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嗣源 DENG Siyuan 华夏文集
随感杂谈
也谈《感受快乐》
·邓嗣源·
一，《论快乐》与“生活的理由”
２００３年８月１１日《华夏快递》刊登了达亮先生的文章《感受快乐》，其中有些话对很多人来说（包括笔者），一定会有所得益。譬如，写到一些小故事和寓言，能启发读者去回味其蕴含的深意，因而有所得；譬如，说到从“每一件平淡的事情中”都可以感受到快乐；说到“用简单的心面对世界”；说到“要不断地发现自己的内心世界，也同时能与自己的内心交流对流”，“明白自己内心的需要”等等。
不过，这文章也启发笔者，需要从另一个角度去谈谈关于“快乐”的问题，有些与达亮先生不同的想法，想写出来供人们参考。也许有的朋友会误解，以为这是针对达亮先生而写，正因为如此，笔者再次强调，这只是从另一个角度去谈关于“快乐”的问题；或许也可以说是“借题发挥”，为的是想说明：“快乐”不能成为“生活的理由”，“快乐”不能成为“活着的理由”，“快乐”不能成为“人生的目的”。
先说说《论快乐》这文章与“生活的理由”。
钱钟书先生在《论快乐》一文中，这样写道：“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象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达亮先生引用了这一段话以后即说：这“也许是我们生活的理由”。也许很多人同样会这么想，因为，这段文字的意思似乎是说，追求快乐是人类努力的历史，那么，对个人而言，追求快乐就是一生的目的，或者说，快乐是活着的理由，快乐是生活的理由，都是一个意思。
然而，就在《论快乐》文章中的同一段落，紧接着有这样一些句子：“也许我们……活了一世……根本不会享到快乐。但是我们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当（指上了快乐的当——笔者），我们还理想死后有个天堂……享受到永远的快乐。你看，快乐的引诱，不仅象电兔子和方糖，使我们忍受了人生，而且仿佛钓钩上的鱼饵，竟使我们甘心去死……为了快乐，我们甚至愿意慢死。”为了“快”活，愿意“慢”死，这一快一慢，一活一死，写得多妙！
钱先生在这段文字中，用“引诱”这个词来比喻人生中的快乐，而且用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显得严重。第一次用“引诱”，比喻为骗孩子吃药的方糖，良药苦口利于身，虽然是“骗”，还是好事；第二次用“引诱”，比喻为骗狗儿们赛跑的电兔子，电兔子就是假兔子，那岂不是说，我们追求快乐，就象狗追着虚假的目标在拼命奔跑！这味道不只是苦涩，而是有点辛辣，辣到人的心里；第三次用“引诱”，比喻为骗鱼儿们上钩送命的鱼饵，人生仿佛是在为追求快乐而慢慢死去，这味道不只是苦涩或辛辣，简直是伤心，伤到人的心底！
快乐是一种引诱，快乐是虚假的，快乐会要你命的！这是多么可悲啊！而且，我们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它的当，岂不是更加可悲！
如此说来，换个角度来看《论快乐》，就会有不同的感受和想法，就会想到：快乐不能作为生活的理由，不能作为活着的理由。理由，就是回答为什么的，“生活的理由”或“活着的理由”，就是回答“为什么而生活？”或“为什么而活着？”，看来，人不能为了快乐而活着！
这不等于说钱先生要人们对快乐不抱希望，更不是要人们远离快乐。笔者深深感到，钱先生的这些文字，看来就象一把尖刀，似乎要深深地切入人的心灵，为了挖出那些让人们“上当”的东西；钱先生的用意，是要提醒人们，启发人们，从更深层面上去思考人生的苦乐，选择于人生有利的对待苦乐的态度，醒悟人生的快乐之道。由此，笔者进而觉得，钱先生在写这些文字时，他的心里，是怀着多么深切的真挚的关爱！那是对在苦难中挣扎的诸多人生的关爱！
