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被美国认定为最强的挑战者,比前苏联更难对付。
太不可思议了。短短三十几年,国力增长二十多倍,还是个十四亿人口的大国。这在人类历史上不曾有过。那么,这是个什么中国,竟然一跃而起?
有人说是“中华文明的复兴”。此话太含糊。别忘了,早在十九世纪,中华文明就在与西方文明的大冲撞中全面败北,今日的中华文明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中华文明。亨廷顿的书中有这么一句:“这些东方文明的复兴将采取新的形式”。
毛泽东时代的中国确实有了与旧中国很不同的“新的形式”。但是毛时代在经济上的表现却根本不及格,连中国官方都下过结论:当毛时代结束时,中国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后来惊人的国力增长就是从那个低水平上开始的。假如中国还全盘继续毛时代的那套,决不会有什么经济奇迹。
奇迹是从邓小平开始的。不过,他并没有改变毛时代构筑的政治体制,以致两个方向上的人都看不上他。一边的人指责他不搞政治改革,还坚持专制极权的体制。另一边的人则说经济奇迹就来自“制度优势”,而那套制度是毛奠定的,不是他邓小平。这两拨人都抓住了一些事实根据,但也都回避了最重要的事实:是邓小平主导的根本性变革使中国走上一条完全不同以往的新路,这才有了中国奇迹。这些变革包括以下:
首先,从实质上否定并扭转了毛时代的“共产主义方向”。此转变几乎是180度的,曾让很多老共产党人痛心疾首:“一夜回到解放前”。也有不少老百姓抱怨:“地主老财资本家又回来了”。不过那并非简单的倒退,而是“另辟蹊径”,从根本上改变了毛时代效率低下的全面公有制和计划经济,引入了私有制和市场经济(或干脆说资本主义经济)的高效灵活。
做到这个极不容易,因为这不仅是否定自己(共产党)的过去,还否定了共产党的今后:不搞共产主义了,还能叫共产党吗?这事儿怎么也说不圆呀,所以邓小平来了个“不争论”,干脆不说,直接去做。
抛弃了共产主义,邓小平又拿什么来作奋斗目标呢?他的替代物一点都不“高大上”,就是“富起来”,“奔小康”,然后“中等发达”,最终跻身世界强国。怎么才能做到呢?也不复杂,不过是:以经济为“重中之重”,将发展经济立为举国的努力方向。这听着简单,可在中国历史上没有过:历代帝王的头等大事是江山社稷,毛泽东呢,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的“政治挂帅”,“阶级斗争才是纲,其余都是目”。
而邓小平认定,经济才是立国的根本而不是这主义那主义,经济搞好了,其它都好说。如今最让美国忌惮的也正是中国的经济实力。邓小平看的真准。
毛泽东并不是不搞经济,也不是没有一丁点经济成就,但动不动就胡搞,成本大大高于回报,比如反科学的大跃进、全民炼钢铁。他把经济仅仅作为实现共产主义的手段,始终为政治服务为政治牺牲:他的最后几年搞到“堵资本主义道路,割资本主义尾巴”,简直就是窒息经济。
邓小平也不是不重政治,他的“四个坚持”中,尽管有三个是虚的,但“坚持党的领导”却是实的。他这是为了掌控政局,保持社会稳定。否则,“乱了什么都搞不了”。邓小平这句话很多人不爱听,但确是大实话。他搞政治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搞经济,把中国搞强大。
为了达到目标,邓小平还有许多策略,诸如改革开放、高度重视教育和科技,等等等等。结果呢,都看见了,就是中国的经济奇迹。
而中国的经济成就也成就了邓小平最重要的、有深远意义的历史建树,摸索出了一条新的发展道路:中国成了一个全世界都没料到的,并曾经被西方认为不可能生存的“混合物”,或叫“混血儿”。这甚至不是计划中的产物,而是“摸着石头过河”,摸索来摸索去就成了这模样。
