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拖再拖,阿尔忒弥斯火箭终于发射了,美国人准备再次登月。
回想50年前的阿波罗11,那是人类第一次踏上另一个星球,重大意义怎么赞都不为过,当年的轰动可想而知。那震动也曾传进中国,但是晚了两三年。
那时的中国闭关锁国,对外面信息封的很紧。我们“新中国的少年”对国外是什么概念呢?一言难尽。反正最记忆深刻的一句话是“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仍在水深火热之中“。
阿波罗11登月是1969年,可当时在中国没啥反响。因为报纸广播根本没报道还是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反正我1969年的记忆里没有什么登月,而是珍宝岛中苏开战,我们一路游行到苏联大使馆示威。接着是中共九大,党章正式写入林副统帅是毛的接班人,我们又上街游行庆祝。到了秋天,情况紧急了,据说苏修要对中国搞“外科手术”式的打击。全国备战,北京要疏散人口,我就去了河南。
到1971年,基辛格秘密访华,中美关系解冻。这是惊人消息,但随后不久的9.13“林彪爆炸”更加惊天动地,原本无限神圣的形象和无可争辩的观念在很多人心中崩解。
随着1972年尼克松访华,中美正式和解,中国的国门关不住了,至少开了条缝。可“针眼大的窟窿还斗大的风”呢,从门缝吹进的外国风能小么?这风里就夹着阿波罗登月,那是一部纪录片,到处放映。虽然仍是“内部影片”,不是随便花钱就能买票看,但比其它很多内部片都更容易搞到票。
我是在京西哪个部队大院的电影院看的。还记得散场后的气氛有点怪,听不见议论,连说话的人都不多。大概是被震的有点发懵,一时缓不过劲来。反正我自己当时的深刻印象是:“我操!美国都那么先进了!”
现在想,那可能就是当时以周恩来为首的“保守派”想要的效果,借此触动一下革命群众和左派领导人:还乱打乱斗乱革命啊?瞧瞧人家,都甩咱们多远了!
当时借着林彪爆炸和中美和解掀起了一波“回潮”:扭转文革的方向,趋向正常,包括“促生产”,解放被打到的老干部(包括邓小平),恢复原本的民间生活色彩以取代荒唐的革命风气。这波回潮一时挺奏效,被文革推向“极端革命化”的社会发生了相当的改变。
下面是更多细节,从本人旧文章中摘录的:
“国内的回潮顺应了大多数老百姓的心思,应了那句话:物极必反。连着折腾了好几年,也该踏实会儿了。老抓革命不促生产,眼瞅着商店里东西越来越少,连北京也不成,买什么都定量。鸡蛋每户一个月才一到两斤,油一人半斤,肉一人一斤,花生瓜子平常根本见不着,逢年过节才给每人二两三两的,还没吃出味来呢就没了。工业品也缺,连肥皂、灯泡、火柴都限量。不促生产真不行了。
科学技术更得加劲。虽说咱们有了原子弹氢弹,卫星也有了,可人家又上月亮了。美国阿波罗登月的纪录片在一些机关内部礼堂使劲的放,到处发票。看完电影的人都有点两眼发直,让人家给震的,都看明白了,咱们可差得太远了。不光是登月,整个工业、经济、生活水平全差人家一大截。过去是真不知道,也从来没人告诉咱们实话,连听外国广播都是犯罪:偷听敌台罪。
随着中美和解,国门开了一道缝,外面的风吹了进来。比如工业展览会,日本、丹麦、加拿大、澳大利亚、瑞典、瑞士…,各国的工业展览会,都在北京展览馆,一个接着一个。但可不是随便进,有钱都买不着票,内部发票,而且数量有限。我们街道工厂基本没份。只有一回,好像是加拿大工业展览会,上边发给我们厂两张票,两位党支部委员去了,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半大老太太,但政治可靠,这是去看展览的首要条件。
