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克高度赞扬中国工人,因为他们不仅勤劳灵巧,还能吃苦能忍受,让加班就加班,很听话不罢工。有人说,中国人一向就那样,最勤劳又能忍受压榨,甚至说,低人权就是中国经济奇迹的主要原因。这里对此不评论,只想说说,中国工人并非总那样,很多也偷懒、占便宜、钻空子。当然,这么干需要机会。笔者就遇到过最大的一次机会,历时好几年,遍布全中国:那就是文革。
文革先是学校大乱,停课闹革命,接着就乱向了全社会。工人也在毛的鼓动下起来造反夺权,工厂原来的规章纪律被批判为对工人的“管卡压”,没有完全废掉也大大松弛。什么班组长、车间主任、厂领导都权威扫地,越是对工人曾经太严厉的人就越是倒霉,工人们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
工人的社会地位空前提高,报纸广播里大叫“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宣传队进驻了好些学校、文教机关、事业单位,还真的拿起架子去当领导,一时间太牛了。我就在一次下乡劳动中特别感觉到了工人的牛:
那时红卫兵已经向“知青”转变。我上了中学,也成了“小知识分子”,也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年我们到北京郊区支援三夏,一干十几天。贫下中农搞再教育没别的手段,就是让我们拼命干活,天不亮就下地收麦子,一干一天,吃完晚饭还得到场院去打场,“挑灯夜战”。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累的我们贼死。可有一个班(我们一共去了8个班,分到不同的生产队)太幸福了,就因为一起去的唯一那位工宣队的工人就跟着那个班。下面是笔者老文章中的一段:
“七班把我们全震了,工宣队的那位工人师傅就跟着他们班。头一天,听生产队长的,干了十几个小时。第二天,这位师傅说得听他的了:八小时工作制。
正干着活呢那师傅一看表到点了,马上一声令下:收!全班收工,管他正割麦子呢还是正打场呢。队长和社员全都干瞪眼。毛主席早把规矩定好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农民得听工人的。这叫一物降一物,谁敢说个不字?只好眼睁睁看着‘小知识分子们’美滋滋的排好队,一二一,回村歇了。
工人阶级真有领导气魄!去农村之前,老师反复宣布纪律,其中特别强调不许游泳,谁敢违反,立即当众批判作检查。可那位工人师傅带头往水塘子里蹦,7班的老师一提醒,他反而赶紧对全班宣布:‘没事儿,有我盯着呢,游!全游!’。7班的哥们乐坏了,劈里噗通就在水塘子里折腾开了,招来村里一帮老太太小孩看热闹。
这工人阶级!让我们佩服的五体投地,个个盼着让工人阶级来领导。毛主席就是伟大,一眼就看出他们比贫下中农强。”
瞧瞧,当时的工人有多牛。
当然,工人就是工人,非要去领导学校、机关甚至科研院所,那是非闹笑话不可。此处不多说,还回来说那时工人的滋润生活。
现在人们也常用一个“润”字,大意好像是一种生活态度,只求过得安逸,不努力上进,也不追求大富大贵。当年的“滋润”也和这个意思差不多。反正大富大贵也没门儿,就那点工资,能富吗?但可以追求过得舒服些,比如少干活甚至不干活,干拿工资。那时工人比农民的最大优势就是有“铁杆庄稼”:国家发工资,旱涝保收。即便工厂里闹武斗停了产,可工资照发。武斗的双方有默契,到发工资那天停战,领完工资再打。
不想参与武斗的干脆连工厂都不去了。笔者家住北京百万庄,院里就有一位二十几岁的青工,在陕西一家三线工厂工作。那工厂闹起了武斗,他就跑回了北京,在家住了一年多。工厂里有铁哥们替他每月领了工资寄来。他就在家买菜做饭,陪伴爸妈。还时不时带着女朋友遛遛公园,过得真滋润。
笔者1971年初进了一家街道工厂:福绥境造纸厂。街道工厂是集体所有制,自负盈亏,国家不兜底,停工停产就发不出工资,所以没有停产武斗。而且,多数工人原来是家庭妇女,只想着出来工作挣俩钱,她们又大多跟着纸机、打浆机干活,还是三班倒,想偷懒占便宜也没什么机会。顶多偷偷拿几卷厂里生产的卫生纸往家带,再借着去看病到街上溜达一圈,买点菜送家去。
而我们维修车间的工人就活泛多了。我们当徒弟的只有师傅能调遣,厂领导说话都不一定好使。师傅们也得客气地拢着徒弟,比如徒弟经常迟到早退,上班聊大天儿、打扑克,师傅就得睁一眼闭一眼,不能较真儿。徒弟能听你的跟着去干活儿就算不错,换别人试试?他算哪根葱啊?管得着吗?
