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对话

感恩节。

儿子从医学院回家度假。父亲不在家,开车跟母亲一起去中国城吃饭。点了三菜一汤后,边等着上菜,边有了下面的对话。儿子一如既往地说英文,母亲坚持说中文,只是当儿子听不懂时,才偶而夹带些英文。

儿子:这学期的解剖课快上完了。
母亲:噢?这么快?你感触最深的是什么?
儿子:生命。
母亲:是啊,懂得了生命,你这课就没白修。
儿子:一个小小的细胞能发育成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儿子一边说,一边用手势很夸张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划拉了一下。母亲也随着儿子的手势由上至下打量了一下儿子,好像第一次发现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母亲:还记得你高中时我让你看的Og Mandino那本书《世界上最巨大的奇迹》吗?

儿子:嗯,当然。人体真是个奇迹!

母亲:人体像一座化工厂,复杂着呢,哪一块儿都出不得毛病。

儿子:你看,出毛病的可能性成千上万的,可大部分人却都活蹦乱跳地活着(儿子用下巴泛泛地把周围吃饭的人都划进了一个无形的圈)。

母亲:人的本事够大的,能上天入地,可对一些小小的微生物却一点招儿也没有。(母亲是搞微生物的,母亲的父亲也是搞微生物的)。

儿子:医术也不是万能的。人掌握自然还差得远呢!

母亲:我知道。能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

(儿子埋头一阵猛吃,盘子里的琵琶豆腐一下子就少了一半。)

儿子:妈,你没发现我比以前能吃了?
母亲:我也在纳闷呢,怎么?
儿子:你知道,福尔马林有刺激食欲的作用。
母亲:噢,我还以为你是吃不上中国饭馋的呢。
儿子:都有吧,嘿嘿。
母亲:上解剖课一共有多少具标本呀?
儿子:五十。
母亲:哇!那么多,你可真够幸运的。这些自愿捐献者真了不起。
儿子:嗯,差不多都是得癌死的,有几个是心脏病。
母亲:什么癌最多?
儿子:肺癌。
母亲:抽烟抽的吧?
儿子:有的是,有的也不是。
母亲:那你整天一刀一剪地摆弄那些标本,对精神上心理上有什么刺激和影响吗?
儿子:没事儿。上课前老师都领着我们讨论过。

(儿子说得轻描淡写,看来,母亲是多虑了。)


母亲:学校考虑得挺周到。你真是个大人啦。我可得刮目相看了。
儿子:什么意思?
母亲:就是说,你长大了,成熟了。我不能再把你当孩子看啦。
儿子:谢谢。
母亲:那些捐献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白人?黑人?
儿子:大部分是白人,只有两个黑人。
母亲:没有亚裔人?
儿子:没有。
母亲:唉,也是的,大多数亚裔人都像我一样,死后想有个囫囹个的身子。
儿子:……
母亲:看来我也得考虑是不是要捐躯了。
儿子:(回避,只是埋头吃着。)
母亲:想想死后还被“千刀万剐”的,够可怕的
(母亲不寒而栗,下意识地把披在身上的外衣往怀里拽了拽)。
儿子:我们同学都挺感激和佩服这些人的。
母亲:应该的,应该的。
儿子:标本基本都七零八落了。
母亲:什么意思?(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儿子:我是说,标本被我们切得面目全非,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母亲:噢,听起来挺毛骨耸然的。完了后怎么办呢?
儿子:我们把解剖过的五脏六肺装到一个指定的箱子里,然后拿去火化。
母亲:是混在一起吗?
儿子:不是!(儿子做了个很坚定的手势)每个人都有指定的箱子。不可以装错的。
母亲:美国是很尊重人权的,连对一个没生命的人也是如此。
儿子:嗯(儿子点头,若有所思)。
母亲:这么说,火化的时候还算是个完整的嘛,最起码身体的零部件一个都没少。
儿子:应该是吧。

母亲: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的(沉思状)。不过,捐赠器官我倒是不在乎,做人体标本嘛,还是有点儿太那个。唉,下这种决心太难了,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儿子:……
母亲:哎,听说美国陆军出过丑闻,有人用捐献的尸体做地雷试验。
儿子:这样的事总是有的,但毕竟是特例吧。
母亲:嗯,但愿如此。

饭是吃完了,三菜一汤基本扫光,谈话也暂时告了一个段落,可这个捐与不捐的问题却一直困绕着母亲。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5 华夏快递 kd0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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