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由的体验

——致与我同龄的同学们

一个从大陆来美国上大学的女孩，有幸代表毕业生上台演讲，以她从中国昆明到美国摘掉口罩的经历开始，讲到在美国自由的求学历程。这引起在美国的华裔和在中国大陆的群众的普遍愤怒，按一个网上的调查统计，79%的回复者表示愤怒。因为据说她来自昆明，那里没有中国大陆特有的被称做雾霾的严重空气污染，也不用戴口罩。据她中学同学讲：那个在毕业典礼上讲话的女孩有过敏性鼻炎，在昆明一直戴口罩，在美国却没有事——她其实说的是真话。北京即使没有雾霾，空气质量仍然很差，仍然有一些人带着防毒面具那样的口罩。按照检测结果，昆明的空气质量不好，只是雾霾或许不这么严重。所以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其实如果这个女孩来自空气重度污染的北京，仍然会被按上“别有用心”的罪名，比如这次就有人指责她假装不知道美国不需要口罩而故意在行李中带口罩——中国大陆官方的新闻社，在事发以后，马上登出北京空气如何甜美清新的新闻，反驳她对中国的污蔑。这次演讲，被解读成辱华、她的投名状和入籍宣言，更有甚者认为这是“卖国”行为。即使对她的放过，也是基于“蜉蝣撖大树”式的轻蔑。

令人感慨的是，这些愤怒讨伐的声音，很多是来自这位女大学生的同龄人。现在中国大陆的各级学校受到自上而下的思想禁锢，年轻人已经失去了思想的自由和独立的思考，他们天天应付考试，以同样的模式铸造思想；同时他们对中国真实的历史所知寥寥。而他们的家长为了他们顺利成长升学不惹事也不会讲。在这个既浮躁又功利的社会大环境的“洗礼”下，很多年轻人成为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自觉不自觉地成为配合核心主旋律的合唱者。以此为鉴，以后中国大陆的年轻人，更要“少年老成”和“步调一致”了。我很怀疑以后在美国是不是能听不到大陆留学生比较有个性的毕业感言了。

何况现在中国大陆的媒体已经不再敢像以前那样偶尔针砭时弊，而是一味地紧跟党中央和打官腔，只看核心和上级的脸色。一方面，几个网上的渣渣，被钦点成“正能量”的作家，被授予省地级作协领导者的位子，政府围绕他们成立了多个文化公司，并以此影响了中国的年轻一代。所谓“正能量”就是政府需要人民相信的谎言；所谓“负能量”就是政府需要人民忘记的历史和事实。另一方面，过去几个敢说真话的媒体都遭遇不测：《炎黄春秋》被关，《南方周末》被迫转手。现在老百姓手中唯一相对自由的消息来源，就是模仿美国脸书的在“中国墙”里自己建的社交软件微信。但现在微信也被管得越来越严，很多触碰所谓“敏感”话题的文章经常性地被删，微信上的信息有人举报不问青红皂白马上就删。而且最近又有网信办新规定出台：从六月份开始，在微信、微博等社交工具和网络发布非官方的新闻信息，将面临被罚款甚至追究刑责的后果。一个个持自由观点的作家教师被正式处理，并以政府公告的方式，在社会上形成寒蝉效应。曾经不为人齿的各种告密和举报行为，又开始重新流行起来。在学校里，学生举报老师，学生之间互相举报。参与者举报私家宴会上的玩笑并轻易达到自己的私人目的。读者举报作者、编者、和出版社。这样的举报不受什么限制，书籍的出版者可以因为十年前出版的书被举报而受到严肃处理，犯规的原因可以是学术刊物索引里的“中国台湾新竹清华大学”中“清华大学”四个字没有专门打引号。我们北大86级毕业生去年集体编写入校30年的纪念文集，其中纪念我们上学时的北京大学丁石孙校长的文章被删，因为我们这些他当时的学生想赞美他级别却不够：对副部级以上的领导人物的任何评价，必须由中共中央宣传部批准。这些如此荒唐的有关言论自由的事，只有当我亲身经历后，才敢相信它们是真的，才敢相信在今天外表光鲜现代化的中国大陆，言论自由在中国的内核已经被侵蚀到了什么程度。可见，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大陆获得的那点可怜的言论自由，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同时，中国的年轻一代生活在一个被禁锢的时代，听着“祖国伟大”和看着“抗日神剧”长大，被灌输的“爱国主义”几乎是他们唯一的道德标准。同时，中国大陆开始明确地反“普世价值”，把那些非盈利组织，也当做西方干涉中国内政的敌对势力而严加防范。在中国的“公安”公开抓捕关押“上访”老百姓的同时，那些在国内为底层人民依靠中国现有法律维权的律师，被一个个以莫须有的罪名抓起来。汶川地震时的志愿者，给因偷工减料而倒塌的学校照了像就给自己惹了麻烦。在大街上倒了的老人没有人敢扶，给残疾乞丐钱怕鼓励黑社会去偷更多的孩子弄残了来要钱——今天在中国做好人不容易啊。也许追求过度的“爱国主义”，正是今天年轻人追求道德的唯一途径，至少是唯一安全的途径。但是这样过度的爱国主义，在历史上是引向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的捷径。中国大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推崇，变成了在电视上跪拜的闹剧，和全国各地拆真古董建假古董的荒唐行为。其实对自己传统文化最推崇和对普世价值最排斥的，大概是二战前的德国纳粹政府。德国的传统文化，成了纳粹烧书杀人和侵略其它国家的借口。甚至在纳粹灭绝人类的集中营门口，欢迎那些遇难者的，是演奏着德国古典音乐的乐队。今天对这个讲演的狂轰滥炸，正是一些警示着未来的危险的信号。

