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眼睛黑猫(小说)

 

不能说她不喜欢动物。

年轻时叶娴常去动物园看动物,做了母亲以后也常带孩子去。除了爬行动物中的蛇馆她从不去外,别的部分她都一一游到。她还喜欢看画报上的动物,电视中介绍动物的节目她也基本不拉,到点必看,起初当然是为了陪女儿,到后来她真的投入了,乐在其中了。大鲸鱼的歌声曾使她凝神良久,如听天籁;而那大水母透明闪亮的巨大身体在海中徐徐飘动的姿态却让她在感到美的震惊之余,又有一些莫名的恐惧。动画片是女儿荆叶的最爱,到后来不光妈妈叶娴,连爸爸荆望霖也加入了进来。那些卡通化了的动物真是可爱,让人生出一种抑制不住的想拥抱,想抚摸它们的冲动。当女儿与复活节兔子、迪斯尼老鼠等卡通动物(它们却都是由真人妆扮的)合影时,叶娴有时也会去凑个热闹。至于女儿画的动物,那当然是她的至爱了。从两岁时画的有些像牛的线团起,小鸡、小猫、小狗、小猴、长颈鹿、狐狸、狼,到老虎,她都收着。荆叶最爱画虎,因为她是属虎的。她有几张动物画还曾被装在镜框里,挂在幼儿园她们班的墙上。刚到美国不久,荆叶由学校组织参加当地动物保护协会举办的绘画比赛,还得了奖。在得奖的三十名各个年龄的孩子里,只有荆叶是唯一的华裔且最小,只有七岁,这使叶娴这当妈的感到特别骄傲。这当然并不是说荆叶就是一个天才小画家,她非常明白她的女儿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她很客观地认为,在女儿稚气的画里,一个小女孩肩上站着小猴,手里托着一只受伤的小鸟,身边围满了兔子、松鼠等各种小动物,充份表现了她对动物的友爱和关心,也许正是这种对动物的友爱之情,而不是画的技法打动了评委们的心。

今天,叶娴的家里还挂着至少四幅与动物有关的图或画。一幅是荆叶画的彩色铅笔画《小狗与苹果》;一幅是会随室温变色的中国画拼图《下山虎》,全家一起花了三天时间才完成。这两幅画分挂在门厅的两边。挂在学习室的是一幅各种熊的剪纸集锦;还有一幅鹿的水彩画挂在家庭厅与餐厅之间的过道墙上,正对着去地下室的门。

由此说来,叶娴她应该是喜欢动物的?也不尽然。

荆叶从小就要求养一只宠物,叶娴以各种理由反对。荆叶要的宠物无外乎小猫、小狗、小鸡,甚至小老鼠。开始她的理由是站得住脚的。第一,那时,他们住在北京,他们家只有一间十四平米的房间,连人的空间都嫌大大不够,哪有宠物容身的地方?以后不久,他们分得了二室一厅,地方是大了不少,可还是没有养宠物的地方啊!总不能让荆叶和宠物共处一室吧,尽管荆叶乐意。第二,谁来照顾宠物?谁来收拾这个家?还不都是她的事。她忙工作、忙女儿、忙家务,早已是忙得团团转了,哪还有精力去管别的事!第三,她是个爱干净的人,喜欢自己身上干干净净的,孩子和丈夫身上干干净净的,家里也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讨厌动物身上的气味,她嫌动物脏,有跳蚤又满地滚,床上桌上到处乱蹦乱踩。一楼的左门养了好几只猫,一进他们住的这个单元门,就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直至三楼。幸亏他们住在五楼,她可不愿他们家也有这样类似的气味。也许这也不是主要的。气味、脏,还有跳蚤都可以清除,你可以采取各式各样的办法,现代的、传统的,自己亲自干或花钱请人干。最难控制的是动物的生理习性。每到猫叫春的季节,楼下的几只猫就整夜整夜地嚎,那凄厉的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直刺入人的耳鼓膜和心脏,这真是一种残酷的感官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当然,这最后一个理由她没法向女儿说,说了她也不懂,她那时还太小。自然,这也有办法对付,可以给猫狗做手术,把它们变成“太监猫” 、“太监狗”,说实在的这样确实很残忍,扼杀动物的天性,可即使在美国这样做也是很普遍的。

如今情况已大大改变,他们现住在美国。叶娴在报纸上读到,在这个国家里,有大约百分之三十的家庭养狗,有大约百分之二十三的家庭养猫,还有很多家庭养了别的宠物。这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是和宠物一起长大的。她以前的四条理由,第一条和第四条已土崩瓦解了。他们的独立房子有足够的空间容下一只宠物,也不需自己下手或操心就可以直接买一只阉过的狗或猫。只剩下第二条、第三条还勉强抵挡得住。养动物肯定要带来麻烦,要增添许多事,还会使家中变得脏乱。要满足这两个条件只有养鱼,可养鱼怎能与养猫、养狗的乐趣相比呢?比如说,谁能抚摸和拥抱一条金鱼或热带鱼,或是带着鱼缸一块去公园玩呢?养鸟可以,你可以提着鸟笼去散步,在北京的清晨,不就有许多提着各式各样鸟笼溜鸟散步的人吗!不,不,他们三人都不愿养鸟。鸟是应该展翅高飞的,关在笼中太屈憋了它。再说,小狗小猫会在你的身前身后活蹦乱跳,在草地上撒欢打滚,你一招呼,它就会奔向你,笼中的鸟能带给你这样的欢悦吗?你若把它放出,它才不会跟随你飞前飞后,早就一翅直射蓝天,远走高飞了。说来说去,女儿想要的宠物其实不是狗就是猫。只有猫和狗这样的宠物,才能让人不但喜欢而且亲近。

问题恰恰在这里,叶娴可以喜欢动物,可以欣赏动物,可以关心动物,可以爱护动物,但就是无法亲近动物,尤其是狗和猫,更尤其是黑猫!由于她的固执,家里终于没养任何宠物。丈夫和女儿常笑谑她是“叶女士”,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姓叶,事实上她与好龙的叶公也确有相近之处。丈夫知道她难忘被群狗狂吠追逐的恐怖,那是大部分下乡知青当年都有过的经历。当你经过一个陌生村庄时,全村的狗都会跟在你的后面吼叫,有的甚至呲牙咧嘴地追上来咬人。他以为她是因为这个而不接受家中养猫狗。他们都不知道她内心的真正隐痛,她也不愿去揭开那久已尘封的记忆。

 