院儿里的哥们儿不错,常给我弄票。看外国展览是件美事,人们都想去,至少能提个漂亮的大塑料口袋回家。那会儿咱们太惨了,老百姓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结实的塑料口袋,居然白给,值好几毛钱呢,提回家都当好东西留着,再出个门就提上,就像个漂亮提包。
展览会里还有花花绿绿的广告,看展览的国人都一窝蜂的抢,一抓一大把,再多也不嫌多,全装在大塑料口袋里提回家。那纸真好,还色彩鲜艳,包书皮儿绝对棒,轻易还舍不得用。展览会上的展品更让人看的眼花缭乱,一般人,比如我,基本看不懂,光觉的那些东西都挺好。最容易看明白的是彩电,那会儿咱们老百姓家里连黑白电视都极少,一见着彩电都看迷了。
外国人本身也值得一看,当然是欧洲人。日本人就算了,也就是那身衣裳还行,脱了衣裳跟咱们一样。那会儿外地人来北京准去王府井,除了去百货大楼买东西,不少人还要去一个景点:王府井大街南口的北京饭店。那里外国人出出进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高鼻子洼眼睛,黄头发红头发,眼珠子有灰的有蓝的,倒不大见绿的。身上衣服什么颜色什么式样都有,跟咱们那会儿的一片蓝灰太不一样了。还有高跟皮鞋,涂脂抹粉,嘴唇鲜红,项链耳环,这些东西在当时的中国全都见不着,所以咱们国人都瞪圆了眼睛死盯,比去动物园都看的仔细看的投入。
外国人要敢出来逛街,后边准跟上一群人,近距离观察,走哪跟哪,一直跟到外国人上汽车或进宾馆。他们要想在中国干点坏事,一点机会都找不着。为此还专门发了中央文件,说见了外国人要不卑不亢,不要围观尾随。
这些外来信息非同小可。过去我们还真以为中国是全世界第一呢,以为外国都惨了去了,还处在咱们的旧社会那个阶段,简称‘水深火热之中’,就等咱们去解放了。可外国的人和东西这么一来,老百姓,尤其我们这拨长在红旗下的,彻底弄明白了:人家可比咱们阔多了!也许来的都是财主,真在‘水深火热’里的阶级兄弟来不了。但要那样就更不对了:光和外国的地主老财打交道,咱们的阶级立场不就站错了么?
反正过去的“正面教育”现在都没法信了。“媚外”咱老百姓根本就没机会,但“崇洋”却悄悄泛滥起来。
讲实惠
林彪爆炸摧毁了老百姓对毛主席党中央的无限信仰。与帝国主义和解又开始改变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哪个更好的信念。当然,那都是内心体会,不能明说,因为有危险,所以嘴上还得说报纸广播里的革命句子。可老百姓心里都开始用自己的常识解释一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胡弄革命(或叫敷衍):反正上头的事咱老百姓也弄不懂,还是过咱的平常日子吧,尽量少受点苦,多找点乐子,讲点实惠。
凡自找苦吃的革命行动被大多数老百姓否定了,至少是在心里。比如上山下乡,什么‘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骗谁呀?乡下的艰难困苦已尽人皆知。陕西、山西插队的最惨,苦干一年或许还倒欠队里的钱,吃不饱肚子是常事。
城里那些境况较好的父母可以给上山下乡的孩子寄包裹,除了衣物还有糖、点心、肉罐头。家境不好的呢,只能听任孩子吃苦了。
而一些有本事的家长则干脆把孩子从农村弄出来。一个两个开了头,很快就成了风。最好用的法子是参军:军人最痛快,跟老战友打个招呼,把我插队的孩子招了兵吧。行啊,一声令下就把手续办了,反正年年招兵,招谁都是招。而且军人到哪说话都硬气,什么生产队、军垦农场,哪也不敢不放人。