客观地说，这个女孩的发言并非完美，在美国几乎算是老生常谈。大学本来就该是最自由的地方，给走上社会前的年轻人提供一个自己去学习、交流和思索的地方；这本来就是在美国大学中的普遍经历。但不管她说什么，为什么，我还是要支持言论自由的，反对现在这样针对她的硬的和软的暴力，包括在网上搜索出她父母的工作单位并且要求惩处她的父母。自由的首要问题是有没有；自由的水平必须在实践中逐渐提高。这个女孩在自由的世界学习久了，就会学到在公共场合说的话，不是在演戏，一切细节必须真实，宁可说得保守些，也不要给人以夸张的感觉。但是那篇讲演的主旨是从口罩很快引申到对清新空气的赞赏和对自由的体验，这些批判者不去深究祖国的空气和她在异国对自由的体验，却去关注口罩，并因为这几个口罩让自己心中的民族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说明这样的民族自尊心是多么廉价。

其实，真的在现实中严重地“辱华”的是当下郭文贵在美国对中国大陆制度的叫骂，把中国的国家安全部，以事实形容成一个为了官员私利而敲诈勒索草菅人命的黑社会和犯罪组织。但这些爱国者个个对此视而不见，仿佛另一个“辱华”事件根本不存在，仿佛最“辱华”的就是那几个口罩。在美国，最高法院废除美国政府禁止在政治集会中焚烧美国国旗的行政命令的理由就是：“美国国旗象征着它赋予它的公民的自由，其中就包涵着烧它的自由。”其实，我每次从故乡带焦灼味道的空气里回到美国，也觉得这里的空气是甜的。去年七月回国与同学聚会时惊奇地发现，一个多星期里有多数天肉眼都能够直视正午的太阳。现在，因为这样的“辱华”标准，我大概会觉得美国的空气在思想上也是甜的，因为处于自然状态的天空、大海、空气和河流，一直是人类自由精神的象征——和中国的空气相比，美国的空气现在加倍地香甜。

现在的微信圈里说说中国大陆的阴暗面，甚至只是赞扬一下日本、韩国，常常要被群起攻击，被以很难听的话咒骂，这显示了中国大陆普遍缺乏对言论自由的真谛的理解。很多人以维护现状为己任，并自觉以政府的立场自律。究其原因，除了对政府的恐惧之外，维护现状的目的，对于多数人，就是那一套房子，一部车子，几个赖以生存的关系，和对改革开放后重新保持住的一点幸福生活的眷恋。然而，如果没有自由，这些东西说失去就失去，历史为此已经做了充分和残酷的证明。中国人昔日的自由和个人生活，在十年之间，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在十五年间，整个中国就卷入文化大革命那样地狱般的洪流。中国的那一段历史，绝不是中国人津津乐道的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而是中国历史中不可言状的那些沉默中的鬼影。对于今天中国大陆的道德败坏、惟利是图，有人归结于文化，其实文化恰恰是昨天历史在今天的沉淀。中国大陆人民现在的好生活，来自于改革开放。中国四十五年前的改革开放，来自于人民以纪念周恩来总理为借口而搞的全民性的大规模示威。结束文化大革命那样的极左统治的，不是英明的党中央，而是不再迷信和不再惧怕的人民。对快乐的追求的前提条件，其实是自由和平等。因为让人民追求快乐，自由和平等才有意义；而一切让人民为了伟大的事业或者祖国放弃自己自由权利和快乐的号召，都是应该引起人们的足够警觉。最能侵蚀自由的，是政府、宗教、黑社会、和群盲，而不是个人，更不是比较孤独的意见。我甚至对这个女孩发言的真正目的并不关心。从根本上来看，很多言论自由的初衷不是高大上，比如美国極端色情小报的拥有者福林为了出刊物而到美国最高法庭上打官司。他有一段自辯的話：“如果允许政府以低级趣味而查封我的刊物，以后政府也会制造口实，以低级趣味查封其它刊物。”在自由中没有谁是拯救者，大家都是平等的，只有结果是自由还是不自由，和自由是变多还是变少的问题。西方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要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过去的一年多里，像我们一样有社会地位和身份的雷阳被嫖娼死，中国警方先通过媒体抢先给他栽赃，然后长时间地对这个案子沉默。一个沉冤多年而且已被执行死刑的无辜的公民因为另一个真杀人犯的不屈不饶的良心才被平反昭雪，而当初对于明显缺乏证据的死刑判决，中国媒体没有一点质疑，对于荒唐的昭雪过程媒体也是没有一点质疑——這些还不够让大家警觉？现在的中国，自由正在一点点失去，年轻些的中国人的思想在一点点统一和固化，贪污腐败和冤假错案已经不再能够引起人民的警觉，政府的蛮力重新成为人民崇拜的对象。中国的年轻人现在爱说的是“看到祖国这样流氓我就放心了”，以为祖国的职责就是在国际上当流氓。“一个社会，如果它不能在书本里重演历史，它就注定要在现实中重演历史”——现在我们看到的，正是历史这样地在中国重演，包括文化大革命的措施在中国大陆一点点地被恢复，和奉旨造反的新一代文革小将在全世界侵蚀自由。昨天，我们这一代海外的华裔，在家乡和自由之间选择了自由；今天，我们却发现我们逃到海外，竟然有了急切的必要来防范来自世界各地的——包括来自我们自己家乡的——对自由的各种攻击。在我的眼里，这才是我们中国的最大耻辱。也许我们根本错了：自由的权利不是靠逃避而获得，自由的生命在于传播和争取。