钱钟书先生在《论快乐》文章的后半段，提出了有关快乐之道的一条道理，即“快乐由精神来决定”，而且把发现这个道理，看得跟发现“是非善恶取决于公理而不取决于暴力”同样重要；因为，“从此痛苦失去掉它们的可怕，肉体减少了专制。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也许这是提醒人们，启发人们：快乐之道包含着“如何对待痛苦”。笔者窃以为，这篇“论快乐”的文章，如果改个篇名，叫做“论痛苦”，内容同样切题；这其中的原因，一句话简而言之，实在是因为：苦乐同根，相影相随，有苦有乐，无苦无乐。这话下面再详说。达亮先生在他的文章里也说到了某些快乐之道，至于快乐是否“生活的理由”，可以继续讨论。
当然，钱先生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其实他人是无法知道的。再说，钱先生对自己写过的文字，曾这样说：“先后也许彼此矛盾，说话过火”，但“懒得去理会”。所以，人们读他的文章，有不同的感受和想法，发出不同的议论，是完全正常而自然的，也不会有悖于钱先生的初衷：他说他的“几篇散文只能算作是写在人生边上的，这本书（即人生这本书）真大，一时不易看完，就是写过的边上也还留下好多空白。”笔者也想在人生这本书边上的空白处添上几笔，也许有点不自量力，但朋友们（包括达亮先生）会谅解的。
接着就来探讨一下“快乐”与“生活的理由”的问题。
二，“快乐”与“生活的理由”
一般说来，希望快乐来，希望快乐留，希望快乐再来，是人们都会产生的心理。从这种心理出发，很多人都会把快乐作为生活的理由，或者会认为，快乐是活着的理由，快乐是人生的目的等等。
人的自然本性，驱使人们去想一个问题：“人活着为什么？”，而活着的“理由”就是这问题的答案。
中国的老传统提倡，活着要求功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很多中国人把俄国人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话当作座右铭，要把一生献给“解放全人类”的伟大事业。八十年代以后，很多中国人又重新思考“活着为什么？”，因为“解放全人类”的信仰产生了危机。于是，财富，权力，享受，快乐等词汇进入了关于“活着为什么？”的答案之中。“活着就是为了快乐”，“有快乐，生活才有意义”等话语，最为流行，笔者也曾赞成，并认为这个道理是如此简单明了，不言自明。可是，翻开哲学史或伦理学史看看，发觉，两千多年来，有很多哲学家，曾为“快乐”的问题争论不休，原来“快乐”的问题既不简单明了，亦非不言自明！
仔细想来，也确是复杂。我活着是为了我的快乐，人人都这么想；但“我活着”又离不开他人和社会，否则，我能否“活着”尚且是个问题，更不要说“快乐”了；那么，我的快乐跟他人的快乐以及公众的福利有矛盾怎么办？于是乎，快乐问题就涉及到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涉及到法律道德、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等等一系列问题，能不复杂吗？下面略举先人们对于“快乐”的问题曾说到些什么。
“活着为了快乐”，“快乐是人生的目的”，这种思想，一般称之为快乐主义，两千多年前就有人提出，中国的杨朱和古希腊的伊壁鸠鲁，可说是其代表人物之一。战国时期的杨朱没留下文字，魏晋时期出了一本书《列子》，里面有《杨朱篇》一文，借杨朱之名说：“且趣当生，奚遑死后”，换成通俗的话，近似于“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该文作者认为，人生若以功名为目的，必导致人与人的争斗，天下则乱，若人人只求眼前的快乐，不去争权夺利，天下则治。伊壁鸠鲁提出：“快乐是人生的最高目的”，“快乐是最高的善”，“痛苦就是恶”等，他的一些话曾被人误解为推重“肉体快乐”。