这当然离不开邓小平的“解放思想”,或干脆说:“超级实用主义”:只要对发展经济有利,管他什么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管他公有制还是私有制,管他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管他中国外国、洋的土的,什么都可以试试。这个来一点那个去一点,这个再添点那个再减点,结果就出现了这么个混血儿:混合式所有制(私有制部分比公有制还大些),市场化经济和国家干预管控并行,贸易经济对外开放与世界接轨,但思想舆论却竖起屏障(这点很差劲),等等。
中国自称市场经济,但西方不承认,说政府对经济的干涉参与太多。有人称之国家资本主义,权贵资本主义、半资本主义,威权资本主义。也许叫什么都沾边,但任何名称都不贴切,因为这是不曾有过的混血儿,并且还在变化之中,可能就没打算定形,号称“与时俱进”,还要不停地调整变化呢。
这样混血儿似的经济体制曾被认为难以成活,可他不但活了,还活力很足,似乎真有“混血优势”,可兼得各方的优点,比如既有市场经济的高效灵活又保持着能力“路见深坑躲开”。请看下面几例:
先看义乌的国际商贸城,绵延数公里,让人腿酸、眼花。那里有数不清的小商店,从服装鞋帽、玩具箱包,家用小电器、各种文体用品,甚至到装修建材,….东西太多太全。如果你要的东西居然没有,或尺寸、颜色、规格不合适,放心,那些店主会安排厂家马上给你生产。当然,你要的数量必须足够多,这里只批发不零售。那些小店的背后是全中国无数的中小私营工厂,而义乌的店主们是中间人,买自全国卖向全世界。这里肯定是世界上供货最快、货品最全的“全球日用百货总店”,它充分展示出自由资本主义经济的活力。
还有中国的食物产业(粮、油、畜产、果蔬、水产等)也基本都改为市场化经济了。效果呢,中国14亿人口以远低于世界人均水平的耕地竟然也享有了那么丰富的食物。真的,你去中国转转就不能不承认,中国人不仅能吃饱了,很多人(比如大部分城里人)还吃得很不错。这和食物非常匮乏的毛泽东时代几乎是天上地下。这成就肯定也来自私有制市场经济的活力。
而在另一方面,政府的干涉参与和计划控制也能起到正面作用。
比如,为什么西方人士多次预言中国的经济崩溃却迄今通通落空?他们并非瞎胡说,而是根据了西方经济学的定律,只可惜中国不大一样。就说中国的房地产,泡沫很大,房价高的吓人,但却没有像当年日本的房价能一直冲高到崩盘,然后带垮整个经济。每当发现情况不妙,中国政府一声令下:房子限购,限本地居民,且只能买一套。于是蹿升的房价立即止步,随后,货币超发导致的通胀又逐渐让高房价相对变低。然后政府再次放开房价,开始下一轮膨胀(经济增长还少不了它),反正政府有能力不让房地产“涨破”而导致经济崩溃。
中国的银行也问题多多,坏账呆账超标。但老百姓从不跑去挤提存款弄垮银行,因为他们坚信:国家的银行,倒不了。而国家也确实手握印钞机,挤提多少都管够。肯定有人会说中国这样更糟糕,还是西方好,干脆让问题银行倒闭,隔一段来场衰退甚至经济危机调节一下,如此能让经济更健康。但是,三十多年没有经济危机也确实让中国经济持续增长,距离美国越追越近,这肯定让中国高兴而美国不高兴。
再比如中国的高科技产业从几乎为零到很快发展起来成了大气候。这显然离不开政府的大力扶持,像国家投资和组织攻关(所谓“集中力量办大事”),还有关税保护和税收优惠。结果呢,光是一个华为居然就弄得美国如临大敌,也动用国家力量来打压。三十年前谁能料到这局面?而这显然离不开中国经济的“混血优势”:除了市场经济的活力,还有政府助力。
反正中国可以集全国的资源,从最高层面作整体规划、提前长远布局,从基础设施到重点产业关键部门,哪里对经济发展最要紧就向哪里倾斜,即使相当时间里那肯定是“赔钱的买卖”。这是不是比仅仅追逐利润的市场力量更有远见也更快速见效呢?