那天,叶娴正在学习室里绞尽脑汁地准备一个案件的诉讼词。其时,她半工半读在大学里修读几门工商管理方面的课程。最使她头疼的是工商法,数不清的法律条文和案情分析,甚至还要进入角色充当律师或法官。这星期他们三人小组分配的一个案子是某公司服务失误伤人赔偿,她充当原告律师,再过两天就要在课堂上如表演式地进入角色演讲。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了,她吓了一大跳。起身冲往正门,拉开门一看,没人。正纳闷,只听得车库通厨房的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她知道是女儿回来了,他们三人平时进出都是走侧门,每人都有钥匙,但女儿常常懒得从书包里掏钥匙,把门敲得“咚咚”响。刚才太专心在功课上了,一时倒没反应过来,其实外人来都是按门铃的。

荆叶叫了一声“妈妈”,把书包扔在家庭厅的地毯上,几步蹦了过来,抓住叶娴的手说:“我有一个请求!我们养一只小猫好不好?”大概是连蹦带跳地走了一段路,女儿的脸蛋红扑扑的,小鼻尖上泛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她疼爱地用左手拨开女儿面颊前的几缕发丝,右手食指在女儿的鼻尖上轻轻一刮,是对女儿大呼小叫的嗔怪也是帮女儿抹去汗珠。

荆叶把脸一扭,又抓住她的手臂使劲摇晃:“妈妈,求求你,让我养一只可爱的小猫咪吧!” 叶娴看着女儿那着急的样子,笑了,“没头没脑的,一回来就向妈妈要小猫。看你这一头一脸的汗,还不快洗洗,再喝点水去!我还有一大堆作业要做呢!”说完她转身要回学习室。荆叶使劲拉住她,把她按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单腿跪在沙发边,双手放在她的膝头,两眼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说:“妈妈,我是认真的,我要一只小猫!”

叶娴这才注意到,女儿黑亮的瞳仁里闪着一丝倔强的光。她诧异地问:“哪儿来的主意?哪儿来的小猫?”

荆叶把刚才回家路上发生的一幕告诉妈妈。在校车开进小区的一瞬间,一个眼尖的男孩看见了一块小广告牌上的字,大声叫了起来:“免费小猫!我想要一只!”孩子们喧腾起来。校车停在小区内的第一个路口,这是他们每日上学放学上下车的地点,孩子们依次下了车,分散了,大部分往小区内走去,那是回各自的家。有几个却朝小区出口奔去,其中就有荆叶。在进出小区的路口两边,立着几块小广告牌,比如屋主自售房屋的标牌等。果然,其中一块牌子上是一则免费送猫的广告,那广告上说这家有三只小猫愿免费分送给对动物有爱心的家庭。

荆叶扬起左手,手掌上写着一串数字,对妈妈说:“我有那个人家的电话,我要打电话问他们!”

荆叶一直是非常听话的,虽然也有任性的时候,但总是听劝的。可这半年来她的性情有了些许变化,变得有些偏激,有些躁动不安。荆叶十三岁了,已经开始进入青春 期,因而叶娴和丈夫荆望霖都有些紧张,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一新情况。

叶娴一时想不出办法阻止荆叶,就同意荆叶洗完澡后先打电话给那家人家问讯一下。她收拢思绪,回到计算机前,重新进入那索赔案件,终于写完了最后的一段。她刚把打印出来的稿子拿起来,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见荆叶一边叫着“妈妈”,一边从楼上冲下来。

荆叶已冲过淋浴,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替换下了刚才的牛仔短裤和T衫,头发上还滴着水珠,手里拿着电话。“她要和你说话!”看样子,荆叶虽听话先洗澡,可等不及吹干头发就在自己房间里打了电话了。

尽管叶娴心里明白是谁,接过电话来还是问了女儿一声:“谁?”

“就是有猫的人家,” 荆叶悄声说,“她要和家长说话!”

叶娴对着电话说了声“Hello”,耳边传来一个圆润的女声:“我是玛丽 安,你是不是刚才打电话女孩的妈妈?”

“是的,我是塞拉。” 塞拉是她的英文名字。

“塞拉,我们家有三只小猫要送人,现在只剩下一只了。你女儿想要一只,我知道她是个有爱心的孩子,但我必须知道她的家长的意见。请问你和你丈夫同意收养这只可爱的小黑猫吗?”

怎么,是只黑猫?叶娴顿时感到心跳加速,喉头发紧。她定了定神说:“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商量,我丈夫在 上班, 他 还不 知 道 这 件 事 。”

对方回答说:“如果是这样,我们现在就没法决定了。我们希望小猫能到一个有爱心的家庭里生活,需要得到这家人的全体成员的支持。因为养一只动物不是一件小事,它会影响到你全家未来的生活。”

“你说得很对,等我丈夫回来我想我们会认真讨论这事的。”

“好,希望你们早点把决定告诉我们。不过,如果有别的合适的家庭在你们做出决定之前先来了,就请你原谅我们不等了。我们现在太忙了, 没有能力看护小猫,所 以 才 决 定 送人。早一天把小猫安顿好,我们也早一点放宽心。我相信你们会理解这一点的。”

“是的,我们非常理解。谢谢!玛丽安, 再见!”

荆叶立即给爸爸打电话,不巧,没人接,只有留言说他在开会。荆叶留言请爸爸会后赶紧打电话回家,有急事。她放下电话,叫声“妈妈”,没人回答。转过身,看见妈妈坐在沙发上,楞怔怔的,像有什么心事。荆叶连喊几声,叶娴才回过神,抬起眼皮,发现女儿的一对黑亮的眼睛正好奇而迷惑不解地盯着她。

荆叶说:“妈妈,你在想什么?”没等回答,她又急促地问:“你同意养小猫了吗?说同意,妈妈,说呀!” 荆叶拉着妈妈的手,身子摇晃着在耍娇。“好了,好了,别闹了,听话,” 叶娴打断了女儿的话,拍拍女儿的面颊,“去做你的家庭作业吧!” 荆叶嘟囔着提起扔在地毯上的书包,走到早餐厅的大桌子旁开始往外拿书本文具。叶娴又回到了学习室。

正做晚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荆叶三步两步跳过去,抓起厨房门边小桌上的电话,紧接着快步走过来,把电话递给正炒菜的妈妈。她一听是玛丽安的声音,立即关了煤气和抽油烟机,仔细听她说。那边,荆叶也拿起了家庭厅里的电话。“塞拉,很抱歉。我们已决定把小猫给另一家人家。他们非常喜欢它,是一个很合适的家庭。当然我们并不是认为你们不合适,只是我们不能等。很抱歉,再见!”