杨朱被人骂过，孟子骂他“无君无父”，“禽兽也！”。伊壁鸠鲁也被人骂过，其信徒曾被轻蔑地比拟为猪，等于说其提倡的“快乐”是“猪的快乐”。反对快乐主义的论点，主要有：人生最重要的是尽义务，尽责任，尽忠孝，求上进，求功名，为社会作贡献，怎么能把吃喝玩乐放在首位？为了快乐可以不择手段，把法律道德置于何地？有的快乐（如淫欲之乐）导致更大的痛苦，避之尚恐不及，哪有提倡之理？等等。反对快乐主义的，还有禁欲主义学说以及一些宗教信仰，大致意思就象中国人熟悉的一句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人生之苦难无边无际，为何？因为人有欲望，而且欲壑难填；怎么办？要“回头”，即回绝一切欲念，皈依信仰，就能脱离苦海回到岸上，“岸”就是极乐世界，就是永远快乐的天堂；欲望是痛苦之因，提倡追求快乐，即放纵欲望，岂不是往苦海上撒层汽油再点把火！
到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潮涌现，提倡尊重个人的需求及其相应的权利，当然也包括享受快乐的权利。快乐主义思想得到发展，出现了功利主义学说，该学说以“快乐是人生的目的”这一人生原理为基础，提出以功利为核心的道德原理，边沁和穆勒二人是其代表人物。功利即功效和利益，即效果，判断行为是否正当的道德标准，要看其效果是否增进幸福（即增加快乐或减少痛苦）。边沁认为，人类受苦乐的统治，这是人的自然本性，伦理学说应该以此为基础；他强调个人的苦乐和利益，认为社会利益是空洞的概念，社会利益是其成员的利益总和；政府行为也是个人或几个人的行为，其是否正当，也要以是否增进有关民众的福利来判断；苦乐有价值，苦乐有量值，苦乐可计算，通过计算能知道怎样才能达到最大的幸福，指导人们应该怎样作为。边沁过于偏重个人利益，甚至认为牺牲个人利益是不值得的，因而受到批评，况且苦乐计算只是空想，难以实现，于是穆勒来加以补充。穆勒认为快乐不但有量的区别，更重要的是有质的区别，有低等的快乐即肉体感官快乐，有高等快乐即心灵的快乐；凡有知识的人，总是选择高等快乐，这是出于人的本性，所以“美德即快乐”，自我牺牲使他人快乐，这些都与功利主义并无矛盾！
功利主义受到很多哲学家的批评，大致是说，避苦趋乐只是人的本性的一部分，而且是不重要的部分；有人认为人性中最重要的是情感，即同情心或“公众感情”，这才是道德的基础；有人认为理性是最重要的，苦乐情绪是偶然而可变的，理性是不变的，就如二乘以二等于四，所以应以理性作为道德的基础，发现真理时随来的快乐怎么能跟真理本身相提并论？康德说：“人生有比幸福或享受更崇高的目的，理性的真正使命，就在于保证实现这个目的”；叔本华认为人性的本质是“意志”，意志产生欲望，从而产生罪恶和痛苦，为了抗罪恶，抗欲望，抗逆行，才产生道德，怎么能以追求快乐的欲望作为道德基础！尼采也强调“意志”，不过是指“权力意志”，他认为，张扬“权力意志”就是“强者道德”或“英雄道德”，人类之所以成为强者，就因为有这些英雄，功利道德是弱者的道德，人类如果倾听快乐主义和禁欲主义，就将走向衰退，强者不追求快乐也不避免不快，反而在危险、困难、挑战、阻力等面前会产生兴奋和快感，行动就是幸福快乐，只有弱者才祈求安宁与快乐；杜威认为，功利主义把价值判断归结为享受快乐，但是这只是偶然可变的感性体验，不足为准，价值判断应该是关于经验对象的条件与结果的判断，是对于想望、情感和享受的形成起调节作用的判断，通俗地说，就是关于“怎样才能享受快乐”的判断……
以上只是列举了少数哲学家的某些观点，但足以说明，在有关快乐的问题上，有很多不同的说法，而且听起来似乎都有道理，“快乐”与“生活的理由”之间的联系，远非原来认为的那么简单明了，而是复杂难辨，“快乐是生活的理由”的提法尚有存疑的理由。
