样吧，在一个社会里，处于劣势的大众会站在同一边，而占着优势的精英也会站在同一边，应该是这样的吧。
阿西：照你这么说，在投票过程中投多数票的总是大众阶层的人，投少数票的总是精英阶层的人，这符合事实吗？
阿东：我想想，嗯，好像跟事实有点出入。
阿西：不是有点出入，而是大错！以美国为例，不管是议员选举还是总统选举，以民主党和共和党为首分出两大阵营，双方都有精英阶层的人和大众阶层的人站队参与，从历史看，双方都得到过多数票或少数票。
阿东：你说的好像是事实。
阿西：不是好像，而是的的确确的事实。
阿东：噢，你提醒了我，对，你提醒得对，这两个多数，不是同一个多数。以前在我脑子里始终只有一个多数，那就是大众，在任何社会里，多数就是指大众，现在看来，不能只有这一条筋。
阿西：这里有两种情形，一种是在谋取生存和发展的竞争中分化的情形，人们因为研究的需要，分出多数人和少数人两个阶层。另一种情形是，在投票过程中实际形成的多数及少数。
阿东：那么，怎么来解释，这两个多数不是同一个多数？为什么在投票过程中形成的多数及少数，双方都有精英和大众阶层的人参与呢？
阿西：我可以把具体的投票活动描绘一下，你就会明白了。
阿东：快说。
阿西：譬如选举议员的活动，县、州、国家各级的议员都由选民选举产生，对吗？
阿东：对。
阿西：请问，如果没有候选人的话，选举可以进行吗？
阿东：当然不行，没有候选人，怎么投票？投给谁？
阿西：所以，选举投票活动首先必须确定候选人，那么，候选人怎么确定呢？我不谈具体的程序，我是问，确定候选人必须有个标准吧。
阿东：那当然，选出来的人要担负管辖和治理社会的重任，不是阿狗阿猫都可以当候选人的。
阿西：你说得对，这里涉及到素质了，对于担负管辖和治理社会重任这件事情来说，有素质要求，哪些方面的素质？譬如，是否有才识、有能力、有声望，是否能够对社会问题、国家事务提出主张和措施，这些主张和措施是否得到相当多的支持，是否有好的信誉记录，是否曾有公众不能原谅的不良行为，等等。
阿东：这当然，人们总不会去找一个愣头愣脑的无名小卒来当候选人。
阿西：也就是说，在智慧、道德、思想、能力等方面要求具备比较高的素质，是吗？是啊。而这些素质不仅仅是当下所显示出来的，还应该从一个人以往的生活经历来看，是吗？
阿东：说得对，既要现实地，又要历史地看一个人。
阿西：那么，一个没有事业成就的人，一个没有声望的人，一个没有政治活动经验的人，会符合这些要求吗？
阿东：你的意思我明白，具备这些素质要求的人，一般都出在成功人士或者说精英人士当中。
阿西：成功人士或精英人士当中，既有好人也有坏人，既有同情低层民众的，也有歧视民众的，即有社会责任感的，也有抱着个人野心的，我们说的当然指好人。
阿东：是好人，是指好人！
阿西：但是好人也有不同的理念、理想或信仰啊，于是，选民就必须在持不同意见的候选人中做出选择，投票结果就分出两个或几个阵营，各方都是一批有相同主张的精英带领着一批支持他们的群众。
阿东：你这么描绘一下，就容易明白了，在投票活动中，竞争的各方都有各个阶层的人站队参与。
阿西：这下清楚了吧，我们遇到了两种分出多数与少数的情况，一种是按个人占有的资源区分出来的多数与少数，即大众与精英，另一种是公民投票过程中分出来的多数与少数。在前一种情况中，总是少数人占优势，而在后一种情况中，则总是多数人占优势，在民主国家里，这两种情形同时存在，并不抵触，反而互补。
阿东：一开始，我不明白，既然你同意总是少数精英占优势，多数大众处劣势，怎么又信仰民主呢？不是自相矛盾的吗？现在看来并不自相矛盾。
阿西：我还要告诉你，精英论者正是利用这一点来质疑民主的。
阿东：精英论者？
阿西：精英论者说民主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的主要依据就是：任何社会里总是精英占优势，大众处劣势，而民主论者却要实现多数统治，让大众占优势、占统治地位，这怎么可能呢？岂不是无法实现的幻想？这一种说法迷惑过不少人。
