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政局动荡的借鉴和启示
作者：楚寒
二零零九年四月十四日，泰国红杉军结束了对曼谷总理府长达二十天的包围、以及持续的街头示威抗争行动，使得喧闹一时、导致东盟十国高峰会议流产的政治混乱局面，暂时趋向稳定。
但是，泰国各方政治势力的较量，尤其是红杉军的精神领袖——前总理他信——在农村地区以及城市底层社会的支持人群并没有善罢甘休，他们对泰国政局安定构成的威胁，并没有真正的消失。换言之，泰国的政局危机，并没有就此真正消解，未来恐怕还会再度爆发。
先解释一下所谓的“红衫军”。它指的是支持泰国前总理他信、名为“反独裁民主联盟”的一个政治团体、及其支持民众。因为该团体带领的群众在集会示威时，常常穿着红色衬衣，故被泰国媒体称之为“红衫军”。该团体的主要支持民众，是泰国北部、和东北部的广大农民，以及泰国其他地域、行业的底层民众。
与红衫军相对立的，是常常以黄色衣服出现在泰国街头示威场合的“黄衫军”。
这是一个反对前总理他信、名为“人民民主联盟”的政治组织及其支持者的俗称。其支持民众主要由首都曼谷、以及泰国南部的中产阶级组成，以及一些官僚富商、各界精英。该组织声称拥护泰国王室，而黄色是泰国王室的象征颜色，故此该组织的支持者在集会示威时，便常常穿着黄色的衣服，因而得名“黄衫军”。
泰国自从2006年9月发生政变（也即军方乘总理他信赴美参加联合国大会之机发动政变）之后，泰国政坛一直处于分裂、动荡的状态，经济发展也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因此这段时间，被一些国内外媒体称之为“失去的三年”。
身为第四代泰国华裔、电信业商业大亨出身的他信，于2001年2月至2006年9月担任泰国首席国务大臣（中文译为“总理”或“首相”），执政时间共计五年零七个月。长期以来，作为泰国政府首脑的总理一职，有如走马灯似的频繁更换。他信的总理任期如此之长，在泰国历史上甚为罕见。
并且，他信还是泰国史上第一位任满四年、并成功赢得连任的民选总理。这一事实表明，他信在国内有着相当的民意支持度，其“平民主义”政策获得泰国大量民众尤其是底层民众的拥护和支持，成为近一、二十年来泰国政坛上少有的、民望高企的重量级政治人物。
尽管如此，他信的任内表现仍有诸多遭人诟病之处，尤其是涉嫌贪腐问题。执政期间及卸任后，他信夫妇二人及其家族屡屡因涉嫌贪腐遭人攻讦，也遭到司法机构的检控，这要么是出于他信的政敌和反对者处心积虑的罗织，要么是出于他信的“永不停步地变得更富有”的人生信条，抑或是两者兼有。
司法机构对他信的调查和检控主要包括：他信收取购买俄罗斯战机的回扣、他信夫人以内幕消息购买地皮、他信家族为免交巨额税而将电信集团的股权出售给外国等。据悉，泰国司法机构正酝酿着冻结、乃至没收他信及其家族通过贪腐获取的价值高达数十亿美元的财产。
回到本文的开头一幕。泰国当前的局势暂时稳定，并不是因为人民对泰国政府的信任度恢复，而是因为泰国国王普密蓬的介入，在其背后是效忠国王的军队的强力介入。这位长期在位的国王，因为其人格特质而受到泰国国民的普遍敬仰，也受到泰国军方的坚定效忠。于是世人看到了，在3月13日清晨，军队进入曼谷市内开始驱散示威者，并摆出必要时将会铁腕镇压这场示威的姿态。
如此看来，泰国的局势截止目前仍不明朗。未来泰国政局会否有一个良好的走向，也尚不可得知。泰国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启的民主化转型（从军人独裁政府转型为民主政府），曾经获得国际社会的肯定，但近几年来遭遇到重大挫折，尚未完全恢复。
对于南面邻国的这场政治危机，中国大陆官方、民间和网路上也表现出了相当的关注和热情。外交部发言人对泰国危机的表态，不脱“中方关注泰国局势发展”、“希望泰国国家稳定”之类的空洞说辞，大陆网路和社交媒体上则是众说纷纭、评论不一。
