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新北京》:旅游

《老舍管解放后的北京叫“新北京”,因为与之前的“老北京”相比改变了许多。但是,改革开放之后北京变化的更加迅猛,以至从解放到1980年代初的北京显得变化不大,好像话剧里场景不变的一幕。如今这一幕过去了,许多那时的市容市貌还有生活场面都消失不见了。这里只想“立此存照”,记述一点“新北京时期”的事情。》

 

 

不好准确定义,但说到“旅游”应该不只是去趟北海或动物园,早上去下午就回家,而是去外地什么风景名胜,玩上几天。

 

在新北京时期,“旅游”对绝大多数北京人是个稀罕的词,因为当时根本就不兴旅游。你要说去旅游,至少会招来奇怪的目光:看看你是个什么人物,居然去旅游?

 

那时一般人也很少有旅游的可能。首先是没时间。当年还没有年假这么一说,每周工作六天,星期天去逛逛公园还行,去外地玩几天别想。那时五一放假一天,十一两天。春节倒是放假三天,再借上两个星期天,一共五天。但这宝贵的小长假里全家要好好团聚一下,吃喝几顿,休息休息,没几个人舍得跑到外地去玩。

 

当然,那些两地分居的,独身一人在京家在外地的每年有两到三个星期的探亲假。他们可以借着探亲的机会出去玩玩。但这是少数人。

 

当年去外地游玩的主要机会是借工作之便。比如去开会、出差,抽个空看看当地的名胜古迹,再买点当地的土特产带回来,只要不耽误正事,一般也没人过问。所以,当年出差被视为美事,那些经常出差的业务员往往受人羡慕。

 

那时还有另一大障碍:住宿,不仅旅馆少、条件差,还不许随便住。当年还没有居民身份证呢,只有工作证、学生证,但是在旅馆登记住宿却不管用,必须要盖了公章的单位介绍信。介绍信不光证明你的身份,还证明你有正当的理由住宿,比如出差、开会,探亲访友。至于旅游,可不在正当理由之列。当时的思想意识很“革命”: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工作,每周休息一天足够。好几天不上班跑到什么地方游山玩水,简直就是好逸恶劳的二流子。

 

那时在国内任何地方,如果你整日游游逛逛,又正是工作或学习的年纪,还可能引起怀疑:这家伙哪来这么多空闲又哪来这么多钱呢?会不会是个坏人?

 

当年的一般老百姓也没钱旅游。坐火车、住宿、吃饭,几天下来少说十几块甚至几十块钱,而那时一般职工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几十块。

 

因此,那时的很多北京人从没有到外地旅游过。比如笔者,直到改革开放之后,25岁了,才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而北京距离海边才一百多公里。

 

不过,当年发生过一次历时几个月的青少年“全国免费大旅游”活动。那就是文革初期的“革命大串联”。当然了,毛泽东发起大串联的目的是让红卫兵到全国各地“煽风点火”,发动群众向“党内资本主义当权派”进攻,不是让红卫兵去游山玩水。

 

但毛的一声令下,全国的火车汽车都不要票了。虽然说的是红卫兵不要票,但几乎所有人都不要票了。反正火车汽车都挤满了红卫兵,其他人买了票也挤不上去。各地还奉命建立了许多红卫兵接待站,提供免费的食宿。虽然条件非常简陋,但年轻人不在乎。

 

刚开始不少红卫兵还挺认真,到学校、机关看大字报或贴大字报,找当地的红卫兵交流、辩论、一起造反。但很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明白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全国大旅游!玩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对青少年。于是,各地的风景名胜还有各个大城市都挤满了红卫兵,那时对于许多国人,大城市就是最值得去的地方,自然风光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远不如今天这么高。

 

北京当然是全国红卫兵的首选。毛泽东在天安门八次接见红卫兵,引得全国的红卫兵玩命也要来北京。但除了来赶这场盛会,北京的风景名胜,还有百货大楼王府井,西单前门大栅栏,也都不能落下,全要逛到了。

 

北京的红卫兵呢,很多人也奔向那些名胜之地,杭州西湖,桂林山水,上海外滩,厦门鼓浪屿,好玩的地方太多了。

 

这一场席卷全国的旅游盛筵从1966年的八月开始,直到冬天来临才结束。而这场在“革命大串联”名义下的大旅游恐怕是空前绝后,历史的唯一。

 

除去这场畸形的“大旅游”,在社会氛围很革命的新北京时期,“游山玩水”一直被当作“革命意志消退”、“追求享乐”的表现。旅游似乎只属于有钱的外国人、华侨或其他什么特权人物。

 