阿东：恐怕我原来也受这种论调的影响。
阿西：但是精英论者只说对了一半。
阿东：怎么叫说对了一半？
阿西：按照社会成员占有的资源来区分，划分出少数人称之为精英，其余的多数人称之为大众，并指出总是精英占优势，大众处劣势，对此，我认为可以接受，因为我想这有事实依据，不管在民主社会里还是在专制社会里，都有这样的事实，难以否定。但是把民主说成为多数统治，甚至说成为让处于劣势的大众占优势、占统治地位，这就错了。
阿东：不过，我想，民主不是实行多数原则吗？不是按多数人的意志做出决定吗？既然按多数意志作决定，那不就是多数统治？
阿西：但是，在全体公民参与的政治活动中，按多数原则作出决定，是什么样的决定呢，是决定由哪些人代表他们去建立和领导政府，决定由哪些人承担立法和执法的重任，决定由哪些人去统辖和治理国家，作出这些决定以后，全体公民就把统治权授予这些人，然后由这些人对国家事务和公共事务作出决定，这就是在民主政治体制下发生的实际情形，实施统治的不是多数，而是由多数选出的政府。
阿东：虽然实施统治的不是多数，但至少是代表多数的意志实施统治的，说多数统治，还有一定道理么。
阿西：“代表多数的意志实施统治”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的统治权是被人民的多数授予的，再引申一下的意思是，被授权的人应该以“符合多数人的意志”作为准则去行使权力，但他的作为是否符合这个准则，那要事后才能评定。完全可能有这种情况发生：有的总统借多数人的意志得到了权力，但他以后的行为却遭致多数人的不满，最后又被多数人赶下了台，有这可能吗？
阿东：这情况完全有可能发生，而且已经发生过。
阿西：我要说清楚的是，按多数的意志授予统治权，是一件事，而行使统治权则是又一件事，前者肯定是“代表多数人意志”，后者则可能违背 “多数人的意志”。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阿东：我懂你的意思：是多数人授予统治权，而不是多数人行使统治权，行使统治权也不一定符合多数人意愿。总之，你想说明，民主不是多数统治。
阿西：有人甚至把多数统治说成是多数人统治少数人，那就更离谱了。不论是投多数票的人还是投少数票的人，投票以后就都散掉了，回到各自的生活圈子里去了，根本不再存在有某种稳定性的多数人群体或少数人群体，他们都同样成为了被统治者，哪有什么多数统治少数？
阿东：听来，民主不是多数统治，你说的很有道理，那么，说民主就是“人民统治”，更不对了吧？
阿西：当然，什么叫统治？就是指由少数人统辖和管理国家事务这件事情，人民统治，要让全国的人，譬如十三亿人都来统辖和管理国家事务，这可能吗？
阿东：“人民的权力高于一切”，这怎么看呢？
阿西：任何权力都不能绝对化，人民的权力也要受限制，当人民通过选举推出统治者并授予统治权以后，人民的权力就不再行使，人民接受政府的统辖和管理，在两种情况下才重新行使其权力，就是发生政府滥用职权、违法乱纪、危害百姓的情况，还有就是法律规定再次选举的情况。
阿东：对人民的权力有限制？
阿西：对，民主当然要强调人民的权力，但也有限制或约束
阿东：我先前总以为，民主就是人民统治，民主就是多数统治，就是人民有权不受约束，这都错了？
阿西：百分之百错了！
阿东：看来，我有些误解。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点疑虑，不过，下次再说吧。
阿西：好。
（六）
阿西：你说，有一点疑虑，那是什么？
阿东：你说我念念不忘汉密尔顿那番话，这倒是真的。处于劣势、弱势的大众看到精英人士一夜成名，一夜暴富，一席酒就够得上他们活一年，那心中的怨恨可想而知，他们能甘心？他们总以为那财富都是不义之财，一旦手中有了权力，难道不会来一场清算？我可不愿意看到这种结果。
阿西：你认为，民主会导致这种结果吗？
阿东：会的，想当年，打土豪、分田地不就是这样？