古语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们应该清醒地看到，曾经有着“亚洲四小虎”之誉、创造出经济奇迹（1985年至1995年泰国的经济发展速度居于世界前列）的泰国，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又进行了民主化转型，曾经颇受国际社会的瞩目和肯定，但近几年来发展停滞，民主受挫，今年春天再度陷入政治动荡，其原因和教训主要有：
其一是，经济发展的成果并没有惠及广大的社会底层，城乡差距极大。截止二零零八年，泰国人均所得已达到7，940美元，按国际标准已成长为中等富裕国家，且成为东南亚第二大经济体、世界范围内的新兴工业化国家。但该国社会贫富分化严重，未实现发展的平衡，有着庞大数量的低收入农民阶层和城市贫民阶层，甚至赤贫群体；
其二是，近几十年来，泰国经常发生军人不当干政。自1932年泰国实施君主立宪制之后，迄今七十多年间军方已发动了十多次的军事政变，平均每隔四、五年就要来一次。在1992年之前，泰国系由军政府长期掌权，实行暴力强权的军法统治；在1992年民主转型之后，军方仍不时发动军事政变。对待今次的群众集会示威，泰国军方使用武力明显过度；
其三是，整个国家未建成廉政文化，贪污腐败持久存在并且层出不穷。贪腐严重业已成为泰国社会久治不愈的痼疾，一个老大难问题。从机场海关到警方执法、从工程项目到政府上下，腐败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另外，该国法治不彰，公权力滥权和渎职现象随处可见，破坏了泰国人民对政府的信心；
其四是，只偏向经济发展，未同时进行实质有效的政治民主化改革，以防止军人干政、王室涉足军政大权，杜绝军政府执政，建立真正的民主宪政规则。此种改革包括国会改革、司法独立、新闻自由、对泰王不敬罪的修订、王室不得染指政务、建立军队服从民主政府的原则、国王回归宪法中虚位元首和国家象征的规定，等等。
此外，加上泰国民主进程中特有的国王、军队、国会、政府之间的关系一直未能理顺。此种泰国独特的“泰式民主政制”在世界范围内也属罕见，与国际公认的民主政体尚有一定的差距，导致这些年来泰国的政治隐患时隐时现，最终导致政局动荡不已。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期以来，几任泰国政府均没能很好地去解决本国的阶层对立和贫富分化问题。泰国经历了八、九十年代的经济高速增长之后，到上个世纪末，泰国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已超过2500美元，被世界银行评定为初级发达国家。
但是，泰国的经济发展极不均衡，贫富不均现象甚为严重，泰国七、八成的人口生活在乡村，数以千万计的农民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城市下层民众生活亦是相当困难，积累了相当的民怨。
应该说，富豪出身的他信在缩小贫富差距、照顾弱势底层上，有着相当的政绩。他信于2001年当选总理后，致力于维护“草根阶层”的利益，包括花大力气扶持贫困农村，由此损害了中产阶级、官僚精英的利益。
但是，到他信于2006年被赶下台时，泰国的富有阶层与贫困阶层的收入差距，仍然达八倍之多。泰国，仍是世界上贫富悬殊最为严重的国家之一。
再来看泰国的军人干政传统。
自1932年泰国实行君主立宪制之后，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泰国长期由军人政府实行独裁统治。虽然泰国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实行民主转型，并且在一段时间里颇有成果，成为世所瞩目的新兴民主国家，但后来频繁的军事政变，导致军事独裁统治在泰国的不断重归。