有人会说No,说那只会造成巨大浪费,没完没了的赔钱。当然,巨大浪费肯定有,但也造就了诸如北斗系统、太空探索那一类成果,虽然是赔钱的买卖却让中国很爽而美国心里很堵。不然美国也不会下那么大气力动员整个西方对中国实行严格的高科技脱钩和封锁。
中国的政治体制也是个“混血儿”
上面只说了经济,还有政治体制呢。但这更复杂,要更大篇幅,此处不多说,只列出几点:
1、中国目前的政治体制也是个“混血儿”:既有几千年来的传统成分,比如高度的中央极权,人治辅以德治、但缺少法治,也有效仿前苏联的“党国体制”,还有现代国家的成分,像一些政府的职能机构,其运行完全可与世界接轨。
2、这个混血儿政体对社会的控制达到空前的程度,从权力最高点辐射到最基层的党组织,再通过居委会村委会可到达每一个国人,以致中央的几十人、几个人、甚至一个人的一声令下,能让14亿人一致行动。如此巨大的社会动员力令西方深深忌惮,因为认定这个政体是专制、独裁、非民主、低人权的,如果强大国力被动员起来“作恶”,那将太可怕了。但另一方面,这套体制却也能保证社会的安定和秩序,这为经济发展提供了必要条件。所以,当中央政权倾心发展经济时,这套体制起到了相当大的保证作用。
3、疑问当然存在:这种“威权政治”会不会压制个人的创造力和积极性,以致重伤社会的经济活力?这个存在已久的大疑问曾部分地导致了1980年代的一些政治民主化改革尝试。但那些尝试在1989年后戛然而止。而其后中国经济的迅速发展似乎扫除了这个大疑问,甚至有人开始为这套政治体制叫好了:说它是发展经济的“制度优势”。
4、别管对中国“混血儿”式的政治体制有多少优劣是非的褒贬,只要中国的经济继续稳步增长,权力核心就不会对它失去信心,广大老百姓也会继续默认它的合理合法,这样的政体也将继续下去。
习近平变数
这点不能不提一下:习近平已经和将要给中国带来哪些重大改变?
从目前看,尽管习近平想把自己的历史地位抬高到与毛泽东和邓小平同样的高度,但他并没有像毛和邓那样划时代地、根本性、方向性地改变中国,他基本上还没离开邓小平奠定的大方向。他确实很可能要破环邓留下的“交班制度”,继续坐在权力顶端,但这并不代表改变中国的基本方向。
有人说他想成为又一个毛泽东。也许吧,他可能真的想要毛那样的绝对权力和地位。但他也要像毛那样搞共产主义么?要消灭私有制、废除市场经济恢复计划经济么?至少目前还看不出这个趋向。
他的“两个循环”并不是要搞“闭关锁国”,相反,中国仍然在努力扩大对外贸易往来和经济联系,还生怕被美国和西方“脱钩”,被世界经济孤立。
他的“消除贫困”、“共同富裕”是要搞共产搞杀富济贫么?至少目前并没有。他确实整肃了一些私人大企业,比如阿里巴巴,但那主要是针对他们搞市场垄断封杀竞争对手或偷税逃税之类的行为。他并没有像毛泽东当年那样,要没收私人资本,搞公私合营然后国有化、消灭资本家。
他确实有计划在私有制企业发展党组织,但恐怕主要是出于担心“政治失控”:一个个成百上千上万人的私企完全置于“资本家”的领导下,这能放心么?而只要私企中的党组织不去发动工人怠工罢工和资本家斗争,应该也不会严重影响企业的运营。其实,今天的共产党通常是不许工人罢工的,别管是在国企还是私企。
反正,重要的是,习近平“不忘初心”的初心基本上仍是那个“强国梦”,而不是回归当初的“实现共产主义理想”。他模仿毛只是在强化个人权力方面,而看不出要像毛那样搞共产,搞突出政治牺牲经济。邓小平的“经济是重中之重”才是实现强国梦的可行之路。尽管有些人质疑习近平的智力,但显然,他没有弱智到看不清这点。
总之,今日中国就是近三十多年发育起来的这么一个“混血儿”,过去从未有过,现在仍未定形,还在变化之中。而这个混血儿确实显出了一些混血优势,至少在发展经济方面。
解释中国的经济成就,当然决不应该忘记一个最根本的优势条件:亿万个勤劳肯干又富于才智的中国人。但这个优势已经存在了上千年,而上千年里中国却在繁荣和衰败的两极之间摆来摆去。所以,解释今日的经济奇迹更要从奇迹发生的这几十年里寻找那个根本优势之外的其它因素。
只有如此才能认清竟然已被美国承认是强有力挑战者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