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是什么阻挡着中国走向民主化?肯定会有人答:那还用问?共产党!
此答差矣。阿富汗有共产党么?那些搞了“颜色革命”的国家有共产党么?他们曾推翻过暴君暴政,怎么也没如西方预期的那样变成民主国家呢?看看阿富汗,美国曾在占领期间手把手地教了二十年也没搞成个民主国家。最后美国泄了气,一撒手,叭唧,完了,又回到塔利班的专制政体。
虽然各国情况不同,但中国和那些死活也搞不成民主化的国家有没有相似的原因呢?比如,是不是不同文明间的隔阂(亨廷顿称之“断层线”),或者说每一种文明都有的“保守自我的排他性”阻挡了西方的民主制呢?毕竟自古以来只有古希腊文明中曾诞生过民主政治的雏形,也只有继承吸收了古希腊文明的西方文明发展出现代民主国家。
当然,一种文明的优点常常会跨越“断层线”被其他文明学习吸收,比如现代科学技术也是西方的独有发明,如今传遍全世界。不过,现代科技不能不学,不然有可能“亡国灭种”。大清国就曾抗拒洋人的“奇淫巧计”,扒铁路,砍电杆,烧洋货,可后来被洋枪洋炮打得改了主意:不能不“习夷所长”,办洋务,请“赛先生”(科学)进门。
可是,如今赛先生早已在中国安家落户,而当年也同时说要请进来的“德先生”(民主)却遭遇完全不同。其实,除了西方国家,德先生真能完全扎根落户的地方并不算多。日本是一个,但情况特殊:是在二战后的废墟上由美国替他构筑了民主制。南韩和台湾也是在美国的强大控制和影响下,先完成了其它方面的“西化”,比如经济体系,行政管理机构,还有大量受西方教育的留学生回国,这才逐步转变为民主政治,过程相当长,更不是一帆风顺,至今台湾的议会里还保不齐上演“全武行”呢。
哦,还有印度。不过印度太给民主二字丢人了。在讨论根治中国的腐败时,不少人提出必须先实现政治民主化,有了民主政治就能根治腐败。可是印度却跑来啪啪地打脸,人家那腐败据说比咱中国还普及呢。怎么居然还好意思称为“最大的民主国家”?
当然还有其他一些排在民主和非民主之间的国家,民主程度不一。
其实,中国在1980年代也曾有过小范围的很初步的政治民主化尝试,比如酝酿过党政分离,弱化党权(书记专管党,少干政),基层选举的初步民主化(北大在1980年还来了一场“自由竞选”),低层干部的群众推选制,还吹风要军队国家化(改变“党指挥枪”),还有公民教育等等。伴随着这些,1980年代的政治环境也相当宽松,比如一定程度的言论自由(1980年北大竞选中的很多言论都属“反党反社会主义”,但至少当时没有追究),还有出版、结社、新闻都有过“逐渐放开”的趋势。可是,这些在1989年都戛然而止。原因么,众所周知,六四镇压之后政治大转向。
为什么会这样?早有各式解说,此处不赘言。只想这样说:政治改革的初步浅试被一道深沟阻拦,彼岸才是民主政治:一种建立在“人人生而平等”观念上的法治公民社会,而此岸在本质上仍未脱离千年传统:“人人生而不平等”的上下尊卑的等级社会。有位西方人客气地称前者为“平行结构的社会”,后者则为“纵向结构”。
1989年的中国显示出:从此岸到彼岸没有通达坦途,要想过去先要“下坡”(社会状况变糟,主要是混乱),下到沟底才能“上坡”(情况转好)。而沟有多深根本不知道,才刚刚来到这沟沿上:学运刚刚向全社会蔓延,刚刚有越来越多的各界群众走上街头示威请愿,一场不知会乱到什么程度的乱子才刚刚开了头。
那么,为什么朝向民主化的运动一定要伴随乱子呢?也许因为两种社会各以不同的机制来保持社会的安定,而试图抛弃原有的政治体制恐怕首先就会废掉它的安定机制,若没有新的安定机制来及时替代,混乱不可避免。
民主社会保持安定的机制很不简单,学到手决不容易。想想看,都是“平等的个体”,而各自的自由权利不可避免地相争相斥,要想和谐共处,这些个体就不能只伸张自己的自由和权利,还必须自觉地尊重照顾他人的自由和权利。这就意味着需要有“民主素质”:积极参与公共事务,具有法治观念和契约精神,既要坚持公平权利又要准备妥协忍让,身为少数要委屈自己服从多数,身为多数又不能对少数的利益不管不顾,既有原则又讲宽容,总之要在很多矛盾的两极之间找准平衡,太不容易了。
(如果具有民主素质的人数不足够,一个民主社会就有麻烦了。最近很多人谈论美国的“民主倒退”,议论多多,但也可简单地说:具有足够民主素质的美国人变少了。)
而“纵向社会”的安定机制就简单多了。过去是以忠孝之类的信条为基础,要求下对上绝对服从,同时又有上对下的绝对压制,以此把社会绑紧在一起。如今当然有了“进化”:为什么下对上要绝对服从呢?是因为上边总是“伟大光荣正确”。