在泰国的传统文化和不少泰国民众的观念里，民选的文人政府带来的似乎是低效、混乱和贪污，军人政府却有时展现出高效、秩序和廉洁。
于是，军政府的交替上台、军头们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在二十世纪的泰国成了民主国家中独特的政治景观，也形成了泰国的军方主政传统。导致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泰国军方通过政变推翻民选政府事件的频频发生。
必须指出，在一国之内，热衷于干预政治的军队，是一个新兴民主国家确立民主游戏规则的极大障碍。这样的军队，在天性上倾向于用枪杆子来谋求自己的利益，以致于破坏好不容易确立的民主政制、践踏本就脆弱的宪政规则。而民主政治的游戏规则要求各个政治参与方，只能动动嘴皮子和笔杆子。
自1932年泰国确立君主立宪制国家政体以来，超过四分之三的世纪，国王、军方、议会政党乃是参与泰国政治的三大主要势力。
此种政治现实，逐渐形成了一种不完善的民主，也即，由人民选举出来的民意机构及政府（下议院多数党领袖出任总理并组阁），并没有获得在国家政治事务中的最终发言权，军人常常会以保卫国家的名义干政，甚至于发动政变；国王有时处于超然的、虚权的地位，有时又具有相当大的政治影响力，或明或暗地染指政务，甚至于直接控制军政大权。
所以世人看到，在这几十年以来，泰国军方通过政变逼迫民选政府下台、由国王仲裁以最后平息争议的事件层出不穷，几乎是每隔几年就要发生一次。过于频密以及不正常的政府更替，导致民主政治的主要支柱之一——政党政治——发展得不成熟，且缺乏稳定性。
也因此，有国际政治学者认为，泰国的政党政治尚还处于稚嫩状态，泰国各主要政党不是以意识形态和政纲为基础，而是要考虑到多方势力的感受，可谓先天不足。
在今次泰国“三月示威”过程中，泰国军方出动了装甲运兵车，以强力驱散数个集会地点的红衫军，在使用催泪瓦斯后向示威人群开枪，造成流血伤亡后果。
最终，在总理府外扎营的红杉军领袖决定结束抗争，示威者逐步撤出示威地点，红杉军领导人和示威者代表前往曼谷市警察局自首。
但从曼谷街头徘徊的坦克、燃烧的火焰、推翻的公交车以及民众仍然要求政府下台、重选议会的呼声来看，泰国政局的动荡，并不会因为军方的武力镇压而结束。
可以预见，目前正在蔓延全球的金融危机，势必对泰国产生不利的影响，泰国的经济衰退怕是仍会持续，泰国的贫富分化和城乡对立也只会继续扩大，这一困扰泰国的社会难题，恐怕在短期内无法得到解决。
而军方以武力平息示威、恢复秩序的做法又会埋下仇视的种子，泰国的政治乱局还会持续。如果政治上层再不对泰国的庞大底层民众进行政策扶助，不解决贫富悬殊问题、军方的干政得不到有效制约、不进行有效的政治体制改革以推进真正的民主政治，泰国当前这种政局混乱的局面，恐怕今后会循环出现。
如今，在中国大陆经济日渐崛起、国际影响力貌似增强、民族主义情绪日益亢奋、所谓中国发展模式受到世界瞩目的时代背景下，北京实不应头脑发热乃至发昏，泰国近年来的局势正是一面可供借鉴的镜子，可以映照出中国大陆发展道路上的真实面目。
这些年来，当局开足了对内对外的宣传机器，竭力宣传所谓的中国崛起、中国模式等等，营造一副大国崛起、盛世荣景的画面，以此来打造执政合法性的依据、和对国民思想观念的改造。
确实，经历了七十年代末以来数十载的“改革开放”，中国大陆的经济总量的确有了大幅增加，经济成长也的确有了显著的提升，全体国民的生活水准与昔日的极左时代确实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发展的同时，必须让经济发展的成果体现到改善民生、尤其是庞大的中下层民众身上来，让发展的成果惠及全体国民。