叶娴担心地向女儿那边望去,只见荆叶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放下电话,突然冲着她喊:“你现在满意了吧?”喊完就往楼上跑。叶娴连唤数声,追上楼去,荆叶冲进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随即听到她的哭声。叶娴敲门,女儿不理,一拧门的把手,门从里边锁上了。叶娴原想强迫女儿把门打开,转念一想,让女儿哭哭也好,发泄一下她内心的委屈。就说:“行,妈妈就让你哭一哭。”下楼去接着做饭了。

晚饭做好了,正摆置饭桌时,丈夫来电话了。他先问家里有什么急事,叶娴简略地说了有关小猫的事以及女儿的不快,希望他能早点回来。可丈夫说,他的部门也有紧急情况,今晚要加班,还说不好几点才能回来。加班是丈夫的家常便饭,他们这个部门就是干这个的,专门处理解决突发性的技术问题。看来女儿的事只好由她一人去面对了。

叶娴坐在早餐桌旁沉思了好一会儿,仍然拿不准该怎么去和女儿谈。这房子的设计是开放式的,早餐厅在厨房,与家庭厅相连,仅隔一道齐腰高的矮墙。家庭厅两层楼高的天花板使她可以一览无遗地看到对面二楼的一条走廊,它联接着一间客房、卫生间和荆叶的房间。恰在此时,荆叶的房门开了,她轻轻地走出来,进了卫生间。好兆头!等荆叶从卫生间出来时,叶娴仿佛若无其事地叫她下来吃饭。荆叶虽没回答,却调头经过客房朝楼梯口这边走来。叶娴心里直高兴,她知道最棘手的时候过去了。人说“春天孩儿脸,一日变几变”,荆叶目前所处的青春期初期就是典型的“孩儿脸”状态,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吃饭的时候叶娴告诉女儿,爸爸来过电话,他今晚要加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荆叶“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母女俩默默地吃完了饭,她收拾起餐具正要去洗,荆叶突然说:“妈妈,对不起,我刚才……”叶娴看着女儿那哭过的微微红肿的眼睛,心疼地说:“妈妈理解,妈妈不怪你!不过,”她口气一转,“哭了一场,是不是心里畅快些?” 荆叶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收拾好厨房,叶娴削了两个苹果。一个切成许多小块,盛在个小玻璃盘子里,插上根牙签,端去给学习室里的女儿。荆叶正矫正牙齿,没法咬大块的东西。两年多来,任何水果和食物,只要是有点费劲难咬的,叶娴都事先切成小块。

学习室是他们家布置得最满当的房间。两张写字台成直角摆放,一张横着靠墙,一张直着拦在当中把房间分隔成两部分。横着的写字台略长,安置着一台带十七英寸显示器的HP桌面电脑;直着的写字台装着轮子可轻松移动,上面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学习室里充满某一摇滚乐队的歌声,只要听到这类音乐,就会知道荆叶在学习室。现在她坐在桌面电脑前,显示屏上开着好几个窗口,一看就知道在网上。

叶娴坐在直着放置的写字台前,对着女儿的侧面,看着女儿一边“啪啪”地打着字,不时调换着窗口,一会儿是与朋友网上聊天,一会儿是做她的家庭作业;一边一块接一块地吃苹果,同时身子和头还随着电脑音响播放的音乐节奏摆动。叶娴摇摇头,无奈而无声地笑了。唉,这一代孩子啊!她一直感到纳闷,怎么女儿就能做到一心二用,哦,不光是一心二用,而是一心几用呢?她却是个只能一心一用的人,一分心就什么也做不好。

叶娴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开自己的文件,准备做另一门课的作业。

荆叶突然问:“妈妈,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养猫养狗吗?”

叶娴没想到女儿会猛然间问起这个问题,心中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慌乱。刚才看女儿向她表示歉意,情绪也归于正常,还以为事情过去了。

“原因你不是早就知道吗?”她敷衍地说,“有四个理由,”

“不,不,” 荆叶打断她的话,很肯定地说:“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那你说什么才是真正的理由呢?”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荆叶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你一听到是只黑猫就脸变色?”

叶娴一时语塞,没说什么。

荆叶猛地把椅子转过来,与她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兴奋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的确有什么事!”

叶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那不是很有趣的事,你不会想知道的。”

“不,我很想知道!特别是关于你自己的故事。”

“好吧,” 叶娴无奈地说:“没听两句,你就会认为没意思。”

“妈妈,不会的。再说我不是个小孩了,我可以为你分担一点什么的。”

荆叶迅速地关闭了电脑上所有的窗口,包括播放音乐的软件,下了网。学习室里安静了下来。看着女儿两手交叠着平放在玻璃桌面上,两眼静静地望着她,等着听故事,叶娴知道她没有选择。她只好打起精神来给女儿讲那个有关一只黑猫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妈妈比你现在还小一岁。那时,中国正处在一段叫做‘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时期。”

“什么是‘文化大革命运动’啊?” 荆叶好奇地插话。

叶娴一下噎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能让荆叶明白。停顿了至少一分钟,她才说:“那是一段特别疯狂,失去了控制的日子。”

“是人疯狂吗?”

“是的。所有人,还包括整个国家。”

荆叶的眼神似懂非懂。看样子想再问什么,又忍住了。她努了努嘴唇,示意妈妈接着说。

 

在“文化大革命”中,政府忽然决定把全国城里学校毕业的高中生初中生几乎全都送到农村去,接着许多干部连家属子女也被送到农村去改造思想。我家就是其中的一个家庭。那时,我爸爸还关在“牛棚”里。

 

“牛棚?外公和牛住在一起?” 荆叶又问开了。

“‘牛棚’不是关牛的地方,这是一个特殊的名称。原来那里可能是办公室、教室、工厂的车间、仓库、或者其它什么普通地方。‘牛棚’有点像私设的监狱,不经法律的允许,有时随便就能把一个人关进去。关进去就失去了自由。” 叶娴只好又解释了一番。

“怎么能这样呢?难道没有法院吗?”荆叶又问了。她实在太难以理解了。不过,她一看妈妈停止了叙说,就赶紧说:“我不再问了。妈妈,你接着说。”

 

我妈妈和奶奶带着我和三个弟弟去了乡下。我们坐了两天汽车,半天拖拉机,又走了半个小时路,来到了一个只有三十几户人家而且都姓肖的偏僻小山村。

刚到时我们住在桂生家的老房子里。桂生是一个和我同年的男孩子,只读了三年小学就在家干农活了。他家前几年盖了新房,老房子就变成了猪圈牛栏和柴草间。两间东厢房本来堆着一些粮食和农具,临时腾出来给我们家住。原来的堂屋现在一半是猪圈,一半是牛栏。

 

“哈,你们才真的住在牛棚里了。” 荆叶笑了起来。

叶娴点点头说:“可不是嘛。夜里,一墙之隔,我们随时能听到牛的鼻鼾声、嚼草声和猪的呼噜声组成的交响曲。”

“味道可不好闻吧?”荆叶刚问完,发现自己又打断了妈妈的叙述,伸了伸舌头。

 

我们到的当天傍晚,我正帮着妈妈奶奶收拾房间,用借来的土砖和门板搭床,桂生和比他小两岁的弟弟禾生来了。他和我十一岁的大弟弟嘀咕了几句,大弟弟立即神采飞扬地叫道:“奶奶,妈妈,我跟桂生出去一下!”他顺手拿走一个脸盆,跟在桂生禾生后面走了。两个小弟弟,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向来是大弟弟的跟屁虫,也忙不迭地追出去了。天快擦黑的时候,弟弟们回来了。大弟弟把脸盆往房间中的空地一放,两个小的就连声叫我们快来看。哇!脸盆里装着大半盆水,水中黑压压地游着几十条拇指大的小鱼!三个弟弟争先恐后地说:“我们在小水渠里抓的!”