可是古往今来,无论多么“伟大”的个人或集团,都不可能总是“光荣正确”,总会犯错,甚至犯罪,总会伤害一些人、许多人甚至多数人。正因如此,1989年才有那么多人走上街头抗议请愿。
但是,无论对旧有的体制多么不满,也不等于马上就能换一个新的。就如李泽厚先生说过的,中国距离民主化缺了一个“民主启蒙”的阶段,需要时间补课,培养具有民主素质的公民。中国大陆远比南韩和台湾巨大又复杂,肯定需要更长时间。凭一场民运就实现民主化?以街头示威迫使共产党下台,然后由民运领袖们在乱局中构筑民主政治?太简单太天真了。
假想一下,如果1989年政府“躺平”了,局面交由民运的群众和领袖们主导,接下去会怎样?民主大告成功,社会和谐安定,经济发展的更好更快?概率太小了吧?大概率的可能是混乱,除了社会的生产生活失去秩序,民运阵营自己就会乱成一团。各种政治诉求会越来越多,相互不合,争个不休,随之出现许多群众组织,谁也不服谁,文争不行就来武的。就像文革那阵,毛泽东曾故意瘫痪了“刘少奇路线的政府”,制造了一个“政权真空期”,当时就出现了无数群众组织,都想“夺权”,互不相让,随之大打出手。毛泽东一次次呼吁他们“大联合”,以为凭他伟大领袖的号召力,说话“一句顶一万句”,谁知半句不顶,武斗愈演愈烈。
有人会说,文革造反派和1989年的民运人士有可比性吗?确实,他们有很大差别,但是有一点相同:都不能通过妥协互让聚合在一起干事情。就看那些六四之后跑到海外的民运人士吧,虽然有那么大的共同目标悬在头顶之上,可是还陷入内斗,相互攻讦没完没了,连一个统一的海外民运组织都搞不起来,只能分散为多个小团体和单干户。
再回来说文革武斗。最后毛泽东火了,于1968年祭出了传统法宝:武力解决,出动军队镇压了几处武斗的群众组织(比如在柳州),还派出几万工人压制了清华大武斗,又发了七三和七二四布告:谁再闹就镇压,决不客气!全国武斗这才平息下来。
此处不是褒贬毛泽东,而是说在中国这个“纵向社会”里,保持社会安定平稳的终极手段一直都是老法子:来自专制政权的武力。如果这个武力不灵了解体了,不可避免的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最后再打斗出又一个武力强大到足以掌控天下的“新皇帝”,开始新朝代。当年大清国倒台后就曾进入过一个乱世,各地军阀割据。尽管出现了新旗号,但别管什么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实际行动都没离开历史老套:武力争夺政权。
最后共产党赢了,并号称是“人民选择了共产党”。确实,多数老百姓最后站到了共产党那边。但实际上,他们大多选择的是“谁能结束战乱让日子安稳下来”。看来看去,有希望能够做到这点的是共产党而不是国民党,老百姓自然会站过去。在安定和战乱之间,中国老百姓几千年的选择都没变。
六四之后,尽管很多民众憋了一肚子气,但也忍了。有的民运人士还怨其不争:怎么鲜血竟然也没让他们“擦亮眼睛,揭竿而起”呢?这真是太不懂中国人了。他们本来就没打算舍命造反,有了宽松的机会当然会闹一闹、泄泄怨气,可如果政府不给机会了:“谁再闹就镇压”,他们还能选什么?只要还有安稳日子可过,一肚子气也只好忍了。非到实在活不下去了才会造反呢(文革时“奉旨造反”不算),“好死不如赖活着”,上千年的老习惯。
上面说了半天,并非想重弹老调:民主不合国情,中国根本搞不成。非也。南韩和台湾都从类似大陆的专制政体转变为民主制,为什么大陆就不行?当然行。但是也只能像南韩和台湾那样在社会保持基本安定的状态下和平过渡。在中国,一场大乱的结局不会是民主政治,因为有能力终结大乱的总是一个专制强权。
当年国共两党争斗时,那些崇尚西方民主的学者名流们只是发出些声音,毫无本事参与武力夺权。他们并没错:武力本就不是在中国实现民主政治的路子,就如海外民运人士讨论“武装起义”时的主流意见:用暴力夺取的政权必须用暴力才能维持下去,那样的政权不可能是民主的。
那么将来呢?前面说了,需要时间。时间将带来“更新换代”,这一代显然已经无可更改,但下一代呢?再下一代呢?不过,此处还不想讨论未来,因为“当今”还远没有说清楚。
前面说的是挡住中国民主化的“深沟”,可说到此处仍未涉及这沟里最深最险的部分呢!它足以让多数中国人却步,转过身去,给民主一个后背。为什么?因为一个真要实现民主化的中国将会四分五裂,甚至陷入大规模战乱。
(请看下一篇:《民主化的中国将四分五裂,甚至大规模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