抄纸打浆车间里时常人手不够,尤其是夜班,就临时调我们“富余人员”去帮忙,笔者就碰上多次。可每次干到后半夜困劲上来了,我们就开溜,到什么车工室、钳工室、电工室,把门从外面锁上,再从窗户爬进去,找个隐蔽角落一觉睡到天亮。让那班组长、车间主任满厂子也找不到人,气得到处嚷嚷。但没用,那时候,别管是迟到早退,上班睡觉打扑克,即便厂领导撞上了也没啥辙。扣工资?不可能,文革一造反,领导的那份权力就被废了。顶多批评两句。脾气好点的工人给你个不理不睬,脾气不好的还反呛几句:你当个破主任神气什么?我们几个懒青工经常坐在屋里一聊个把小时,班组长见了从不带吭气儿的,车间主任、厂长书记之类的有时会哭丧着脸干预一下:“咱们差不离的也得干点活吧?”。
老师傅们则喜欢谋点福利,比如一到逢年过节就张罗着加班,说是趁着机器都停了做个大检修,这样不耽误生产。实际上却是图加班费,过节是双工资呢。那点钱对拖家带口的老师傅们挺重要。我们当徒弟的也就跟着沾点光。到了加班时,不过是拆开这里看看,再擦擦那里,上点油。真发现需要费力气修理的活儿,师傅就说“过了节再干,大过年的费那个劲呢!”。于是喝茶、嗑瓜子、聊大天儿。还差个把小时呢,师傅就发话:没啥事儿了,你们几个回家吧。
平时有的师傅还喜欢找机会“出差”,就说到外厂参观参观、学学技术,或本厂设备不行,送个什么零件去外厂加工。于是,不仅可以拿三毛钱的餐费补贴,还可以蹭些时间:半天儿就完事了,然后逛大街或者回家了。
那时工人的另一大滋润处是“干私活儿”。尤其到了文革后半段,很多人内心早已对文革厌倦,改为追求“生活实惠”了:种花养草,养鸟养热带鱼(那时北京还根本不许养狗呢),做个家具什么的,比如北京曾一时流行做沙发。
文革前沙发很稀罕,寻常百姓家根本见不到,此时一阵风的也都要享受一下。商店里基本无货,只能自己做。至于材料、工具之类的自然而然就取自工厂了。比如沙发的弹簧,没有现成的,要自己做:必须找合适的钢丝(高碳钢的),要烧红了才能加工成形,然后再热处理恢复弹性。还有焊个鱼缸架子,打把刀子,做个扁铲、刨子之类的工具。我周围的师傅、哥们几乎人人都干过点什么。
有一次我见一位哥们用钢条做东西,一个、两个、三个,没完没了。我随口问:什么玩意?答:抽屉把手。“做那么些干嘛?”,答:好几个人要呢。“这黑不溜秋的铁玩意好看么?”,那哥们回答:这是头道工序,做完了要交给他的一个哥们,人家在一家大厂的电镀车间,拿去一电镀,锃亮,跟外面买的一样。
厂里的气焊工孙大个儿给他的自行车焊制了一副特别结实的后架子,挂上两个大桶,每天到附近几家饭馆收集泔水,就是人家的厨余垃圾,然后驮到马连道(那时还是一片农村呢)他的农村媳妇家。他媳妇养了两头猪,据说吃城里的泔水长得特别肥。孙大个就公开在厂里焊那铁架子,大小领导看见了也没人说什么。平常我们无论谁的自行车要修理一下、保养保养,都在厂里明着干,人人觉得理所当然,正常极了。
反正那时从厂里拿点东西,利用厂里的工具、设备干点私活非常普遍。估计全北京、全国都差不多。
到了1975年,邓小平搞全面整顿,努力抓生产,各行各业都要恢复严格的规章制度。一时间我们造纸厂也紧了,班组长认真记考勤了,还有人上下班在大门口盯着迟到早退的,厂领导开大会批评有人“出工不出力”,有人“拿工厂的东西“,”干私活“,这话特别让我们听着不舒服。
不过很快开始“反击右倾翻案风”了,邓小平又下台了,我们的“自由”解除了威胁。
但随后打到了四人帮,文革结束,接着改革开放,中国发生了彻底的大转变。“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社会地位崩塌。先是眼瞅着别的阶层扶摇直上,叫做“老二(工农兵学商,农民属老二)分了地,老九(知识分子)上了天,不三不四的发了财,只有老大(工人)落了空”。
接着许多工厂开始改制改组、股份化,甚至承包转卖,化公为私,大批工人下岗失业。同时出现了新的“资本家”阶层,有原来的官员、官二代,也有平民出身兢兢业业白手起家的。尽管来源不同,但“资本家”的共同点是对待工人不客气,他们都要依赖工人的辛勤劳动来盈利呀,也就是曾经说的“榨取剩余价值”吧?
当然,中国的工人也早就更新换代了。赶上文革“最幸福时期”的那一代工人逐渐退出了。而农民工们乍一进城特别老实听话。后来一代又一代的工人,即便仍是农村户口的也早跟农民俩字根本没关系了。他们的水平也提高了,上技校、受培训、拿资格证书。但不管怎样,他们老实听话的特点没变,只要能按时领到工资就没脾气。
现在的中国工人已经基本都是我这一代的儿孙辈了。他们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还曾有过一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吧?更不知道那时的普通工人有多豪横多牛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