或许，我们可以避开那些哲学啊伦理学啊什么的，正象有些人说的：“我活着就是为了我的快乐，快乐就是我的人生目的，只要不违背法律道德，有何不可？”就个人而言，说“活着是为了快乐”或“快乐是人生的目的”，总没错吧，还要存疑吗？
笔者以为，还是值得存疑！为了说明这一点，先得说说：“快乐是什么？”
三，快乐的定义、标准及真假
达亮先生在文中谈到，每个人对快乐的定义不同，各人有各人的快乐标准，有真快乐和假快乐。快乐有定义吗？快乐有标准吗？快乐有真假吗？不妨换个角度想想这些问题。
在辞海或者百科全书里，找不到快乐这一词条，快乐这词，的确难以定义，就象“好”这个词一样。可是，人人都在谈论快乐，学者专家们也在论述快乐，如果对快乐这个词，没有大概一致的意思，这谈论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好象有块招牌，一面是黑底白字，另一面是白底黑字，有两堆人各朝着招牌的一面看着，并且争论不休：这招牌究竟是黑底白字还是白底黑字？岂不是白费功夫！所以，笔者冒昧地想就“快乐”这个词，说说它的意思，希望能让大家觉得是“大概一致的意思”。
首先要强调，“快乐”和“痛苦”这两个词，是必须同时加以说明的；而且，我们谈的是“人生的苦乐”，或者是“苦乐观”所谈论的苦乐，当然是概括性的。
简单说来，快乐和痛苦，是人的心理过程之一，即情绪。不过，快乐这个词，代表着身心活动中产生的很多种情绪，比如：开心，高兴，喜悦，温甜，惬意，舒服，欢愉，畅快，宽慰等等。痛苦这个词，亦是如此，包括比如：忧愁，哀伤，痛心，怨屈，苦恼，郁闷，焦虑，恐慌等等情绪。人对自己的情绪是可以感受到的，所以，或许还可以这么说，凡是人在身心活动中感受到“好”的情绪，就称之为快乐的情绪，而感受到“不好”的情绪则称之为痛苦的情绪。苦乐既然是情绪，那么，它们只能是人的身心内部产生的东西，而决不可能是指身心外部的事和物；苦乐既然是情绪，那么，它们只能作为身心活动的一部分伴随着产生，而决不可能是身心活动的全部，也不可能独立于身心活动以外而产生。
如果按照上述意思来看快乐，那么，虽然快乐没有定义，但是不至于每个人对快乐有不同的“定义”；人们对快乐痛苦是什么，毕竟都是明白的，而且应该说大致相同，否则也无法交流。可是，为什么人们会有这种想法，以为每个人对快乐有不同的“定义”呢？举些实例。常听到这样的问话：“你的快乐是什么？”，“你最大的快乐是什么？”于是会有不同的回答：“喝酒是我的快乐”，“打牌是我的快乐”，“考取大学是我最大的快乐”，“得到冠军是我最大的快乐”，“发财是我最大的快乐”等等。这些不同的回答，使人产生误解，似乎每个人的“快乐”是不同的，对快乐有不同的“定义”。其实，这些回答的不同之处，在于指不同的事，喝酒，打牌，发财，考取大学，得到冠军，这些当然是不同的，但他们从这些不同的事中感受到的，都是快乐，即“好的情绪”，没什么不同。如果因为人们从不同的身心活动中感受到快乐，因而认为这些都是不同的快乐，或认为快乐有不同的定义，那就是把“身心活动”跟“快乐”混同起来了，把喝酒等同于快乐，把打牌等同于快乐，把发财等同于快乐等等。再譬如，因女人给男人带来了快乐，于是就说：“女人是我的快乐”，烟给瘾君子带来快乐，于是就说：“烟是我的快乐”，这就把身心内部产生的情绪等同于身心外部的人和物。简单说来，把快乐与身心活动等同起来，或者把快乐与身心以外的事物等同起来，是一种误解，由此将引发出似是而非的议论。