进工厂就费劲了,比如我们院里有一位家长和陕西的三线厂子有上下级关系,就让厂子把他在陕西插队的孩子招工。于是工厂派人去了生产队,队长倒是一口答应,但有个条件:走一个知青必须搭配两个本村青年:队长和书记的孩子。
总之,从高干子弟走后门参军开始,社会上走后门儿之风开始大流行。
老百姓都看出来了,还是人家当官儿的有本事,斗他们走资派时挺可怜,这会儿一缓过劲儿来还是高高地站在咱老百姓之上啊。
什么路子都没有的平民百姓就只能靠孩子自己。要想逃离上山下乡,最常用的法子是病退和困退:有严重疾病的可以回城,家里有困难的,比如父母年老有病身边又没孩子的也可调回一个。
困退的条件比较死,病退的弹性比较大。于是好多知青都不怕有病了,越是大病重病越好,什么心脏病、肾炎、肺结核,管它有治没治呢,赶紧来吧!但最好还是没病,但医生一马虎给诊出个大病。这就需要手段,比如送去化验的尿里加点什么,或找个真病人冒名顶替,要不就‘说服’医生配合一下。
我们工厂1971年底就分配来了十几个从农村病退回来的知青,后来又有好几拨。有真病的:瞎了一只眼睛,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也有啥事没有的,连自己都号称身体特棒,尤其在分配工种时。
比如钳工电工是好工种,谁都想干,但要身体好。好几位病退的知青跑去找领导,自称身体好。有一位缠着鲁副书记,非要进维修组,还想干钳工。鲁副书记说,你不是有病吗?档案里说你是肾炎。那位却说他从乡下一回来就全好利索了,不信就抡大锤给你瞧瞧!但领导哪是那么好摆布的?先给他砸瓷实了:你身体真好?那位还挺胸脯呢:真好!鲁副书记说:那行,你烧锅炉去吧。
生活恢复色彩
从1971年回潮开始,原来疏散到外地的干部们又一家家搬回了北京。我们院又住满了。大街上,公园里的人也多起来。所谓的四旧也开始悄悄回来了。文革初期烧掉的象棋、扑克又公开卖了。老歌、外国歌、西方音乐又私下里流行。不光是〖外国民歌二百首〗了,只要是文革前出的老唱片都值钱了。时髦青年常常弄个唱机,几个人钻到屋里听老唱片。
不少青少年玩起了音乐,好孩子玩小提琴的多,‘吱吱哇哇’的特难听,坏孩子们玩吉它,听着还比较顺耳。画画儿也成了时髦,春天画紫竹院的迎春花和颐和园的玉兰花,夏天画北海和什刹海的荷花,秋天画香山红叶。时髦青年别管会不会画,出门先找个画夹子背上。
书店里的书也多起来了。不光是毛选和马列著作了,技术书、经济书、历史书都有了。我爸爸刚一调回北京,也跑去买了几本关于集成电路的书,但我翻了翻,立即断定他看不懂。新小说也出来了,什么〖千重浪〗,种地的事,〖虹南作战史〗,其实和打仗没一点关系,〖牛田洋〗,围海造田的,没劲。最畅销的是后来浩然的〖艳阳天〗和〖金光大道〗,不过是1974年出来的,已经属于反回潮的作品了。
还有内部书店,专卖凭介绍信才能买的内部书,俗称黄皮书、灰皮书。王府井就有一家,很不起眼,连招牌都没有,一扇小门,进门下楼梯,里边不大,也就容十来个人。而且只有几架书,其中一架全是各国概况,全世界哪国都有,还有政治、经济、历史的书,不少都是翻译外国的。也有的书根本不上书架,你要能拿出过硬的介绍信来,比如外交部的,不光架子上的书随便买,人家还到后边给你找去。
我什么介绍信都没有,只能买不要介绍信的书,一般是文革前就印出来的,毁了可惜,但又属于封资修的,怕公开卖惹麻烦。我买了本〖雪莱诗集〗,拿回家一翻,不好看,还买了一套四本〖汤显祖文集〗,更不好看,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汤显祖是谁,只知道在外边买不着,所以先买了再说。还有〖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挺厚一大本,我还以为是打仗的小说或回忆录,既不知道伯罗奔尼撒在哪,更不知道书里说的是哪会儿的事,买回家一看才知道上当,根本就没法当小说看。