 

“舅舅们那时还那么小,他们是怎么抓的鱼呢?” 说完,荆叶马上做了个把嘴封上的手势,保证再也不问问题了。

 

当夜,我们带着小鱼给我们的欢愉,睡了连日来的第一个好觉。

半个月后我们搬到了新家。这原来是生产队的工具房,经过简单整修,后半截隔出两间卧室,前半截做为堂屋,也就是客厅兼饭厅。堂屋西墙上开了个门通厨房。厨房原是队里保管家的柴草间,队里出面借给了我们。厨房朝南还有一个门,靠门处现已搭好了一个大灶台。离大灶台一米远有个土砖垒的半尺高,二三平米大小的台子,这里的人家都有这么个台子,平时放些现用的柴草,也是母鸡下蛋和孵小鸡的地方。厨房的后半部可以堆柴草杂物工具等。这个家真不错,简直比我们在城里的家还要宽敞。我们家单门独户地离村子有三四十米远,屋后就是一个大水塘,全村的人洗衣、洗菜、挑水都在这个塘。村里人到西边南边的地里干活也要经过我们家门口,所以我们家门前是村里挺热闹的地方。

住进新家的第一个晚上,全家都没睡好。成群结队的老鼠在竹篾编的晒垫铺成的天花板上来回奔跑使我们心惊胆跳了整一夜,震下的灰尘落在我们的被子上、头上。清早,队长出工时经过我家门前,听妈妈说了句“老鼠太多”,他笑了笑没说话走了。下午,老保管的老婆左手端着一个胡芦瓢,右手提一篮子青菜串门来了。这半个多月来,村里人轮流给我们家送菜,今天轮到她家。妈妈下地干活去了,奶奶接过菜篮,千谢万谢。的确,纯朴的山村人对我们这么好,比起在城里受歧视,我们全家都觉得这儿才是我们真正的家。老保管的老婆招手叫我们几个孩子过去,她揭开胡芦瓢上蒙着的一片芋头叶,哈!里边躺着一只小黑猫!小弟小心翼翼地抱起它,它懒洋洋地眯着眼,转了转脑袋,打了个哈欠,跟着“喵”地叫了一声。大家都乐了!最让人惊奇的是它的那对深棕色的如玻璃球般亮闪闪的眼睛,竟还隐隐地透着一层紫气!保管的老婆说这小猫只有一个多月大,等再过几个月就会抓老鼠了。现在它虽然不会抓老鼠,可老鼠听到它的叫声,就会老实一点。她还告诉我们喂小猫米汤稀饭就行了,再过一段时间可以给它吃拌米糠,或剩饭。小弟突然问:“可以给它吃鱼吗?”她说现在不行,过一个月就可以,不过最好不要给它吃太好的,吃惯了好的,它就会变馋变懒,不抓老鼠了。

也真奇怪,小黑猫来到的第一天晚上,老鼠们就再也没那么猖狂了,晒垫天花板上的“跑步比赛”也取消了。为此我们都特别感谢小黑猫。我们商量着给它取个名字,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个四个人都喜欢的,就一直叫它“猫咪”。我在灶台前的台子上铺上了厚厚的稻草,奶奶又找出小弟小时用过的一条小毯子,给小黑猫布置了一个很舒适的窝。晚上小黑猫在厨房里老叫唤,小弟说它一定是想妈妈了。我不忍心听它这么叫,就把它抱过来放在我脚边先睡一晚。谁知,小黑猫以后就赖在我床上,再也不肯回厨房自己睡了。

小黑猫在我们的欢笑声中一天天长大了。几个月的时间,它就长成一只大猫了。当它抓到第一只老鼠时,大弟刚钓到一条有大人的拇指粗,半尺多长的鱼。因为这种鱼背上的花纹像秤杆上的星点,村里人叫秤星鱼。大弟把秤星鱼慷慨地奖给了黑猫。要知道,那时我们没有肉吃,没地方买肉。农村里没有副食商店,农民出售农副产品的墟场在这个县全被取消了。一般农民家一年养两头猪,一头上交国家,一头过年时杀了,把肉腌了留着慢慢吃,这就是农民一年的肉食。下放干部家都没养猪也没养鸡,每到一个月到公社集中学习的日子,就早早地出发,因公社有一个杀猪的地方,隔个十天半月的就会卖一次肉。谁都希望碰运气买上一回肉。自从桂生带弟弟们去抓过鱼,小鱼就成了我们家这几个月几乎唯一的荤菜。也是大自然的恩赐,这里的鱼真多。水塘里的鱼是生产队里放养的,不能动。沟里、渠里、甚至田里都能抓到鱼。弟弟们放学后的时间都用去抓鱼了,有时晚上我也和大弟一块去用松明照鱼,我们还在割过的稻田里挖开禾兜来找泥鳅。这些办法全是桂生禾生哥俩教的。

有一天中午,队长来告诉妈妈说邻村的一家人明天娶媳妇,今天要杀一头猪。因为还没到腊月,不能腌肉,他们肯定会卖半头猪。妈妈就赶紧走了。半下午的时候,妈妈笑咪咪地提着两斤肉回来了。我们已有三个月没吃新鲜肉了,个个馋得很。放学一回来听说有肉吃,全都高兴得心花怒放。奶奶切下一小块瘦肉说要做个菜梗肉丝,余下的肥瘦肉再做个芋头烧肉,全家美美地吃一顿晚饭。妈妈被队长请去一家老乡家调解婆媳关系去了,妈妈曾在妇联工作过,处理这一类的事很有办法。弟弟们出去玩了,我坐在堂屋的餐桌旁刮芋头皮,奶奶在厨房切肉。正切着,桂生的奶奶去大水塘洗衣从门前过,两位老人就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聊起来了,她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关于鸡呀,猪哇,还有孙子孙女。突然,听见奶奶大叫一声“唉呀!”就看见黑猫叼着一块肉从厨房窜进堂屋,还没等我反映过来,它又飞快地窜上了房梁。奶奶和桂生的奶奶相跟着进了堂屋,奶奶说:“我只切了一半肉,另一半全给黑猫叼走了。”桂生的奶奶也说:“真是只造孽的畜生啊!”我搬来梯子,爬上去打着手电一看,黑猫躲在角落里正吃肉呢。它撕扯几下,就转头张望一下,一副作贼心虚的样子。我恨极了,想顺着房梁爬过去,一脚没踏实,踩在空晒垫上了,要不是我的右手勾着房梁上的支架,差点摔下去。奶奶叹了口气:“算了吧,就是把肉抢回来,也被猫咬得乱七八糟,没法吃了。唉!没想到人还抢不过猫哇!”