阿西：打土豪分田地是民主？那是阶级斗争，民主是讲阶级调和，截然不同！
阿东：反正，大众最盼望民主，因为民主就是平等，就是把精英拉下来，跟他们平起平坐，这么搞，非乱不可！
阿西：“平起平坐”这种话，是不顾事实的想象。收入六万者，也许会跟收入三万者一起，把收入二十万者拉下来，但坚决反对跟收入三万者平起平坐。社会成员的差异永远存在，民主是维护平等人权，不是平等财产！民主怎么会造成混乱、招致灾难？在你看来，民主真那么可怕？
阿东：我也不是完全反对民主，而是想，先要提高大众的素质，（忽然想到）噢，我又提到素质了。
阿西：既然又提到了，就说说吧，怎么提高大众素质？
阿东：比方说吧，要遵从理性，不要感情用事，要看到全局的、长远的利益，而不要只盯着个人的、眼前的利益，再比方说，有一点很重要，应该懂得“让少数人富起来”的深刻含义，……
阿西：慢着，“让少数人富起来”的深刻含义，这是什么意思？
阿东：过去，长期以来搞平均主义，吃大锅饭，结果呢？贫穷落后，如今，因为实现了“让少数人富起来”，繁荣富强了，这里面有深刻的道理啊。
阿西：不但有道理，而且还深刻，说来听听。
阿东：人类社会是怎么发展、怎么进步的？重要因素之一，就是靠少数人的努力，这少数人有能耐、有抱负、有闯劲，大多数人呢，在旁边看着，在后面跟着。
阿西：说来说去，你无非是要强调精英的作用。
阿东：你别说，这一点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历史，还是精英书写的！
阿西：那好吧，我们暂时肯定你的逻辑：历史是精英书写的，好吗？
阿东：暂时肯定？什么意思？
阿西：我的意思是，先看一看，这将得出什么结论。
阿东：什么结论？
阿西：第一，社会演变的历史是由精英书写的，社会将呈现怎样一幅画面，是精英的创作，大众在旁边看着，在后面跟着，起不了什么作用，是吗？
阿东：可以这么说。
阿西：第二，社会变得良好了，创作出一幅光明的画面，那是精英的功劳，社会变得恶劣了，呈现出一幅黑暗的图景，那是精英的罪过，是吗？
阿东：（皱眉）你还想说什么？
阿西：第三，如果实行了民主，那是精英的功劳，如果一搞民主就乱，那是精英在搞鬼。对吗？
阿东：怎么把一切罪过都推到精英身上，大众就没有责任了？
阿西：这是你说的呀，历史是精英书写的，当然要担当一切责任，大众只是在旁边看着，在后面跟着，他们负什么责任？
阿东：哦，你的“暂时肯定”原来是这个意思，聪明。
阿西：我发觉，你的逻辑有点混乱。
阿东：我怎么混乱了？
阿西：一谈到发展、进步，就说历史是由精英书写的，是精英的功劳；一谈到混乱、落后，就责怪大众的素质低，谴责大众搞多数暴政，天底下哪有这等道理？
阿东：我不讲道理？
阿西：是的，不讲道理，逻辑混乱！你既然认定“历史是由精英书写的”，那你同时应该认定，辉煌的历史是精英写成的，灾难的历史也是精英写成的；当一个社会出现混乱和动荡，书写历史的精英理应担当责任；当一个国家出现暴政，这暴政的历史当然是精英书写的，理应把矛头指向实施暴政的精英，这才符合你的逻辑，哪能把矛头指向大众？
阿东：（皱眉）这，这……。
阿西：另一方面，你把大众看作是鼠目寸光、胆小慎为、满足于安逸、缺乏奋斗精神的一群人，是“在旁边看着、在后面跟着”的多数，那么请问，这样一种人，有能力、有机会、有可能去掌管一个国家吗？当一个国家出现暴政的时候，发号施令实施暴政的，是那些鼠目寸光、胆小慎为、在旁边看着、在后面跟着的人吗？一个国家出现了混乱甚至内战，请问，谁有那么大的能耐造成天下大乱的局势？是那些鼠目寸光、胆小慎为、在旁边看着、在后面跟着的人吗？
阿东：（吃惊地看着对方）这，这……。
阿西：法国大革命后期出现的暴政，根子出在卢梭身上，你把责任推到人民的多数，斥之为多数暴政，却把卢梭奉为圣人、先贤、民主思想家，天底下哪有这等道理？
阿东：你似乎有点激动。
阿西：是的，但我很清醒。这几次交谈当中，我觉得你对大众或人民的多数，抱着一种很不公平的态度。一方面，你看不起大众，说他们素质低下，看成一群绵羊；另一方面，你又害怕大众，说他们搞多数暴政，视作洪水猛兽。
