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当年下乡劳动

西方人说,维族人摘棉花是强迫劳动。有汉族人回忆,也曾在新疆摘棉花。有人评论那也是强迫劳动。是不是呢?怎么说都能找出点道理。

反正这类的劳动多了去了。往近了说,好多工厂(比如富士康)里强制加班也算强迫劳动吧?可有人说好多工人愿意加班,多挣钱。

往远了说,当年知青上山下乡,干部去五七干校,在林立果的“五七一工程”里称之“变相劳改”。是不是呢?千百万的当事人也肯定怎么说的都有。

本人是“幸运的七零届”,躲过了上山下乡,但短期的下乡劳动也没少去。搬手指头一算,住到农村几天以上的劳动不下五六次,还曾在三个五七干校劳动过(但本人可从没当过干部)。

那些都是什么样的劳动呢?下面摘一段过去的文章,说的是上中学时去北京郊区顺义劳动。当年每到三夏(夏收夏种夏管)最忙的时候,农村人真忙不过来,机械化程度太低。所以,学生和军队,甚至机关干部都要下乡去帮忙,以免粮食糟蹋在地里。这些当然是在政府的指令下。算不算强迫劳动先不管,请看本人的亲身经历:

“农村真教育人,赛过忆苦报告。什么叫幸福生活?到农村劳动一次就再也弄不错了:有米饭馒头炒菜,睡到天亮再起床,不干农活,教室里坐坐街上走走,那就是绝对的幸福。

我们在农村的伙食费一天交3毛钱一斤粮票。那会儿棒子面(玉米面)11分一斤,白面18分5,还得买油盐酱醋柴火。那三毛钱一天能吃什么?早上是棒子面粥、窝头咸菜。中午一个窝头一个馒头一勺菜(熬冬瓜,炒西葫芦之类的,绝对没肉),晚上又是窝头棒子面粥。这种饭几天吃下来就老想一样东西:红烧肉。

有一次去劳动连炒菜都没有,每顿饭光给一勺西葫芦汤,连吃了好几天。后来突然给了顿豆腐。那叫香,连涮饭盒的水都一滴没糟蹋,全喝了。馒头也变成不得了的美味。在家从没觉的馒头有那么软,那么滑,进了嘴还没嚼呢,吱溜就下去了。太可惜了,我赶紧把嗓子眼拼命闭紧,让馒头多在嘴里呆会儿。

我们住的都是贫下中农的房子,一张大炕上一个挨一个,将够翻身,有一回我一人睡在一个大柜子上,美的我见谁跟谁吹。

一到农村整天想睡觉,因为一天还睡不到7小时。早上天还没亮,大喇叭一响就起床。刚蒙蒙亮就干活,干到大天亮才吃早饭。早饭后又干到午饭。午饭后赶紧倒头便睡,可不一会儿又被大喇叭叫起来接着干,天擦黑才收工吃晚饭。

晚饭后还得去场院‘挑灯夜战’。反正贫下中农怎么干我们也怎么干。从队长到社员都知道毛主席把我们交给他们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他们教育人只会一招:干活。

三夏(夏收,夏种,夏管)是北方农村最累的时候。我们主要是割麦子,还拔过麦子。队长说,可不是没有镰刀,咱们有!可割了麦子不还得刨麦茬吗?干脆一下子全弄出来算了。我们也有准备,都带了手套,可老师说不许戴,人家贫下中农哪有戴手套的?

拔麦子用不了两天,手上的皮就全磨薄了,一不留神没攥紧,手一出溜,‘吱’一下子,麦秆就把手划破了,血就出来了。特革命的同学‘轻伤不下火线’,接着拔。等捆麦子的同学发现麦杆上有血,报告老师,然后老师越说别拔了,他(或她)就越拔的欢,非等老师硬把他(她)拉开。然后至少是全班表扬。像我这样的刚一流血就呲牙裂嘴报告老师,然后就干轻活:捆麦子。而且有手套也可以戴了。

还有个轻活:捡麦穗。可是更不舒服,哈着腰捡不得劲,蹲着往前走吧,腿酸,干脆四脚着地往前爬吧。半天干下来就觉的还不如割麦子呢。场院里的活也叫轻活,可没完没了,尤其是跟着脱粒机,慢一点都不成,一捆一捆的麦子往上递,没个缓劲的时候。夏天又热,尘土又大,身上脖子上到处是泥,又粘了好些麦茫,越拿手胡撸越扎,越扎越想胡撸。那感觉非常难受:又困又累,又扎又热,我脑袋里只想一个问题:怎么还不收工啊?可特革命的同学偏在这会儿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像我这样的落后同学心里就骂:“装什么丫的?”。

我们年级有十个班,一个班跟一个生产队,分散到好几个村里,各自的伙食和农活也略有不同。哪个班要是多吃一顿豆腐立刻就把别的班气的眼睛发绿。

有一年,第七班把我们全震了。那次一个工宣队的工人师傅也去了,就跟着他们班。头一天,听生产队长的,干了十几个小时。第二天,这位师傅宣布,得听他的了:八小时工作制。干着活他一看表,到点了,立刻一声令下:“收!全班收工!”,管它正割麦子呢还是正打场呢。队长和社员全都干瞪眼。毛主席早把规矩定好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农民得听工人的。这叫一物降一物,谁敢说个不字?只好眼睁睁看着‘小知识分子们’美滋滋的排好队,一二一,回村歇了。工人阶级多有领导气魄!

