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管解放后的北京叫“新北京”,因为与之前的“老北京”相比改变了许多。但是,改革开放之后北京变化更迅猛,相形之下,从解放到1980年代初的北京变化不显大了,好像话剧里同样场景的一幕。现在,这一幕已经过去了,许多那时的市容市貌还有生活场面都消失不见了。这里只想“立此存照”,记述一点“新北京时期”的情景。》
农村人的“故乡”很明确,就是他长大的村庄,那一片山水土地。小城镇的人也好说。但北京人要说故乡是北京,就有问题了。北京太大,许多地方对绝大部分北京人来说,一辈子都没到过没见过,那也能算故乡?
虽然不好严格定义,但故乡总应当是你小时生活过,因此熟悉的地方吧?那么,北京人的“故乡”就界限模糊了。核心区是你家那条胡同,那个大院,再包括你的小学,你曾常去玩的地方。还有前门楼子,北海白塔吧?因为你从小就看熟了。
我的故乡,核心就是百万庄。现在有人称它“共和国第一小区”了。大概因为其它那些1950年代建的国家机关宿舍小区都快拆光了吧?百万庄也几次传言要拆迁,但没拆成。据说上边干脆拍板不拆了,留作“文化遗产”,作为那个年代建筑群的一个“标本”。是啊,百万庄还基本保留着当初的样子和格局,六七十年了,已很老旧,但还照样住,不容易。
百万庄是一大片红砖尖顶三层楼房,它分作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八个区。每区仅三十几个楼门却很绕人,生人常常拐来拐去转完一大圈才发现:要找的楼门原来在这儿!离一开始的地方仅几步之遥。这些老房子不大,每家只有两个或三个房间。当年住着从一般干部到局长。
这八个区还夹着第九个区:申区,那是连排的二层小楼,每家还有个院子,当年住的是部长,还住过几位副总理。
曾经有人说,百万庄原来叫“百万坟”,解放前是大片的乱坟岗子。但是在几张解放前的老地图上却没有“百万坟”,只有百万庄。不过坟地的说法也有根据,在这里一挖土,比如挖过防空洞,常能挖出死人骨头。另外在子区的边上还有个墓地的遗留物:汉白玉的王八驮石碑,当年孩子们常爬上爬下。
百万庄是按苏联的“街坊小区”设计的:中心地带有商店,学校、诊所,还有分散在各区的公共建筑,比如卯区有个幼儿园,寅区有个巨大的车库,丑区是锅炉房,为整个百万庄烧暖气。不过呢,设计者显然没估计到,每个家庭会有三四个到七八个孩子。那个幼儿园太小了,干脆关门。我和弟弟要跑到六铺坑去上幼儿园。那所小学(展览路第一中心小学,人称展一小)也根本不够,我们要去郝家湾小学(现在的文兴街小学)。后来又建起了百万庄小学,展二小,展三小。
当年的百万庄是孩子的天下。每天放学后,特别是夏天乘凉的时候,到处是一群群的孩子,连喊带叫,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暑假更别提了,尤其文革中1966年的暑假一直放到了1967年底,百万庄的每个角落从早到晚,孩子的喧闹声不绝。你待在家里也决不会听不清外面的孩子宣布消息:“合作社卖大葱了!”,“粮店来白薯了!”还有惊心的:“二里沟轧死人了!”。一声大喊之后,更多的孩子也喊起来,随着一片喊声,脚步声咚咚咚的奔了合作社,或者二里沟。
“合作社”是怎么回事?那是百万庄的“商业区”。一座两层建筑的墙上曾刷着大字“百万庄消费合作社”。1950年代百万庄刚建好时,正逢农村大搞合作化,城里大搞公私合营,这里也就起了个时髦名字。而且,本来“商店”二字也不贴切。这里除了百货店,还有菜店、副食店、粮店,甚至理发店、储蓄所。合在一起该叫什么?