晚饭时,虽然我们还有菜梗肉丝,只是那芋头烧肉里就找不到几块肉了。不光少吃了几块肉,连难得吃一次肉的高兴也被黑猫搅没了。这一天晚上,黑猫第一次没在我的床上睡觉,它是不是一直躲在房梁上,谁也不知道,天花板上没有一点声音。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一天一夜不见影的黑猫怯生生地从大门外走了进来,我们谁都不理它。它蹲在大弟的脚边,“喵喵”地叫,大弟一脚把它踹了个跟斗。它躲在一边,不敢过来了。吃完饭,我们四人围着桌子做作业,看书,它又开始围着桌子转,一边转一边叫。小弟听了一会儿,忍不住了,说:“哥哥姐姐,猫咪后悔了,我们原谅它吧?”我们四人轮流对黑猫训了一次话,告诉它做一个小偷或强盗是特别可耻的。每个人说完它就“喵喵”叫两声,好像是认错。最后我宣布以后再不准它偷吃,它又“喵喵”两声,似乎表示同意,我们就原谅它了。不过,我再也不让它上床了,甚至不准它进卧室,它晚上只能回到厨房的灶前平台的草窝里去睡。

 

说到这里,叶娴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九点半了,说:“哟,都这么晚了,你爸到现在还不回来,看来又要干一通宵了。”

她转头一看,荆叶两手肘放在桌上,双掌撑着下巴,还巴巴地等着她接着讲小黑猫呢。叶娴摇头叹了口气,说:“荆叶,你该睡觉去了!”

荆叶不干,非要听完小黑猫的故事不可。她赖皮地说:“我爸还没回来,我一边听故事一边等他回来。”

“那怎么行?明天你该起不来了。”

荆叶说:“妈,你还是接着讲吧。故事没听完,我现在去睡就会想一夜的小黑猫,明天才真的会起不来!”

叶娴无奈,只好再接着讲下去。

 

春天的时候,奶奶在灶前的台子上原来给黑猫准备的窝上细心地摆放了十二个鸡蛋。这些鸡蛋是前几天妈妈走了几十里路去邻县的墟场买回的。奶奶一个个的在煤油灯前照过,挑选出来的。她从桂生的奶奶那借了一只抱窝的黄母鸡,放在这些蛋上。奶奶说再过三七二十一天,小鸡就会一只只地从蛋壳里钻出来。我们一天天算着小鸡出壳的日子,憧憬着小鸡长成大鸡,大鸡下蛋又孵小鸡,然后我们就有鸡蛋和鸡肉吃了。黑猫则被赶到了灶台上睡,其实也不能算是赶,它自己就乐意在灶台上呆着,每天早晨起来我都看见它趴在灶台上的角落里。

小鸡出壳的那天,我们真是兴奋极了。每一只小鸡出来,全家都跑到厨房里看望一番,十二只小鸡全出齐了!奶奶高兴地连声说:“好兆头,好兆头!”小鸡们“叽叽叽”的叫声,在我们听来是那么美妙动听。小鸡也确实可爱,毛茸茸的像个小绒球。有六只全黄的,两只灰的,还有四只黄色但背上有黑花。那天晚上因为等小鸡出壳,我们睡得很晚,我相信,全家每个人在睡梦中都是带着笑容的。

我是被黄母鸡的叫声惊醒的,在那一瞬间,我的感觉就是那叫声好象特悲愤,特痛苦。我翻身坐起,看见奶奶已下了床,正点煤油灯。我跟着奶奶去到厨房,看到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黄母鸡站在它的窝里,全身的羽毛都竖起来,像是在抵御,它的翅膀张开,小鸡们躲在下面可怜地“叽叽”叫着;黑猫在台子的边上正虎视耽耽,一转眼,它就跳到了灶台上。灶前的地上好像有东西,我要奶奶拿灯一照,“天呀,”奶奶叫了起来,原来地上是两只小鸡,一只黄的已经死了,另一只花的肚子还在起伏,看样子也活不了了。两只小鸡身上都有伤痕和血迹。奶奶把煤油灯放上灶台,顺手抄起一根木柴,就朝灶台角落里的猫打去,“你这个该死的畜生!”黑猫“喵”了一声,跳下灶台,从厨房门上的洞钻出去了。这时天已蒙蒙亮,全家人都被惊动了,面对眼前的惨象,没谁再睡得着,只是我们都想不通,黑猫为什么要咬死小鸡呢?

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事,大家都说这样的猫不能留。农村里老鼠多,农民养猫是为了捉老鼠,免得粮食、食物、种子或其它东西被老鼠偷吃了。可我们家的猫犯了两大错:第一抢主人的肉吃,比老鼠还凶,成了内贼;第二居然咬死小鸡,跟黄鼠狼同恶,成了外盗。大家认为要是任它发展下去,不仅我们家已遭殃,还会继续遭殃,全村都会遭殃。谁能保证它不会上别人家去偷去抢?看样子,村里的人有意要除掉黑猫。

我们家六口人虽然也很恨黑猫干的这些事,可对黑猫是不是罪该当死还是有不同看法的。当然我们不能与村里人争执,入乡随俗,要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这是妈妈一再教育我们的。黑猫似乎也知罪,不知躲哪儿了,我们几天都没看见它。有一天下午,乘着没人时,它悄悄地回来了。只奶奶一人在家,它对着奶奶“喵喵”地哀叫着,奶奶一边数落着它,一边给了它点剩饭吃,吃完它就又不见影了。

星期天午后,我按照奶奶的分咐去菜地摘了几棵青菜回来。经过几个月的辛勤劳动,尤其是奶奶的精心伺弄(要知道我奶奶进城前曾是一位颇有经验的菜农),我家的菜园里已欣欣向荣,收获不少了。我提着小竹篮经过家门没进去,径直往大水塘边想去洗青菜,顺便也洗洗我那双沾了泥土的塑料凉鞋。塘岸很高,到水边要下十几级青石板台阶。我看见桂生的奶奶和保管的老婆正面对面并排蹲在水边,一个洗衣服,一个洗菜,还聊着天。我正要下那青石板台阶,忽然听到她们的谈话跟我家有关,就收住了脚步。

只听桂生的奶奶说:“菊生家的,不是我说你,你不忍心处死那只倒霉的紫眼睛黑猫就算了,怎么还把它送给老方家?”

