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刚开始学习和思考民主的那时候，曾走过一段弯路。那时，我很赞赏下面这些说法：民主就是“人民统治”，民主就是“多数统治”，民主就是“人民主权”，等等。感到这些说法与少数人独占最高权力的专制统治针锋相对，铿锵有力，十分“解气”。可是，随着学习和思考的逐步深入，我的观念改变了，而且愈来愈感到，这些口号可能引起歧解，甚至成为正确认识现代民主的障碍。
我们曾被灌输了一种观念：有两种民主，一种是无产阶级民主，这是人民的民主，是人民大多数的民主，另一种是资产阶级民主，那是少数人的民主；与此相对应，有两种专政，一种是无产阶级专政，这是人民大多数对少数人的专政，另一种是资产阶级专政，那是少数人对人民大多数的专政。这样一来，我们的思想被引导着按以下观念去思考政治体制的问题：有两种政体，一种政体是少数统治，即专制政体；另一种政体是多数统治，即民主政体，不同的政体之间的区分在于统治者的人数。
我们又受到亚里斯多德的政治学的影响，虽然已经过去了2000多年，但如今这种影响还在起作用。亚里斯多德提出了对政治体制予以分类的体系，从两个方面来区分：“谁统治”以及“为谁的利益统治”，又将“谁统治”分出三种类型即“一人统治”、“少数人统治”及“多数人统治”，并将“多数人统治”命名为“平民政体”或“民主政体”。这种按统治者的人数来区分政体的方法，影响了很多学者，更是影响了广大读者。
所以说，在我们的头脑里，产生把民主政体跟“多数统治”或“人民统治”等同起来的概念，或者存有“民主就是多数人统治”而“专制就是少数人统治”这类想法，都不足为奇。不过，在学习和思考的过程中，有三个原因促使我反思这类概念。
第一，我发现，“多数统治”的提法引起了一系列争论，譬如，由“多数统治”引出了“多数暴政”及“多数专制”的问题及其争论；再譬如，引出了对“多数原则”的怀疑、质问及其争论；又譬如，引出了对“多数”是哪些人的争论，有的说是“劳苦大众”，有的说是除了精英阶层以外的大多数人，由此，又引出了关于“大多数人素质低下”的争论，并对民主发出种种疑问：“老百姓素质低，不能搞民主”，“一搞民主就要乱”，“中国不能搞民主”等等。这一系列争论，使得人们对现代民主的认识充满了不确定性。
第二，我发问，“多数统治”或“人民统治”是什么意思？比如说，有个国家一百万人口，“多数统治”即意味着八十万人统治着二十万人，“人民统治”则意味着一百万人统治着一百万人，有这种事实吗？不必回顾历史，就看当今世界，哪一个国家是“多数统治”？对现今各国的政体，学者们想出了种种名称予以区分，民主的、人民民主的、自由民主的、新民主的、威权的、专制的、极权的、独裁的等等。但是，不管怎么区分，所有国家在以下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即都有统治者和政府在统治着，都是少数人——像总统、主席、国务卿、总理、国会、内阁、部长们等等——在统辖着并决定着国家大事和公共事务。这些事实证明，“多数统治”或“人民统治”的说法是没有事实与之对应的，只是空洞的名词，而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现象，才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第三，我追问，人类社会为什么有统治现象？或者从更大的范围来问，人类社会为什么有政治现象？政治是如何起源的？或许，当我们弄清楚了政治是如何起源、统治现象如何产生的以后，将会在思想上更为顺利地解决有关“多数人统治”及“少数人统治”的问题。
在细心阅读有关著作、特别是洛克的著作以后，我自己以为找到了答案，同时也找到了“统治者总是少数人”的理论依据。这里我不准备摘引洛克和其它学者的文字，以免拉长篇幅，还是用自己的话来表达学习、思考的成果。
包括统治现象在内的政治的起源，那当然是在距今十分遥远的年代里发生的事情，那时还没有文字，但许多学者根据大量历史资料进行合理的推想，我按照自己所得的知识来描述这样的推想：人类社会出现的初期，在同一个疆域内生活着的人们，为了某些目的要联合起来。联合，是指分散居住的个体、家庭或氏族，通过某种方式形成一个整体，从而把每个人的力量汇聚成一个整体的力量，有了这个整体的力量，人们就可能达到促使他们联合起来的那些目的。是哪些目的？一，防御和制止来自疆域以外的侵害；二，防止和制止内部成员之间的相互侵害；三，共同抵御如洪水猛兽等自然灾祸；四，开拓、建设和发展公共事业（如水利、道路、公共场所等）；五，协调内部成员之间由于种种差异（观念差异、财产差异等）而引起的矛盾、争执，等等。除此之外还有其它目的，但以上所举是主要目的。这些目的，既是每个成员的目的，也是所有成员共同的、一致的目的，并可以归结如下：对个人来说，争取在免受侵害的安全有序的环境中谋求自身的生存和发展，简单说就是维护人权；对全体成员来说，该目的就是：建设安全有序的公共生活，或者说谋求公众福利。以上所列目的，没有一条可以单靠个人的努力能够达到，只有依靠由所有人联合成为一个整体的力量才能达到。