我想起我的一个同级的北大同学顾瑆，为了传播和争取自由，过早地燃尽了自己。当别人在靠自由出风头时，他看到的是高潮中的危机，想去探望病了的奶奶。当自由遭受危险，别人做鸟兽散了的时候，他默默地退掉行程、选择坚守。当自由遭受挫折，别人在做检讨时，他选择保护他人、牺牲自己。当别人放弃自由、想着自己发财时，被剥夺了北大文凭的他从中国社会的最底层爬起，以个人好不容易打拼来的财产建立了一个大病基金，专门给中国大陆看不起病的贫民出钱看病。在做纪念我们同学三十年的文集里，我们无权也无法纪念他。但我想在每一个热爱自由的同学，在聚会时心里都给他留了一个最好的位子。这样的纪念已经和记忆无关，更是为了对他人品的钦佩：自由是无价的，真诚地为自由献身的人也是无价的——因为他在价值上超越了我们，也渐渐变成中国这个渐渐变暗的天空中的一颗星星。

我记得我们年轻时大家都喊过“自由不是被赐予的”。我们的行动，由于在改革开放之初还没有真正懂得自由的内涵，而亵渎了自由，也造成了民族的悲剧，包括让我们可敬的顾瑆同学成了我们不负责任的行动的祭品。我多么愿意我们这一代当年有更多的机会学习自由的真谛，也多么希望中国大陆的年轻人能够还有机会学到自由，并在这一过程中享受到犯些小错的自由。我希望他们在有机会的时候，不要重复我们当时不真懂自由和没有机会在自由中实践自由而犯的那些错误；并且不再次让民族的血为不懂自由的错误而流。也许作为过来人，我们的责任，就是保护和支持那些对自由仍然有梦想的中国年轻人，使他们能够学习自由，实践自由，并在另一个历史的契机面前，能够胜任历史的重任。

今天，我们中有个别同学以低头闻到美国的空气也有异味来给中国大陆的严重空气污染开脱，以离开政府你什么都不是来证明“人权是政府赐给你的福利”，以美国民主选举川普当总统来说明独裁在中国的合理性，并把自由当作中国大陆繁荣富强的威胁——这些观点在其它同学居然还这么有市场，特别是国内的那些成功人士中这么有市场——这样的同学让我觉得很陌生。北大的历史使命曾经是传播自由，现在只是自己得意地像特权者一样享受一点可怜的自由，这其中大概就包括看着自由一点点失去的自由。其实这样的特权，在近年来已经给北大多次蒙羞。从更广阔的历史来看：没有自由的悲剧，一定会转变成全民族的悲剧；北大在历史上既是这个悲剧的受害者，也是这个悲剧的制造者之一。同学，你的自由不是政府赐给你的福利，而是你的权利、你的学识、你的骄傲、你的良心、和你的责任！

如果不想永远闻空气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气味，如果不想永远生活在现实和精神的双重雾霾之下，請抬起你的头，让你的自由在属于人类的蓝天上飞，并为了珍惜它的每一点滴而做每一分努力。

——成朴，2017年5月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