快乐有标准吗？一般说来，对某类事物定标准，就意味着此类中个别事物有量和质的差别，而且这些差别可以共用一个量值来加以比较。快乐有量的差别吗？有。边沁论述过这问题。人们对快乐有不同的量是有所感受的，比如快乐有强烈微弱的差别，有持续长短的差别，但这是对个人而言，就是指个人对自己内心的情绪有这种感受。至于在不同的人之间，那就无法比较了。当一个人说：“我非常快乐”，而另一个人也说：“我非常快乐”时，谁能够比较这两个人的快乐有什么量的差别？没有办法比较，各人的快乐不可能共用一个量值来加以比较。所以，快乐有量的差别，这一点人们不会反对，但是各人之间无法比较，无法比较就谈不上标准。可是为什么人们会以为快乐有标准呢？还是举个实例，有两人同样赚了三千元，但一人并不快乐，另一人却很快乐，于是有人说前者把“快乐的标准”定得太高。其实，这里所说“定得太高”的，是指赚钱的期望值，并不是快乐的标准，二者不能混同，正象赚钱和快乐不能混同一样，努力去赚钱是人的行为，快乐是伴随其产生的情绪。常遇到这种情况：同一单位的人拿到同样的奖金，却有人快乐有人痛苦，这不是因为有不同的快乐的标准，是因为各人的自我评价不同，因而对于应得报酬的期望值不同。
再来说说，快乐有质的差别吗？穆勒认为有，肉体快乐是低等的，心灵快乐是高等的。钱钟书先生在《论快乐》中说：“把快乐分肉体的和精神的两种，这是最糊涂的分析。”这话，对穆勒的“快乐有质的差别”，是简单而又明确的回答，尽管一下子难以理解。穆勒认为自尊心的满足是高等快乐，有知识的人总是会选择这种高等快乐，而不选择低等的肉体快乐。可是，一个自尊心再强的人，在饿得无法活的时候，也会去乞讨甚至偷取食物，以满足生存的需要，得到的是“肉体的快乐”，至于满足自尊心那“精神的快乐”，早丢到九霄云外了！对人们行为选择起作用的，是人的欲望和需求，而不是快乐，更不是什么“高等快乐”，快乐只是欲求满足过程中随之产生的情绪。苦乐情绪是一种心理过程，难道有“肉体的心理过程”和“精神的心理过程”的区分吗？
由上可见，快乐有量的差别，但无法比较，快乐也没有质的差别，所以，“快乐的标准”无从谈起。
不过有一点需要加以说明，如果对于“肉体的快乐”和“精神的快乐”，不看作是“不同质”的两种快乐，而只是用来区分不同需求而带来了快乐，如由肉体的需求得到满足而有了快乐，以及由精神的需求得到满足而有了快乐，那么，“肉体的快乐”和“精神的快乐”的说法还是可以采用的。
快乐有真假吗？有真快乐和假快乐之区分吗？如果一个人说：“我快乐”，但其实他不快乐，那么，此人说的“话”是假的，但不能认为快乐有假的，因为此人没有快乐，又何来真假？如果某人吃了不少苦而赚到了钱，他快乐了，但有人说这人是“假快乐”，因为他的钱渗透着泪水，他的快乐包含着许多痛苦，这话说得通吗？有乐有苦，人生常事，无苦无乐，永远如此。所有人的一生总有苦乐相伴，这才是千真万确的，没有痛苦而永远快乐，这倒是假话，钱先生说得好：“正好象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作同样地自相矛盾。”还有的说，肉体的快乐是水中月镜中花，是过眼云烟，所以说是“假快乐”，精神的快乐，常恒不变，究竟圆满，所以说是“真快乐”，能这么说吗？没有肉体的快乐，人能够活着吗？肉体的快乐跟精神的快乐，区别在于它们对应着不同的欲求，而这些不同的欲求都是出于人的生存及发展的需要，哪里有什么真假之别？我们当然应该审视和调节这两种欲求及其带来的苦乐，那是出于生存及发展的需要，而不是因为快乐有真假。人感受到的快乐和痛苦，无所谓真假，人的言行有真假，但人从言行中感受到的情绪没有真假。
由上可见，如果换个角度想问题，那么，快乐既没有定义，也不会每人有不同的定义；快乐既没有标准，也不会各人有各自的标准；快乐既没有真假，也毋需评说他人的快乐是真是假。所谓“换个角度”，意思就是把快乐仅仅看作为情绪，不把快乐（或痛苦）跟身心活动混同起来，不把快乐（或痛苦）跟身心以外的事物混同起来。
说明了“快乐是什么？”，回过来再谈谈，就个人而言，“活着是为了快乐”或“快乐是人生的目的”，是否该存疑。
四，快乐不能成为人生的目的
上文说过，笔者以为，快乐只是人的情绪，作为人的身心活动的一部分而伴随其产生，由此，问题就来了：伴随着身心活动而产生的情绪，能成为身心活动的目的吗？作为身心活动的一部分能成为身心活动的目的吗？问题这样提出来，其本身已经包含着答案，不过还是需要加以说明。