菊生是保管的名字,年纪比桂生的爸爸还大,可却跟桂生同辈,所以保管老婆还得管桂生的奶奶叫四奶。我妈姓方,村里人都叫我妈老方。

保管老婆说:“唉,我想那小猫好歹也是一条命,老方是公家人,福气大些可能镇得住那邪气,再说小猫也可跟四个娃崽当个玩伴。”

又听桂生奶奶说:“老方已经够可怜的,一个女人家带着四个小的一个老的,男人还被城里的造反派关在私牢里。”

“是牛棚里!”保管老婆纠正她。

“管它牛棚马棚,只要不是官府的大牢,就是私牢!”桂生奶奶争辩着, 接 着 又 数落保管老婆:“老方是个好人,菩萨会保佑她。她现在正是遭难的时候,要不她也不会到我们这山沟里来。你还给她添乱!看那只该死的不吉利的黑猫把她家害得肉也吃不成,鸡也被咬死。以后还不知要出什么更糟糕的事呢,说不定会祸及全村!”

保管老婆叹了口气,“四奶,你老人家说得对,这件事我是做错了。我要是一开始就听了你的话就好了。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了,都说过去的老话是迷信,不灵了,怎么还是灵验了?!”

桂生的奶奶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话都是灵验的,我说紫眼睛的黑猫不吉利吧,从前谁见过这样的猫?我还是个新媳妇时听过七爷讲古,他讲过老祖宗一百年前遭遇紫眼睛黑猫家毁人亡的事。要不我们肖家也不会躲到这山沟里来!你不信,村里那些年轻人还有队长都不信,才把这造孽的畜生留到现在,惹出了这么多麻烦。这下惊动了七爷他老人家,他昨天都气得摔了一只饭碗!”

保管老婆担心地问:“七太爷他不会罚我吧?”

桂生的奶奶正要说什么,忽然保管老婆看见了我,就忙着招呼我,从而暂时中断了 她们的谈话。

我洗完青菜回到家里歇了一会儿,桂生提着一只小鱼篓来了。我们家的大门开着,只要家中有人,门就会开着是村子里的习惯,我们家也一样。他一脸紧张地进了门,一看就我一人在家,心情似乎有些放松。我们闲聊了几句,他脸色忽然严肃起来说:“是七太爷派我来的。”七太爷是村里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老人,比桂生的奶奶还高两辈,他的话比队长的话还要有权威。我不知七太爷要桂生来干什么,他也没再说,从小鱼篓里拿出一条二指宽的鲫鱼,放进地上我们平时喂黑猫的一个白瓷盆里,嘴里“咂巴咂巴”地作响,这是村里人唤猫时的声音。说来也怪,这几天我们曾到处找黑猫,也没发现它躲哪儿,桂生这么一叫,不到两分钟,黑猫就进门了。它肯定闻到鱼腥了,直接向着白瓷盆走去,又猛地停住了。它警惕地向我们俩打量了一眼,就急步奔过去吃鱼了。说时迟,那时快,桂生弯下腰,一伸手就揪住了正欢吃着的黑猫的脖颈,随手又把它塞入了小鱼篓里。他快步从堂屋走进厨房,顺手抄起灶前的小板凳盖住鱼篓,然后走出厨房,直奔屋后的水塘。我看着桂生把鱼篓沉入水里,刚喊了声“不”就被桂生严肃的目光噎了回去。黑猫在鱼篓里拼死地挣扎,翻起的水花溅了桂生一头一脸。桂生毫不动摇,坚持着,渐渐地,鱼篓里没动静了。

桂生在我家屋后挖了个尺多深的坑,把黑猫的尸体掩埋了。第二年,奶奶在那上面种了棵南瓜。南瓜藤爬满了屋后的空地,甚至还延伸到塘边的灌木丛上,一气结了八个大南瓜。桂生的奶奶说,那是黑猫在赎它的罪呢。我把在塘边听到的话曾悄悄地告诉过奶奶,奶奶叮嘱我说:“别告诉你妈,你妈肯定不信。其实,有些老话还真是灵验的啊!”

 

荆叶长长地吁了口气,说:“这真是个出人意料的故事!那只猫真可恶,竟然咬死刚出壳的小鸡!小鸡太可怜了!不过,黑猫也死得够悲惨的。妈,你相信那村子里的人说的话吗?紫眼睛的黑猫是不是真的不吉利?那只黑猫的眼睛真是紫色的吗??” 荆叶一直坚持在周末中文学校学习,每当学了一个两个新词,她就会想法现学现用地用到她的谈话里去。有时自然免不了用词不当而笑料百出,可更多的时候连爸爸妈妈也会惊异她用词的准确。不过,话一多说几句,荆叶就少不了汉英夹杂,尤其是一着急,连珠炮般冲口而出的就多半是英语了。

叶娴仍然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没有说话。

停了一会儿,荆叶又说:“妈妈,我现在理解你了,可你不会因此而认为所有的猫都是坏的,是不是?”

“当然不会。” 叶娴坦然肯定地迎着女儿询问的目光。

荆叶好像松了口气,不说话了。叶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对女儿说:“你快去睡觉吧。”

荆叶起身走到门口,突然跑回来,趴在妈妈的背上,两只胳膊从她的肩上伸过来,搂着她的脖子,悄声在她耳边说:“妈妈,我以后再也不吵着要养猫养狗了。”

叶娴感动地拍拍女儿的手背说:“谢谢!”

养猫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因为把心中郁结多年的话一吐干净,叶娴也觉得轻松了不少。同时,经过此事,荆叶好像也懂事多了,母女俩的关系也更亲密了。

很快就放暑假了。为了让女儿暑假过得快乐和有趣,叶娴和荆望霖决定送荆叶去一个夏令营学划一种叫Kayak的皮划艇。因夏令营与荆望霖上班的地方同一方向,这一段时间荆叶就随着爸爸早出晚归。两个星期下来,荆叶晒黑了,两只胳膊明显变结实了,晚饭时还经常告诉爸爸妈妈一些夏令营里的有趣的事。

这天是夏令营的最后一天,邀请家长们下午去观看孩子们的划船表演。早上荆望霖带女儿走了,说好中午在湖边碰头,一起看表演。上午是叶娴每周一次访问苏珊的时间。最近她在社区的一个养老院里做义工,任务是陪一位老人苏珊聊一小时天。为了解除一些老人的孤独感,养老院专门招募了几名义工陪老人们聊天。叶娴很喜欢这项工作,这使她有机会更深入地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和文化习俗。苏珊是位87岁的孤寡老人,身体很好,很健谈,但没有任何亲人。叶娴的到来给苏珊带来了快乐,第一次访问之后,苏珊就明确表示欢迎她经常来。

叶娴的脚步停在苏珊的房间门口,正要抬手敲门,门自动开了,笑容满面的苏珊站在那。“塞拉,亲爱的,快请进。” 叶娴拥抱了苏珊,把一支从自家花园里采摘的白玫瑰送给了老人。一阵热烈的相互询问过后,苏珊提起了昨晚看过的一部电影。那是一个闹鬼的故事,但拍得逗趣多于诡秘,一点儿也不害怕。

聊着聊着,苏珊突然问:“塞拉,你信迷信吗?”

