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静 CHANG Jing 华夏文集
往事追忆
知青岁月小记(六):采草药
·常 静·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日这一天,一块大馅饼从天而降,砸到了我的头上,我幸运地当上了村里的卫生员。接到口信的第二天,我乐颠颠地去公社卫生院报到。
一大清早,我一骨碌从集体户的炕上爬起来,用指头随意地拢了拢蓬乱的头发,从缸里舀了一瓢清澈的井水,拽过搭在一根锈迹斑斑铁丝上的毛巾抹了把脸,怀里揣上几个头天剩的苞米面大饼子,就急匆匆地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出发了。
抄这条近道,要绕过一片生有三棵歪脖树的乱石岗坟地,白天还好,晚上一个人走,免不了会心惊肉跳。山路面坑坑洼洼,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晴天会一步带起一阵尘烟,雨天就会一步一陷,最好的办法就是甩掉鞋子打赤脚。从集体户到公社卫生院估摸有八、九里的路,至少要走上一个钟点的光景。
那时的培训再简单不过,老师是临时从县医院请来的,卫生员也是一帮跟我年龄晃上晃下,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的二百五,里头多数是灌了几年墨水的回乡青年,星蹦有几个知青。那天,我们先是跟着老师高声朗诵了一段毛老人家的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随后,就开始突击学习辨认中草药。因为上面指派给我们公社缴纳中草药的任务,限令一个月内完成,公社理所当然地就把任务分摊到了每个生产小队。
经过一上午的速成培训,老师极有耐心地又是描述,又是图片,又是实物地这番那番口冒白沫地指指点点,我们木讷地鸭子听雷般地点着头,对老师的话似懂非懂。我们这帮早已干惯了庄稼活的泥腿子,冷不丁板板整整坐在板凳上,简直就是在受刑。末了,大家连交头带接耳外加打小抄的,总算勉强通过了一个临时测验,每人手里攥着一大把草药标本匆匆地返回各村。
我顶着毒日头,一身汗水地赶回村里后,先去地里喊队长,鹦鹉学舌地把公社委派的任务说给他听。队长是个血气方刚的退伍军人,一听派下来的任务是一百斤的草药,就气炸了,脸也变成了猪肝色,骂道:“妈了个巴子,眼瞅着地里一屁股的活,让俺上哪去找人手采什么狗屁草药!”早就习惯了队长的火爆脾气和满口的粗话,我也不搭言,就拿眼盯着队长看。他毕竟是个当了爹的人,跟我一个女娃不好继续发火,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去村里喊上几个半拉子,明天跟你上山采草药去吧,就说是我队长发的话。”
我二话没说,掉头就往村里赶,挨家挨户地动员半大的孩子跟我上山采草药。我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跑出了一片狗咬声,总算是软硬兼施地从一个个茅草屋里拖出了十来个参差不齐的男娃女娃,聚集在村头的场院里。我这才倒出功夫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帮娃娃,只见他们有的光着脚,有的拖着两管鼻涕,有的胳膊肘从衣袖里突出来,还有的大拇哥从鞋子里探着头。然而,一个个脏兮兮的小脸蛋儿都红扑扑的,一对对眼睛也都瞪得滴溜溜地圆,天真纯朴得可爱。我数了一下人头,交代了一下任务,说好第二天一早,听到钟声就自带工具和干粮到场院门口碰头。
第二天,我踩着悠悠的钟声,抄了把铁锹到场院去召集孩子们。一般来讲,村民们对时间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没什么概念,平时下地干活也就是听听钟声看看日头什么的。每次村里开会,要想把人归拢齐了,没有个把钟头下不来。我是个急性子,站在场院大门口不停地四下张望,等了半晌不见人影。足足过了有半袋烟的功夫,一个个小身影才陆续出现。
我们村一百斤的草药任务,包括七种:桔梗、白蔹、黄花败酱、苦参、柴胡、百合、芍药。我把每一种草药长的模样详详细细地给孩子们说了一通,又将入药的部位和采挖的注意事项叨咕了一番。出乎我的意料,这些孩子比我懂得要多得多。二柱子嚷道:“你说的白蔹不就是猫儿卵嘛!”扒拉了一下苦参,丫崽说:“这个呀?俺认识,叫野槐根!俺知道哪里有。”我一听,乐坏了,这下可好了,看来这帮孩子可以做我的向导啦!既然孩子们比我在行,我也就废话少说。于是,我就扛起麻袋和工具,象只老母鸡似的,被孩子们前呼后拥地向座落在村北边儿的马莲山出发了。
马莲山我还是第一次来。因为这座山离村里比较远,看上去又高,林子也密,不认道,是很容易走迷路的。
我们穿过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来到马莲山脚下,只见满坡遍野蓊蓊郁郁,生机盎然,松林、小灌木、高高矮矮的杂草,满眼是醉人的绿;红的、黄的、紫的、白的野花点缀在翠绿间,和着风轻轻地摇曳。山中的一草一木都透出一股静谧,我仿佛置身于一幅气韵生动的彩墨画中。
山很陡峭,大家不时地抓住手边的小灌木艰难地往山上爬去。首先发现了百合,它是万山丛中一点红,最抢眼。紫色的桔梗也不逊色,常常是开得一片片的。而芍药则比较难寻,花期也短。女娃们跟着我一边采野花,一边给男娃们戳戳点点,男娃对野花没兴趣,就吭吭哧哧很卖力气地挖着草药。有的草药根分布得又深又广,而对那些以根入药的植物,又伤不得根,所以挖起来十分吃力。有时我们不得不下手,一点一点顺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根往出抠土,掘得一脸一身的土,个个象是在土堆里打了个滚儿似的。
挖黄花败酱时出了不少乐子,因为它的气味异臭,把孩子们熏得直喊娘,一边还追着撵着的把那沾了臭气的手往别的孩子鼻子上揩。
我跟孩子们边玩边采药,碰上暄乎乎的开阔地,就在上面翻跟头打把式地快活上一番,有我带头没死没活地疯,孩子们就更人来疯地逞起能来。我们撒着欢地又喊又叫又蹦又跳,笑成一团,滚成一片,个个脸上、手上、头发上、衣裤上、鞋袜上泥土斑斑碎草片片。笑声、叫声惊醒了那座平时异常沉寂的山林,余音在林隙间久久地回荡。自从来牛家屯插队,我还从没有象今天这么快活过,真的希望时间和空间在这一刻凝固!
还真别小瞧了这帮娃们,一个个机灵着呢,眼尖手快,日头还没囫囹个地走下山坡,我们采的草药已经摞成了个小山包,如继续采下去,恐怕都拿不回去了。于是,我下令让孩子们住了手,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草药塞进一个个麻袋里,我挑了一个最鼓囊的扛着,其余的由几个大个头的男娃背着,我们满载着一脸的喜气返回了村子。
就这样,我领着这帮孩子连着采了几天草药。洗净晒干后,正当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左秤右量终于凑足了一百斤时,上面托人捎来了话:
今年公社收购草药的任务被取消了!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5 华夏快递 kd05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