人的一生就是连续不断的身心活动，人的身心活动无非就是人与环境的相互作用，有的是被动地对环境作出的反应，这些反应伴随有情绪的产生；还有的是人主动地对环境的作用，同时伴随有情绪产生；人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并不一定有自觉的目的，但很多是有目的的活动。人的有目的的活动，都出于某种欲望或需求。何谓目的？目的就是人为了满足某种欲望或需求，对自己的活动所预想的或设计的结果，而此种结果将满足这种欲望或需求。为满足欲望或需求的有目的的活动，总是伴随有情绪的产生，下面用考试的实例具体说明。
人人有参加考试的经历。考试是有目的的活动，譬如参加高考，其目的是要得到好成绩，从而能进大学。考试前往往会产生紧张、不安、心虚甚至恐慌等情绪（痛苦）；当做完了大部分题目，而且非常顺利时，心中暗暗自喜（快乐）；可是碰到最后两道题被难住了，一时心慌意乱，急得想哭（痛苦）；好不容易镇静下来，开足脑筋，总算满意地完成了，长长地吐了口气，感到全身通顺舒畅（快乐）；还有些时间，得赶紧利用来复审自己的答案，居然发现有几处明显的错误，吓出一身冷汗，看看时间仅剩少许，心急如焚（痛苦）；出考场后，跟老师对过答案，确证自己考得好成绩，马上开心地跳将起来（快乐）。
以上描述，应该是符合一般实际情况的吧。从中看出，在参加考试的过程中，痛苦和快乐的情绪，相互交替地出现，最后达到了预想的目的，也伴随着快乐。如果另一个人知道自己没有考得好成绩，没达到预想的结果，就会痛苦。
对照以上描述的情况，可以考虑以下几点：
一，参加考试的目的是什么？上面已经说清楚了。很少有人会说，他参加考试是为了快乐。参加考试，是一件受制于他人的，有很多未知因素的，预知将遇到不少困难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迫于生存环境的压力而必须去做的事情，这些都影响着被考者的心理，不会把“参加考试”跟“为了快乐”联系起来，更不会将这二者等同起来。
二，如果快乐是参加考试的目的，那么，快乐就是其预想的结果，也就是，当得到快乐时，其目的也已达到，而在考试过程中就已经产生了快乐，那岂不是考试还没有结果，其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三，如果参加考试的目的是快乐，那么，一旦遇到痛苦，就意味着没有达到预想的结果，其活动没有达到目的，于是就此停止。可是，在考试过程的最初及中间，就出现了痛苦的情绪，难道就此停止参加考试的活动？
由上所述，很自然地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伴随着身心活动而产生的情绪，不能成为身心活动的目的。目的是预想的结果，在没有结果以前就产生的情绪，当然不可能作为预想的结果。
当然，实例总是特殊的个别的情形，不是每一种身心活动都会象上述实例那样，产生比较多的情绪交替出现的情况。但是，任何有目的的活动过程中，都伴随有情绪的产生，这一点都是共同的。
有目的的活动，是出于人的欲望或需求，目的就是预想的满足欲望需求的结果。实际的结果有两种可能，或者是达到了目的，或者是目的没有达到，不管怎样，从活动开始到结束，整个过程中都会产生这样那样的情绪，只要活动不结束，这些情绪就会继续产生，直到活动结束。这些情绪是随着欲求的产生而产生，随着欲求是否满足的情况而变化的。当欲求趋向于满足，或将要满足，或得到满足的时候，人就会产生快乐的情绪；当欲求趋于受挫，或难以满足，或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就会产生痛苦的情绪（如此看来，快乐与痛苦乃同“根”所生，即所谓“苦乐同根”，这“根”就是欲求）。所以，苦乐情绪只是随着欲求而产生并变化的心理过程，它们不可能成为使欲求得到满足的对象，人类活动的目的对应着人的欲求，目的总是指向为满足欲求所需要的事物，既然情绪不是满足欲求所需要的事物，情绪就不可能成为目的。