“迷信?比如什么?”

“比如……一只黑猫!”

“黑猫跟迷信有什么关系?”

“有些人相信,一只陌生黑猫的突然出现往往会带来厄运。”

“真的吗?”她想起三十多年前桂生的奶奶说的那些话,惊异如此不同文化背景的两位老人对黑猫的看法却有某种相同之处。只不过桂生的奶奶单对紫眼睛的黑猫忌讳,而苏珊所说则包括几乎所有突然出现的陌生黑猫。

“我不知道。很多人都这么说。”

“苏珊,你见过紫眼睛的黑猫吗?”

“紫眼睛的黑猫!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猫。你想说什么,塞拉?”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

叶娴告别苏珊,匆匆赶到湖边,正好一点正。刚停好车就看到丈夫站在不远处,他也刚到。两人买了些快餐饮料,来到表演的地方。那里已聚集了几十人,大多是家长们和其他的家庭成员。孩子们一字排开,一声号令就往湖心的小岛划去,来回大概有好几公里吧。他们用望远镜寻找着女儿的身影,和其他的家长们一块喊加油。表演结束了,夏令营也结束了,荆望霖还要回去上班,荆叶坐妈妈的车回去。

 

叶娴开车刚拐进自家的车道,就听见后座上的女儿大叫:“一只猫,妈妈,一只黑猫在我们家门口!”她侧头一瞥,只见一道黑影跳入了大门前左边花坛的灌木丛。叶娴把车停进车库,下了车,没如往常一样走车库里的侧门进厨房,而是走出车库,向左转入一条五、六米长,水泥铺就的小径,上两级台阶,站在大门前的水泥平台上。大门的两侧各有一个花砖围起的花坛,种着一些常绿的灌木和花草。她侧身对着大门,一边从手提包里掏钥匙,一边往门前左边的花坛看去,荆叶站在她身旁等着她开门。她看了一会,没见什么,转身把钥匙插入锁孔里,打开了门。

忽然,一声“喵呜”从一棵灌木下传出,荆叶一跺脚,唏唏嗦嗦地一阵响,一只硕大的黑猫从树底下跳出,站在台阶下的小径上。叶娴一惊,正往外抽钥匙的右手一抖,钥匙掉在地上。那猫并没被钥匙掉下的响声吓走,相反,它的一只爪子伸出来,搭在第一级台阶边。它的头向上仰着,脖子上挂着的一块铜牌在夏日午后的骄阳下闪闪发光。叶娴蹲下拾钥匙,两眼恰好与大黑猫向上望着的眼睛相对。她的心忽然一紧,这对亮闪闪的深棕色的猫眼睛怎么如此似曾相识。天啊,它的眼睛里竟也有一层隐约可见的紫气。这眼睛里带着警惕,又带着乞怜,令她没法回避。她闭上眼睛,缓缓地站起身来,睁开眼四周望望,门前的路上静悄悄的,没一辆车经过,左邻右舍以及对面的几栋房子都关门闭户,没有人影。她轻声地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问:“这是谁家的猫?” 荆叶早已蹲下身子,伸手去抚摸那黑猫的背。已上了一个台阶的大黑猫趴在台阶上,任凭女儿的抚摸,显出一副很舒适的样子。

猛然间,桂生奶奶的话和苏珊的话交替在叶娴的耳边响起:“ 那是一只不吉利的紫眼睛黑猫!”“一只陌生黑猫的突然出现往往会带来厄运。”难道这又是一只不吉利的紫眼睛黑猫?她扶着门,招呼女儿快些进来,天太热,在大太阳下呆久了会中暑的。荆叶进门后,她不顾那黑猫乞怜的眼神,轻轻地关上了门。

看那黑猫的样子,它大概是饿了。它的脖子上挂有铜牌,说明它是一只家养的猫,是谁家的宠物,可它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呢?叶娴虽然可怜那只猫,但却不敢随便喂东西给它吃。万一吃出什么毛病,猫的主人找来了,索赔,或告你一个故意伤害罪,岂不自找麻烦?何况她还有另一层不易出口的担心。不管怎么说,还是小心为上。

叶娴是从她的一个同事的教训里学到这些知识的。她的越南女同事的邻居有一只非常可爱的矮种长毛狗,时常跑到同事家草地上玩。同事看见了,总喜欢逗逗它,再喂它点吃的。有一天,同事刚吃完晚饭这长毛狗来了,她就把吃剩的红烧排骨喂了两块给狗吃。恰好邻居看见了,非常生气地说:“你是不是想杀死我的狗?”越南女同事感到很不解,好心喂狗吃排骨怎变成了要杀他的狗?后来才知这狗得了病不能吃肉。这位越南女同事说完自己的故事后还告诫叶娴:千万不要喂任何东西给任何猫狗吃,也不要收留任何看似无家可归的猫狗,别自找麻烦!叶娴也听别人说过有人收留无家可归的猫狗后惹得官司缠身,被告为拐带宠物。

第二天早上,荆望霖提着包去上班,出了门一会儿就又回来了,说:“不知是谁家的黑猫趴在我们家花坛边?” 叶娴奇怪地说:“怎么还在?”于是告诉他昨天的事。他叮嘱了女儿一句:“千万别让黑猫进屋!”就开车走了。今天叶娴的课在晚上,可以留在家陪女儿。虽然荆叶已满了十三岁,可以合理合法地独自在家了,但一般他们还是尽量不让女儿独自在家一整天。

一上午,叶娴和女儿都没心事干别的事,因为那只大黑猫始终在大门前的两个花坛上下转悠,没有离去的意思。叶娴和女儿只要一出门,大黑猫就朝她们走来“喵呜喵呜”地直叫唤。她担心大黑猫饿死在她家的范围内,惹来麻烦,找出一只纸碗,倒了大半碗牛奶,让荆叶端出去给它吃。母女俩眼看着大黑猫三口两口就喝光了牛奶,还伸出舌头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不用说这只猫肯定是饿了多日了。大黑猫喝完奶,跳上花坛,又躲到灌木丛下去了。