人们怎样才能联合起来形成整体呢？分散的人要联合成为整体所须具备的首要件是建立权威。要建立抽象的权威，即制定共同遵循的行动规则。只有当每个人都按同一个规则行事，才能避免相互侵害的现象，也只有当每个人都按同一个规则行事，才能形成行动有序的整体，使大家的行动方向一致，使大家的力量形成合力。如若有人不按规则行事，就会导致侵害他人的行为，就会出现方向相反的行动和力量，整体就产生缺陷，力量也就减弱；随着这种人在数量上的增加，整体就可能趋向分裂或崩溃。也正因为如此，在建立抽象的权威的同时，还必须建立具体的权威，即把权威落实到人，由全体成员赋予具体的人以职责和权力，执行共同规则，召集、调动、指挥集体的力量，实施集体行动；制止不遵循规则及违反规则的行为，或惩罚此行为者；按照公共规则协调内部成员之间的矛盾和争执，防止和制止其趋向更激烈的相互侵害，等等。
最初，这种人们联合起来组成的共同体，规模较小，公共规则的制定，落实到具体人的职责、权力，以及公共事务的处理等等，都比较简单，公共事务与个人日常生活之间几乎没有距离，社会成员经常可以聚聚一堂，共同参与讨论决定。但随着共同生活的人口日益增加，居住的地域日益扩大，社会分工及分化愈趋复杂，权力、财产和资源的竞争也日趋激烈，与外界其它社会之间交往的事务愈益增多，公共规则的内容必须不断修订、增补，并日益繁杂、愈加细致，具体权威需要落实的职权、人数及其工作量也相应扩大，众多的人口使公共事务与个人生活的距离拉得愈来愈远。为了适应这种状况，专门从事制定规则和实施执行的机构就出现了，由这种专门机构负责领导、统辖、管理对内对外的日常公共事务，也就是说，一个被赋予立法权、司法权、行政权、军事权、外交权等等权力的专门机构就此逐步形成了，这个机构就是政府，政府所掌握的、行使的各种权力，就是统治权。与此同时，原来规模较小的共同体也演变为人口众多的规模巨大的国家。从此以后，在一个国家里，由少数人组成的政府，统治着其余的大多数人，成为一个普遍现象延续至今，不管这个国家建立何种政体，不管是专制政体还是民主政体，都是如此。
人类社会的政治现象，就是建立国家，设置统治权和行使统治权的政府，制定并执行法律，统辖并管理国家事务和公共事务，等等，以上极其简单而粗略地描述了政治起源的情形。可强调以下几点：一，政治起源于社会成员的共同需要，即在免受侵害的安全有序的环境中谋求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二，政治的目的，就是建设安全有序的公共生活，安全即指有效地防止及制止侵害行为，有序即指有规则的、稳定的、保持其整体性的一种状态；三，政治的任务或功能，就是建立国家以形成一个整体，设置政府并行使统治权（立法权、司法权、行政权等），以维护这一整体，从而达到政治的目的。
由此看来，人类社会的政治现象，其实质内容包括两方面的相互作用：一方面是人民，人民为了共同的需要，树立统治权、推举统治者，并置于其统治之下。另一方面是统治者及政府，他们成为统治者、行使统治权是有前提的，即他们的权力来源于人民，他们的权力不得侵害人权，他们的职权范围只限于公众福利。政治学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人民与政府、亦即被统治者与用之于者之间关系和相互作用。
对于包括统治现象在内的政治之起源、目的及其任务有所了解以后，就可以进一步理解为什么说“统治者总是少数人”。有以下几点理由：
其一，人们联合起来形成整体，必须要树立权威，权威使人们的意志和力量合而为一，权威就是人们共同服从的对象，公共规则就是这种权威，但公共规则的执行必须落实到人，这具体的执行者也必须是权威，只能是一个人或极少数人，因为，若是所有人或大多数人来充当权威的话，就等于取消了权威。
其二，人们联合起来形成整体，目的是运用整体的合力去行动，在行动过程中，必须要求大家服从统一指挥，只能由一个人或极少数人来行使召集、指挥、领导的职权，这就是首领的职权，若是所有成员或大多数成员都来当首领的话，就等于取消首领。
其三，随着国家的人口和疆域愈来愈扩展，千万个甚至亿万个人，分散在方圆数万、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公里的土地上，个人生活与公共事务的距离愈来愈远，公共事务的处理已经不可能由全体或多数成员一起参与，只能设置专门的机构即政府来负责，构成这机构的人员，当然只能是千万、亿万个人中的少数人，而其领导者更是极少数人。
其四，随着社会的经济、文化、政治等领域各项事业的发展，使得公共事务、国家事务的处理，必须有专门知识和才干的人才能胜任，其中能够成为领导者的，更是必须在才智、能力和胆略等方面有突出表现的人，这样的人物当然是万里挑一的，而且是在人民的心中享有声望、值得信赖的极少数人。
所以，任何政体的统治者都是少数人，民主政体和专制政体也都一样；民主与专制两种政体的区别不在于统治者的人数。如果继续纠缠在“人民统治”或“多数统治”的问题上，我们将永远看不到问题的实质；我们必须把观察、思考的精力，从“人民统治”这个论题转移到“人民”与“统治”的关系这种论题，即人民与政府、被统治者与统治者之间的关系及相互作用，统治者如何产生，政府如何组织，统治权如何行使，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