电影也日见丰富。样板戏,地雷战,地道战之类的已经没人看了。最受欢迎的是外国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也已经过时了,新来的有阿尔巴尼亚的、罗马尼亚的,什么〖第八个是铜像〗,〖多瑙河之波〗,《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还有好几个记不住名字了。朝鲜片子更多,〖摘苹果的时候〗,〖鲜花盛开的村庄〗,〖战友〗,〖血海〗,尤其是〖卖花姑娘〗轰动一时,因为能惹人哭。我去试了试,惨是挺惨,可离想哭还差远着呢。不过真有老爷们也哭的呜呜的,跟娘们似的,也不怕丢人。咱们自己拍的新片子是在1973年以后才出来,像〖火红的年代〗,〖战洪图〗,〖青松岭〗之类的。
但什么电影都比不上内部片。其实内部电影一直就没断过。文革早期叫‘批判电影’,就是那些文革前拍的‘黑电影’。因为受批判,不能在电影院公开放,都是内部发票,还必须给‘有批判能力的革命群众’。我们院的哥们常去,但我很少去,因为我爸爸极少往家拿票。于是我只能听人家聊。看完〖逆风千里〗,他们就爱说:“我想吃只鸡!”,看完〖清宫密史〗就:“小李子!扎!”,看完〖武训传〗呢:“打一拳两个钱!踢一脚三个钱!”,我干瞪眼,插不上嘴。
但回潮后的内部片就是外国电影了。有一阵猛放日本战争片,什么〖啊,海军〗,〖山本五十六〗,〖军阀〗,〖虎虎虎〗之类的。终于有一天,爸爸也给我拿回一张票,俩片子:《日本海大海战》和《山本五十六》。我把饭碗一扔,撒腿就跑。
等我赶到北京展览馆剧场,已经开演了。我一进去就动不了了,一是看不清脚下,二是怕找座位耽误了看。我的眼睛已经移不开了。震撼,太震撼了!彩色宽银幕,那场面!日军正在进攻旅顺口,俄军的机枪突突突的扫,日本兵噗噗噗的中弹,真中弹!中弹处衣服‘噗’的一下破个洞,血就出来了。日军终于冲上去了,肉搏战,刺刀一捅,还真进去了!再一拔就冒血。然后地上一片一片的死尸,一滩一滩的血迹。太逼真了!我是头一回看,整个看傻了。
那会咱们的电影都是窄银幕黑白片,场面小不说,中弹连血都不流,也就是一捂胸口倒下,临死再说两句:‘同志们,别难过,革命一定会成功’。瞧人家这电影拍的,把咱们给比没了。
直到看完电影往家走时我才突然发觉中毒了:我怎么心里向着日本鬼子呢?觉着山本五十六真英雄,居然希望他打胜仗。看他最后坐在飞机上中弹往下掉,还双手拄着战刀,纹丝不动面不改色,我是又佩服又惋惜。怪不得是内部电影,这日本片子要是到处都放,非弄的咱中国老百姓忘了跟日本的血海深仇啊。 ”
上面那些就摘自本人有关“回潮”的旧文章。
反正当年国门一漏缝,马上激起了一股“崇洋风”。有人总把“崇洋媚外”放在一起说,其实“崇洋”和“媚外”大有区别。媚外是低三下四,阿谀奉承,实在令人厌恶。但“崇洋”是尊崇:敬重人家,并不包含媚像。如果人家确实比咱们强,尊崇一下是应该的。关键是尊崇之外还要学人家的长处,追赶上去。这不,如今咱中国飞船也到了月球,再有个5年8年,中国人也很可能登月。这就是崇洋的结果。如果还反洋排夷,还整天练刀枪不入的气功,哪能有今天的进步?
那股崇洋风也给后来的改革开放打下了相当的民意基础。而当年激起崇洋风的,就包括阿波罗登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