这种只偏向特权阶层利益、放纵对中下层民众的掠夺的所谓发展，这种牺牲人权和环境、表面而畸形的经济荣景，将会导致贫富差距愈加扩大，增加阶层对立和社会仇恨，社会发展失衡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迟早会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更重要的是，只注重经济不进行政治改革的发展模式存在着巨大缺陷，特权与腐败之下的稳定决不可能长久地持续。中国大陆需要的，是将执政者、公权力放在民主与法治的框架内加以约束，加以制衡与监督，同时保障国民的自由和权利。否则经济再怎么增长，也只是使国家徒具有繁荣和稳定的表象，而难以达成社会的内在祥和，维持社会的平衡，从而酝酿着致命的危机。
回到泰国的局势来谈。面对今日泰国之乱局，中国大陆官媒频频发出“民主失效”、“都是民主惹的祸”之类幸灾乐祸的论调，大陆网路上和社交媒体也有许多取笑、讥讽“民主”的言论。
必须指出，今日泰国之乱局，并不是民主的失灵，而恰恰是民主的不完善，或可称之为“低度的民主”。
成熟的民主制度首先应当是宪政的民主，即国家所有的权力都纳入宪法的轨道、并受宪法的制约，同时与法治的原则相结合，即法律对公权力加以控制和约束。其核心精神在于：制约权力，保障民权。
在泰国，作为民选总理的他信，凭借其治理能力和适当政策，获得了国内相当高的民意支持度，其政敌和反对者应循着合法的途径与其开展竞争，以争取选民和民众的支持。倘若他信在总理任内确有贪腐行为，也应当经由独立的司法机构进行调查追究，或民选的议会依据宪法进行弹劾。无论如何，有关方面均不应当用武力，即军事政变的手段去推翻一个民选政府。
这表明，泰国军方乃至国王、王室在某些时刻脱离了宪法和法律的轨道，拥有不受制约的权力，将泰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民主政制予以重创。三年来泰国的乱局表明，这个新兴的南亚民主国家未能走出以往专制时期以政治、军事力量取代法治的传统。
泰国历史上经历了好几百年的君王专制统治，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方才转型实行君主立宪制，从政治制度上引进西方民主机制。但在这之后的几十年间，绝大部分时间由军政府当政。
按政治学的观点来看，泰国真正实行民主制度，不过是从1992年新宪法制定后才实施，至今才十几年，自是处于尚且稚嫩的水平。总体上来说，泰国的民主实践为亚洲处于类似发展阶段的国家提供了一些经验，包括正面的，也包括2006年至今“失去的三年”的负面经验。
泰国的民主的确是出了问题，但这不是民主的问题。泰国的问题，并不能以此来证明西方式的民主制——确切地说，是普世的制度和观念——不适合于亚洲，也不能为北京在今年两会上高调拒绝西方式的民主提供依据。用邻国不完善的民主来掩盖本国民主的缺乏、论证本国极权的合理，来为自己奴化和压榨本国国民找到借口，这要么是混淆概念，要么是散播谎言。
虽然泰国喧闹一时的街头示威抗争及政治混乱局面，暂时获得稳定，但泰国的政局依然存在隐患，泰国的民主政治需要修整和完善。并且，前总理他信虽然在三年前被赶下台，但其在泰国政坛和民间仍有着相当的影响力。
如今，在红杉军示威行动和平落幕之后，泰国现总理阿披实随即宣布将进行政治改革，以防不成熟的民主制度再度捅出乱子。但基于泰国现有的权力架构，身为内阁总理的阿披实并不掌握军政最高权力，他所呼吁的政治改革能否成功，实属不容乐观。
泰国近年来政局社情的种种流变，乃是亚洲民主进程中宝贵的经验和借鉴。当前中国大陆在奥运过后表面的荣景底下，实隐藏着巨大的各种隐患和民众的强烈不满。
北京理当走出重畸形经济发展而拒绝政治改革的一根筋，应主动有序地推行政治体制改革，采行惠及全民、照顾弱势、平衡发展、长治久安的治理模式，摒弃厚待权贵、漠视底层、以牺牲中下层利益来维护特权阶层利益的治国模式和理念，将发展的道路纳入民主宪政、保障人权、践行法治的框架内。
目睹今日南面邻国泰国的乱局，怎么能漠然置之？须知，前车之鉴，后车当鉴也。
2009年4月17日初稿，4月21日二稿修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