阿东：那怎样看待群众？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阿西：那是胡说八道！什么是英雄？英雄就是有别于群众的人，如果群众是英雄，人人是英雄，也就没有英雄了。
阿东：所以啊，只有精英才是英雄。
阿西：一面歧视群众，一面又惧怕群众，这样的精英是狗熊！
阿东：你对精英有偏见！
阿西：有良知的、敢担当的精英才是英雄。在社会演变的历史中，精英当然起着主要的作用，担当主要责任。在近三百年来，是谁开创了民主理论？是谁设计了民主政体？是象洛克那样的一批精英，民主理论的发展和民主政体的改善，也主要依靠一批又一批有良知的精英的努力。
阿东：想不到你对精英的态度倒很公正。
阿西：但也有一批又一批的精英，把人类社会引向灾难和黑暗。
是啊，精英当中有好人也有坏人么。
阿西：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精英们在历史当中起着主要作用，但如果没有大众的参与和支持，精英们休想书写历史，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阿东：那么，历史是如何书写出来的？
阿西：这是个太大的题目，一时无法谈，但似乎有句话是可以说的：历史是由精英带领大众一起书写的。
阿东：而精英起着主要作用，精英是执笔者。
阿西：执笔者，这说法有意思。所以啊，一个国家出现暴政，主要责任在于精英，不要推给大众。哦，对了，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质疑“民主导致多数暴政”的提法吗？
阿东：对呀，我一开始就问你的，你说，这问题够重要，究竟怎么重要？
阿西：我看过很多文章，发觉一个现象，虽然，它们在论述民主的时候表现出各种各样的态度，怀疑、质疑、贬低、歪曲、悲观、反对，等等，但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
阿东：什么共同点？
阿西：他们都会把“多数暴政”作为论据。
阿东：真的？
阿西：不信，你可以去查一查。说“一搞民主就会乱”的，说“共和高于民主”的，说“宪政高于民主”的，说“自由高于民主”的，说“中国百姓素质低，不适合搞民主”的，有好多文章，其中有不少作者，都把“多数暴政”作为论据。
阿东：你倒是个有心人。
阿西：你想啊，民主是世界潮流，一波一波又一波，为什么？就因为要人权、要平等、要自由，就因为要反专制、反独裁、反暴政，就因为民主可以制止暴政，民主就是为了制止暴政而创设出来的，可是这一部分学者却要告诫人们：民主会导致暴政！岂不是逆潮流而行？你觉得这问题够严重吗？
阿东：有所感觉，但还得好好想想。
阿西：历史是由精英带领大众一起书写的，民主化的进程，要靠有良知、敢担当的精英带领大众一起去推动，对大众既看不起又惧怕的人，担当不了这一重任！把落后、野蛮、混乱、暴政等等的责任推给大众的人，担当不了这一重任！
阿东：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倒有个问题。
阿西：什么问题？
阿东：在民主国家，有没有可能出现暴政？
阿西：当然可能！
阿东：那不就是说民主可能导致暴政吗？
阿西：民主国家可能出现暴政的原因，不在于民主本身，任何社会都存在专制政治势力和民主政治势力的竞争，任何社会都存在良善与邪恶的争斗，主张专制独裁暴政的人永远不会消失，这种人偏爱专制，生性强暴，持强凌弱，歧视大众，喜好骑在人们头上作威作福，这种人时刻在等待机会，捕捉民主政治的失误，要防止和制止专制和暴政，特别要警惕这种人，而不是举着“多数暴政”的牌子，把矛头指向大众。
（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