对于普通人,星期天到公园去玩玩就是最好的休闲享乐。而且,多数的北京人一年也去不了几次公园。每星期只休息一天,光家务事就够忙的。当年的老百姓可没有洗衣机、电冰箱,一家人的脏衣服就够洗半天的。还得去排队买肉买菜改善一下呀。到公园里吃?那得有钱才行,大多数人家还真拿不出这笔“闲钱”。

 

因为那时去公园的次数太少,这才让人记忆深刻。笔者至今仍记得当年父母带我去颐和园、香山、潭柘寺、北海,还有动物园。更记得上小学时,每年一次的春游是多么令人期盼:从老师宣布了消息我就一天天的数日子,出发的头天晚上简直兴奋得睡不着觉,一次次去摸书包,里面已经不是书本铅笔盒,而是好吃的,有平时吃不到的面包、水果、鸡蛋。我至今还记得,一年级春游去的是景山,二年级去的是天坛,三年级是八大处,四年级香山,五年级颐和园。然后呢,文革了,放长假,自己玩去喽!

 

文革一来,孩子们的自由大大增加。在持续了一年多的“停课闹革命”期间干嘛呢?一部分中学红卫兵们还认真地去学校闹革命,我们小学生基本上就是在家玩。1967年之后,文革的主力变成了工农兵,许多中学红兵也回家玩了。各个公园里从大串联开始就一直乌央乌央的,多数都是一群一群的孩子。成人还要上班,而且成人的“揪心事”远比孩子的多,不积极投身文革还去逛公园就能成为一条罪状,所以公园里的成年人不多。

 

北京公园里最冷清的时期从1969年开始。上山下乡把老三届的中学生送去了农村,其他的孩子也“复课闹革命”,长假结束了。接着又有大批干部去了五七干校。然后又备战,疏散人口。北京的大街上清静了许多,公园里人更少。记得1970年毕业前夕等待分配,我们几个同学闲得到处逛公园。在动物园里拿土块打猴子,拿冰块砸野牛,四周一个人都没有。香山的大景点“玉华山庄”里竟然空无一人,房子破破烂烂,门窗大开,像一片废墟。

 

这场冷清从1971年开始结束。林彪爆炸之后,文革转向,“回潮”开始。大批干部从五七干校陆续回来了,知青们也开始有一部分以病退、困退回到北京,还有的插队知青干脆跑回北京一住几个月,反正生产队也不管。公园里人气又上升了。

 

北京的外地人也越来越多。全国好多地方经过造反和武斗,迟迟恢复不了正常。许多工矿企业事业单位处于“半停产”状态。反正“旷工”也照发工资,很多“逍遥派”就跑出去玩,北京是主要目标之一。那时物资匮乏,许多日用品都缺货,而北京是全国“最优先”的城市,情况好得多,于是很外地人跑来买东西,连火柴、肥皂、点心糖果也大量的买。北京人也跑到上海去买,那里的糖果、服装都比北京的好。反正各个大城市的商业街上都挤着许多外地人,提着大包小包。买好了东西,也要逛逛当地的名胜古迹,公园里也到处是人。

 

1971年之后还有一个重大转折:中美和解了。中国关闭的国门开了一道缝,进来了一些外国人。这也给国人增加了一个“旅游项目”:看外国人。曾有相当一段时间,每天王府井街口的北京饭店外面远远围着一圈人,一站老半天,盯着进进出出的外国人。如果有外国人逛王府井,身后一定会跟上一群中国人,紧随不舍,近距离观赏。笔者家有一位外地亲戚来玩,一连两三天跑去看外国人。那是他平生第一次亲眼见到外国人,惊叹连连:哎呀,那黑人真黑呀!那外国娘们,冬天还穿裙子,光着腿!

 

总之,林彪事件之后,许多人的思想“回归现实”了,包括注重生活了,游玩当然是生活的一部分。北京的各个公园越来越热闹,春天赏花,夏天划船,秋天赏红叶。年轻人里赶时髦的还背上个画夹子,或者吉他,最普遍的当然是照相机。还有更“前卫”的,比如当时的“文艺青年”玩腻了公园,又挑选人少的荒野地方,像当年还没开发的樱桃沟、鹫峰、妙峰山、十渡、野长城。更甚者则跑去外地,去看全国的名山大川。当时的收入水平很低,这些年轻人多是“穷游”,有人甚至“混车”(逃票),睡火车站,饥一顿饱一顿。但他们是新北京时期的“旅游先驱者”。

 

改革开放之后,旅游不仅被正了名,还成了大产业,到处都在开发旅游资源,全国的人都在旅游。

 

今昔对比,真令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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