反正好多年来,百万庄的人都管那里叫合作社。其中最大的百货食品店正面是一座座拱形的“大门洞”,非常有特点。进了门洞再推大门才进商店,里面一半是日用百货和文具,另一半卖点心糖果,还有水果和冰棍汽水。这里对孩子的诱惑力最大,有点零花钱就来,一进大门就是一股甜滋滋的气味。这座商店的楼上是储蓄所和理发店,还曾有过澡堂子,但时间不长。
大门洞建筑的背后还有另一些建筑,里面有菜店、粮店,还有医院(百万庄诊所),但主要部分是个副食店,当年百万庄的孩子都来过无数次。家长一声令下:“去!打一斤酱油!”或者“买一毛钱酱萝卜!”,孩子就得提着酱油瓶子,攥着钱,奔合作社了。
那会儿的副食店总在排队,孩子居多。到了星期天更不得了,大门一开,孩子大人蜂拥而入,买肉的队总要排到大门外老远。那时没有电冰箱,吃肉要当天现买。碰上来了豆腐呢,那队不仅长,还经常排到半截豆腐就卖光了,白排。
那会儿合作社前面是个大空场,现在那里的房子都是后来盖的。这空场很有用,每到夏天搭起大棚卖菜。菜店的房子太小,那些西红柿、洋白菜、茄子黄瓜之类的,一堆一堆就堆在空场上。粮店运来了白薯也堆在那里,白薯堆更高大。每年的秋末冬初呢,大空场几乎一半都堆上了大白菜,还扯上电线安上电灯,从白天一直卖到黑夜。而排队的人也真多,家家户户几十斤几百斤的买储存大白菜,要吃一冬天呢。
而且,每年秋天开始,那大空场的一角还要变成煤堆,叫煤山也行,反正小孩都这么叫,也真拿它当山爬,弄一脚黑。那煤是锅炉房的,全百万庄过冬取暖用的。大空场的一边还有片小树林,有些夏天,树荫里会出现一个小人书摊,一分钱看一本,引来许多孩子,就坐在旁边的马路崖子上,看得津津有味。
冬天若下了雪(当年下雪明显多于现在),在外面玩的孩子比夏天还多,打雪仗、堆雪人,还“滑雪”,就在几条小马路上,一脚踩着竹片,另一脚蹬地,滑到这头再滑到那头,没完没了。马路上全是孩子,偶尔过往的汽车要小心翼翼。
偶尔的汽车?对,当年汽车很少,还根本没有私人汽车。就连甘家口商场前面的大马路上,也会好半天空荡荡,一辆汽车都没有。
那时汽车少,空地多。就在丑区、寅区和大马路之间,现在是一些高楼,拆掉了一片简易楼之后盖的。可当年呢,曾是一大片果园子!怕人偷果子,还拉着铁丝网。临近文革时,果园没了,变成一片草地,足有两三年,我们在那里放风筝放鸡,好爽快。后来呢,简易楼盖起来了。
我的故乡当然不限于百万庄,四周还有很多熟悉的地方。甘家口商场就曾是百万庄人的“第二选择”,什么东西在合作社买不到,转身就去商场。一说“商场”,就是甘家口商场,对百万庄人来说不会是任何其它地方。那时的商场是好几处一层的建筑,在最大的百货部能买到衣服鞋帽,手表、收音机、自行车。副食部呢,除了猪肉还有牛羊肉,海鲜水产,熟肉腊肉。商场那里还有邮局,书店、山货部,照相馆,一个大饭馆(森隆餐厅),还有个存车处呢。
郝家湾小学在百万庄北面一里地外,我曾经每天上午下午来回走两趟,要路过“大沟”,那时排泄雨水还用明沟。到了三四年级,放学回家不用排路队了,更不着急回家了,先去玩。从学校再往北,一过铁道(现在早拆了)就是北京天文馆。
那时的天文馆只是那一座白色的,有个大圆顶的建筑,典雅而宽敞。现在挤巴巴的玻璃幕墙建筑是后来加盖的,完全破坏了天文馆原来的美妙韵味。当年我一跑进那华丽的大厅,正中那神秘的傅科摆吊在高高的穹顶,马上把人带进另一个境界。展览厅里的科普展览对半懂不懂的小学生很奇妙。我至今还记得那里的一幅画:昏暗可怖的大洋,两只孤零零的船挣扎在无边的波涛汹涌之中。那是首次环绕地球航行的麦哲伦。每次经过那幅画,我都不由自主地凝视良久,被大自然的力量和航海家的勇气震撼。而第一次进到天象演示厅,就是那大圆顶中,逼真的星空太令人着迷了。
不远就是北京展览馆,那一片苏联式建筑壮观而优雅。那电影馆大理石的地面和高大的柱子,好华丽。还有那座巨大的圆形剧场更是北京的独一份。每次夜晚散场时走出剧场,一片水面和灯光,人还沉浸在刚才的剧情里,真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实在忘不了那几个日本战争片(山本五十六、日本海大海战、虎虎虎),当时第一次看彩色宽银幕电影,感觉好逼真。
而动物园大概是所有公园中对孩子吸引力最大的。那些在故事里听熟的动物到了这里才能亲眼见到,猴子、大象、狗熊、老虎,看完一个又一个,总有惊喜在前面。小时跟着父母来,大些了跟哥们一起来,但一毛钱的门票是个不小的壁垒。文革到来,动物园与展览馆之间的那道铁栅栏失去了威严,跑两步一跳一撑就翻过去了。动物园一度成了附近孩子们想逛就逛的地方。只是动物的神秘感下降了。
不远还有紫竹院。那也在百万庄孩子的故乡范围。夏天钓鱼捞虾粘蜻蜓,冬天滑冰、玩冰车。自己做的冰车很简陋,几块木板一钉,下面是一截三角铁,甚至仅仅是两根粗铁丝。冰车简陋,但也玩得热火朝天。一身大汗用掉太多力气,回家的路显得很远。
还有玉渊潭。它似乎更荒野一点,那个“西湖”里还有“芦苇荡”呢,是钓鱼的好地方。而“大湖”则是夏季游泳的最佳地点。数百上千的人,白花花的肉,五颜六色的游泳衣和救生圈,一片人声好热闹。
到更远的地方就要坐车了,或者骑车。北海、颐和园、香山,记不清去过多少次,还有西单、前门、王府井,也都非常熟悉。我的故乡都该包括哪里?实在闹不清了。
如今,童年早已逝去,故乡也改变了许多。有些也许变得更好了,但百万庄却失去了魅力。是因为建筑太老了?因为到处停满了讨厌的汽车?因为合作社已经被乱盖的建筑遮掩?都有吧,但最根本的是百万庄没了人气,再也见不到成群的孩子,听不到那些叫声笑声。
当年的孩子早已长大离开,小学校曾增加到四所现在只剩下一所。而且,如今放了学的孩子再也不能由着自己想去哪就去哪,家长早就等在学校门口。不大工夫,已经不多的孩子也消失在一个个楼门里。
如今的百万庄,一片苍老的楼房。时过境迁,故乡再也不像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