去农村之前,老师反复宣布纪律,其中特别重要的一条是不许游泳,谁敢违反,立即批判作检查。可那位工人师傅带头往水塘子里蹦,7班的老师一提醒,他就赶紧向全班宣布:“没事儿,有我盯着呢,游!全游!”。7班的哥们乐坏了,劈里噗通就在水塘子里折腾开了,招的村里的老太太小孩全来看热闹。这工人阶级!真让我们佩服的五体投地,个个盼着让工人阶级领导。毛主席就是伟大,一眼就看出他们比贫下中农强。

我们还去过一次秋收,好像是9月底去的,顺义城关公社。秋收可比三夏轻松多了,割稻子,既不热也不扎。每天晚饭后也不用“挑灯夜战”,不过也不能闲着,还得去场院,一个超大的场院,边上还修了个主席台。我们去斗地主、听忆苦报告和革命传统报告之类的。

斗地主?太好了!通过劳动我们更加理解为什么应该帮着那些长工短工们恨地主了,于是全都摩拳擦掌,准备在地主不老实的时候让他尝尝厉害。那天,土台子上灯光通明,我们几百个学生坐在下边,没几个贫下中农,人家都上炕睡觉了。

口号喊过几圈,开会。队长先上台,介绍村里的阶级斗争。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村里没地主了,临解放跑了,没跑的也都消灭了。队长脸上挺过意不去,而我们特失望,但也理解人家的心情:这么多学生大老远的来了,想斗斗地主,可这乡下本是出地主的地方却一个都拿不出来,多没面子呀。

说到最后,队长才亮出宝贝:没有地主,倒有个富农(后来听说是富裕中农)可以斗斗。我们大舒一口气:富农不也一样么?地富反坏右,都差不离。于是一对富农和富农婆被押上台开斗。那两人显然早有准备,一人一身挺新的棉裤棉袄,稳稳当当走上台,后面跟着俩民兵,可并不抓他们的胳膊,更不窝‘喷气式’。那俩富农显然是没挨过揍的,不知道怕,连头都不低。大概村里就剩这一户富农,舍不得打了。

那时的晚上已经是冷风嗖嗖,我们准备不足,都没穿棉袄,这会儿有点哆嗦。一位觉悟高的同学,还是个女生,马上发现了问题,站起来大喊:‘瞧呀,那富农穿着大棉袄,还挺舒服!脱下来!’于是一呼百应:‘脱下来!脱下来!’那俩富农这才慌张起来,知道革命小将不好胡弄,赶紧点头哈腰,但是却不脱。队长跑过去,不知说了什么,棉袄算是脱了,还剩一件单褂。革命小将又喊:‘还有棉裤呢,脱!’可他们磨磨蹭蹭就不肯脱,队长过去说了,还是不脱。队长转过身解释:棉裤就别脱了吧,里边没穿(北京话:空心儿棉裤)。

接着是一个老贫农发言,可说了半天也没说出那富农如何欺压穷人,藏变天帐之类的,一点都不够刺激。我们革命小将很不满意,猛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血债要用血来还!’之类的。大家开始情绪高涨,大喊:‘低头!低头!’,那俩富农弯腰早已到90度多了,再也弯不下去了。正当我们快到了爆发点,准备冲上台去让富农尝尝厉害时,队长却慌忙宣布把富农押下去。我们非常不满,这不是包庇富农吗?但后来还是想通了:人家就剩这一户富农了,要让我们给斗残疾了以后怎么办?又不是光我们一个学校,再有学生来呢?就这俩宝贝了,得省着用。

还有一个晚上是个公社干部,当年的民兵队长,给我们作革命传统教育。他说当年咱们顺义的阶级斗争太残酷了,地主组织还乡团,抓住党员、干部就刀砍活埋。说有个还乡团头子,就是他们村的地主,光着膀子,大碗的喝酒,然后把碗一摔,用铡刀一口气铡了8个村干部。先拿席子把人卷了,往铡刀里一放,‘喀嚓’一下子就成了两截儿。都成两截儿了,瞧那脚丫子还‘扑腾’‘扑腾’的踢呢。

我们全场好几百学生鸦雀无声,连最调皮的这会儿也一动不动,听得眼睛发直。那干部接着说,最后咱们胜利了,抓住了那个还乡团头子,给活剐了。就在他们村,绑在柱子上,先在脑门上划一刀,把皮拉下来把眼睛盖了,要不那血铃铛似的眼睛太吓人。那地主是真硬,不停的骂,于是把嘴橇开,把舌头钩出来割了,然后再一刀刀的往下片肉。小钩子一钩,往外一拽,然后一刀。围着的群众就一起数:一刀,两刀,三刀。每割上十来刀还停一停,刷盐水,那地主就‘嘟嘟’的打机灵。整整剐了大半天,数到300多刀,身上的肉都片光了,心都看见了,扑腾扑腾的跳。……那干部说的津津有味,可我听着一阵阵后背发凉,说不出是恶心还是慎的慌。别人也差不多,连最革命的女同学也忘了喊口号,全听傻了。 ”

 

真说不清,我们当年那算“强迫劳动”吗?反正干起活来累的真难受,要说“真心愿意干”那绝对是屁话!可当时一个个的(还不到15岁呢)又真是自觉地咬着牙干,还生怕落到别人尤其是女生的后头。绝大多数学生都那样,也决没有什么人督着逼着,谁也不愿落个“偷懒儿”的名声。那是当年的风气。

可是,那算不算强迫劳动呢?而且还一点工钱都不给,连吃饭都是自己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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