吃午饭时,叶娴对女儿说:“那丢了猫的人家没准也很着急,正到处找,可我们怎么才能告诉他们这儿有只猫呢?” 荆叶看妈妈眉头紧锁,说:“妈妈,你不用着急,我们可以贴广告!”说干就干,吃过饭,叶娴找出一些纸,荆叶在上面分别写上:“谁家丢了一只大黑猫,请打234-3689”然后,她们带上订书机和胶纸带出了门。叶娴开着车,在附近一带转了一大圈,在每一个小区路口都贴上了荆叶写的寻找猫主人的广告。

可是,直到第二天中午,她们也没接到一个寻猫的电话。叶娴准备午餐时,荆叶又倒了一纸碗牛奶去喂大黑猫。她刚出去马上就回来了,说:“妈妈,不好了,大黑猫要死了!” 叶娴急忙随女儿出去,只见那只大黑猫,躺在车库门前的地上奄奄一息,嘴角还流着白沫。她吓了一跳,说:“这可怎么办?”她在门厅里走来走去,想不出什么办法。突然一抬头,看见了墙上挂着的女儿的画《小狗与苹果》,想起了六年前女儿参加动物保护协会主办的绘画比赛得奖的事。对了,打电话给动物保护协会请求帮助。她马上翻开电话黄页,找到动物保护协会的号码,拿起电话就按键。谢天谢地,电话顺利接通了,她简单叙述了情况,对方问清了地址,说他们会马上派人来处理。

半个小时后,电话铃响了,是一个叫露西的八岁女孩打来的。她说她家丢了一只大黑猫,她们全家都很着急。因为大黑猫得了癌症,她很担心。她放学时看到她们贴的寻黑猫主人的广告了,可是她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现在她和Babysitter(看小孩的)在家。

叶娴把大黑猫的情况告诉露西,露西哭了。刚放下电话,一辆标有“动物保护协会”字样的面包车,停在了她家的车道上。两位身着制服的男人跳下了车,叶娴迎上去,作了自我介绍。他们已看到黑猫,径直朝它躺着的地方走去。大黑猫躺在那里,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嘴角除了白沫,还流出了不少血。他们仔细观察了黑猫好一会儿,说:“这只猫已经没救了!”。她把情况向他们说了,也告诉了刚才露西所说黑猫得了癌症的话。那位中年人一边听一边作记录,那位年轻人则拿出一把夹子和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将大黑猫夹入塑料袋中,放进了车里。

动物保护协会的人走后,叶娴把地上的血迹清扫了,走进厨房,见荆叶刚放下电话。荆叶说那电话是露西的哥哥十一岁的布兰顿打的。他问了些有关大黑猫的事,也说大黑猫得了癌症,就离家出走了。

正吃晚饭时,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是露西的妈妈。因为露西的妈妈很想知道详情,叶娴把两天来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露西的妈妈一边听一边不停地说:“可怜的杰克!可怜的杰克!”杰克?不用说这是那只大黑猫的名字了。最后,露西的妈妈对叶娴说了一连串的感谢。

放下电话,叶娴才觉得,几天来的沉重心情算是彻底解脱了。

 

晚上九点多钟,荆望霖打来电话,说他的车下午送去换机油了。因手上的活放不下,一直忙到现在,没空去取车,车行现已关门了,只好请叶娴去接他回来。她告诉了女儿一声,就驾车走了。

路上的车辆比起白天来少多了,叶娴一路顺利地到了科尔路。这是一条来去各有两条车道的道路,从这里在前面一个路口左转再穿过几条小街,可以绕到荆望霖所在的办公大楼后面。办公大楼的前门面对着一条全市最长最繁华几乎任何时候都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是不允许停车接人的。叶娴此时正在两条车道靠左边的一条,再左边是黄斑马道,车辆是不许在上面行驶的。只等近路口左拐弯的车道的标志在地上一出现,她就可立即进入。前方路口是绿灯,左拐弯的车道就在前边十几米处,她拨亮左拐弯灯同时减速,后视镜和左视镜里都没有汽车的大灯灯光,显示她的车后没有车跟着,车左侧的黄斑马道上也没车。她又习惯地侧回头看了看左边,那是后视镜和左视镜的死角,仍然没车。到左转弯的车道了,她的左手一转方向盘,车就要进入。就在此时,前方交通灯的左转弯绿色箭头变成了红色,那两盏本应由红灯变成绿灯的直行指示灯竟同时变成了深棕色,还闪着萤萤的紫光,简直是一对巨大的黑猫的紫眼睛。她一惊,下意识地右手往回一拉方向盘,右脚去踩煞车。与此同时,从她的左后侧闯出的一个黑压压的影子笼罩了她的车,随后她感到左侧后车身被什么利器划破,撞击,车子朝着前方偏右猛地踉跄几米,自己的身体也感受到一种深重的压力。黑重的影子呼啸着继续向前冲,前方路口左转已变成红灯了,可它没有停,带着紧急煞车造成的尖利音响往左边的路冲了过去,沉入黑暗之中,不见了。她看得很清楚,那是一辆没有开车前灯的很破旧的黑色的中型卡车。

叶娴把车缓缓地靠路边停下来。推开车门,站在路当中。奇怪,这一刻,这路口,居然四个方向都没一辆车,只有她独自一人一车在那。路口显得又大又空荡,往日明亮的路灯也变得昏暗,她恍惚觉得自己到了另一维空间,刹那间,好像时空都静止了。那被碰坏的半边车体伤痕累累,噢,她那仅两年新的丰田卡默瑞!她自己好好的,所幸车也还能开。她终于到了荆望霖的办公大楼跟前,见他手提公文包,带着地上长长的影子向她走来。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有一个另外的影子藏在附近什么地方,她挥之不去这种感觉。

*       *     *     *     *     *     *     *     *     *     *     *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电话铃响了。叶娴拿起电话,是她的一位老朋友从加拿大打来的,她们大约有半年多没联系了。

朋友兴高采烈地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们家添成员了!”

叶娴脱口而出,“你生孩子了?!”

朋友两口子多年来一直想要个孩子,可不知为什么没如愿。两个人都去检查过很多次,身体上好像也不存在问题,中医西医都试过,就是没成功。怪不得半年多没消息,想必是因为怀孕生孩子呢。

那边回答:“不,不是。我们收养了--”朋友拉长了声调大约想卖关子。

她想,朋友年纪已经四十多了,就说:“收养了一个也好,男孩女孩?”

“不是,你弄错了,”耳边传来朋友的笑声,“我们收养了一只小猫,一只好可爱好可爱的小黑猫!你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它的深棕色眼睛里还泛着紫光呢!……”

什么,他们收养了一只小黑猫?为什么又是一只紫眼睛的黑猫?叶娴拿着电话楞住了,朋友还在大谈特谈她的小黑猫的可爱琐事……

□ 寄自美国

 

原标题《黑猫》,刊登在 2003 华夏快递 kd030325.

2010年5月修改并更改为现标题《紫眼睛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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