那么，为什么人们会把快乐作为目的呢？或许，是根据他们的某些经验：当他们的目的达到的时候，一般都伴随有快乐的情绪产生，“达到目的”跟“快乐”似乎是同一回事。人们有衣食住行方面的欲求，有情感方面的欲求，有安全方面的欲求，有好奇、求知、好强、自尊等欲求，有名利权位方面的欲求，有实现自己信念的欲求，为了满足这些种种的欲求，人们就有种种的目的，这些目的都指向外界的物、人、事。当这些目的达到的时候，也就是那种种欲求得到满足的时候，同时也伴随着产生快乐。根据这样的经验，似乎可以来一个抽象概括：虽然目的有种种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各种目的达到时都有快乐，把这个共同点抽出来，作为各种目的的共同属性，似乎就可以说，所有的目的都是快乐。
但是，人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达到目的”跟“目的”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目的”是预想的结果，是尚未实现而必须努力追求的结果，而“达到目的”则是已经成为事实的结果；“达到目的”跟快乐也许有必然的联系，但不能由此得出：“目的”与快乐也存在这种联系。
也许有人会说，当我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当然有这件事的目的，但我也同时知道，这目的达到的时候就会得到快乐，这快乐十分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这快乐也鼓舞着我要努力做成这件事，我的努力就是为了要得到这快乐，把快乐作为目的，这是很实在的呀！这里，必须问一个问题：你做这件事，是第一次呢还是第二次（即第一次曾达到目的以后再来做的第二次）？如果是第一次，你就不可能知道结果将会怎样，你不可能有那种经验，即这件事做成后“得到这快乐”的经验，你没有关于该快乐的记忆，从而也不可能产生这种想象：“这快乐十分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在你脑海里的，只有目的指向的那个人、事、物；如果这是第二次，的确会有“快乐”呈现在你的脑海里，这“快乐”也会“鼓舞”着你，但是，这“快乐”只是一种印象，一种想象，是第一次做成这件事以后得到的快乐的记忆，是在这记忆的基础上所产生的想象。若是你把这种“快乐”作为目的，就等于把记忆中的印象当作目的，就等于把虚幻的想象当作目的；你把真正的目的给丢弃了，给遗忘了，真正的目的，是要得到你生存及发展所需要的物质、能量、信息，是你的欲求所指向的人、事、物；你把印象和想象来取替真正的目的，将会是什么后果呢，这不由让人联想起追赶电兔子的狗，这也让人们更加能够理解：为什么钱钟书先生要用“引诱”二字来形容快乐。
总之，快乐不能成为人们活动的目的，不能成为活着的目的，不能成为生活的目的，不能成为人生的目的。
刚才，我们举了个考试的实例，其实，从某种角度讲，每个人求生存、求发展的整个一生，也就是经历一次又一次考试，经历一次又一次考验的过程，如果有人以快乐作为目的去接受这些考试或考验，那么，他得到的，十有八九可能是失败的痛苦，而且很可能，这样的人“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当”。
关于“感受快乐”，先谈到这里，容后再续。
□ 寄自加拿大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