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屋

【往事追忆】

                 知青屋

                 ·草 茗·

  去年五月,我回到久别的故乡—南京,去参加母校东南大学(原南京中央大学)一百周年校庆,顺便探访一下亲戚朋友。有一天,我的好朋友群打电话来,问我想不想到从前插队的地方去,看看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个“知青屋”。好啊!我高兴地喊道,离别它已有三十年了,真是很想去看看那里的变化。挂了电话,心中却不能平静,往事一件一件地浮上心头。

  那是在一九六八年冬,在经历了两年多“接触人类灵魂”的文化大革命后,毛泽东发出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令。全国成千上万的初高中学生,不管自愿还是非自愿,一律得撤销城市户口,分配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时,我在高中,妹妹在初中,一家摊两个该下乡。学校和街道居民委员会的人,深更半夜敲锣打鼓到家里来动员,美其名曰“最高指示不过夜”。学过指示后,拉着我表态。你是下乡还是不下?如果不下,那你们的父母是怎么教育的?他们也得表态。他们如果不支持你们下乡,就得联系他们的单位,好好帮助帮助他们。总之,不把你兄妹俩动员下乡,我们决不收兵!我一听暗暗叫苦,我爸我妈在单位都是批斗对象,哪能再给他们添麻烦呢?所以赶紧说,我下乡,我下乡!于是第二天一早,一份“批准书”就送到了,上写:某某同志活学活用最高指示,自愿申请上山下乡,经研究光荣批准……就这样,我带两个男同学:群和大恒,妹妹带两个女同学:杏华和稚文,组成一个知青家庭,来到江苏省北部一个叫高堰的农村安下家。

  群开着他崭新的桑塔娜轿车来接我,后面还坐着他的儿子小飞。“让他来接受教育,了解当年我们是怎样生活的。”群微笑着说。他现在是一个中型公司的老总,五子登科,应有尽有。唯一缺的就是像当年我们住过的那种知青屋,那种能让下一辈体会什么叫艰苦的环境。车在宽敞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刚过长江大桥没多久,就来到洪泽湖畔,再往前没多远,就到了淮沭新河的堰堆。车速一下就慢下来,原来堰堆上的路长年失修,坎坷不平。“还记得当年咱哥们儿是怎么来这儿的吗?”群一边紧把着方向盘一边问。当然,绝对记得!随着颠簸,我不由地想起当年离开家的情景。

  一九六八年的年底,南京长江大桥即将通车。为了配合地方政府的工作,南京军区调动一百多辆军用卡车,来运送我们这批“自愿上山下乡”的知青。我记得,临行前的晚上,在单位遭到大字报批判而惶惶不可终日的父亲,抑制内心的痛苦,很专注地为我和妹妹准备行装。经过几次抄家,家里已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为了不让我们受冻,他把自己大床上的棉垫一剪两半,分别给我和妹妹用。多少年来,父亲戴着老花镜在灯下为我们一针一针地缝垫套的情景,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那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呀。临行那天清早,天还没有亮,母亲就下床,特地买了我们喜爱的糖心烧饼,送我们到集合地点。当时天又黑,人又多,吵吵嚷嚷,挤挤撞撞,好不容易找到我们的卡车,匆匆忙将行李扔上车,再爬上去。这时,车蓬帘子就放下了。大喇叭里宣布:百辆军车浩浩荡荡通过长江大桥的壮举开始啦!为什么称是壮举?你想,军车送知青下乡,既说明军民鱼水情,又是响应毛主席知青上山下乡的号召。而南京长江大桥又是自行设计,自行制造的。百辆军车往上通过,该有多大的政治意义呀,不“壮举”才怪哩!大喇叭里雄壮的音乐声盖住所有的哭爹叫娘声,我们就藏在军车里,上了桥,离了家。我一直后悔没来及向母亲道个别,请她放心回家去。事后才知道,她和杏华的母亲,边哭边喊我们的名字,跟着军车走,一直从珠江路(我们集合地点)走到盐仓桥(大桥的入口),大约走了七八里路。最后眼也哭肿了,脚也打了泡,被卡在大桥入口处不让进,这才伤心地离开。每每听母亲谈起此事,我心里都是一酸一酸的。唉,人世间有什么能与母爱相比哇!即使在那个失去理智的年代,母爱的光辉仍能穿透层层屏障,温暖着我们子女的心田。

  车队下了大桥,转东奔杨州,因为当时南京去淮阴的路况很差,只能绕杨州沿淮杨公路北上。一路上,风雨交加,车帘不能开。四五十个娃娃缩成一堆,有的叽叽咕咕在小声说话,有的呆坐一旁,默默想心事。我则是一块又一块地吃烧饼,逗得周围女生直乐,称我是“大肚汉”。她们哪知道,我这是“借饼浇愁”哇。傍晚时分,车队到达淮阴县。我们约有三百多人下了车,被带到县委礼堂等侯。其余大部分车队是去涟水,泗洪,泗阳等县的,它们只是穿城而过,继续北上。淮阴县委的礼堂并不大,三百多人把它挤得满满的。我们随地而坐在各自的行李上苦等,一直没有人接待。外面大雨如注,狂风呼啸,透过那长年失修的门窗,带来一阵阵寒气。人群中有人开始骂娘,还有人砸坏几把椅子,点起篝火取暖,礼堂内一片乌烟瘴气。大约等了两三个小时,才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进来,他首先代表县委欢迎我们,又说刚刚开完紧急会议,向各公社落实了知青的安排。现在各公社书记开始来领人啦。接着就开始报名单,这才知道,我们被分配到高堰公社。于是又装上行李爬上车,向公社出发。过了二河闸,便上了堰堆,汽车开始颠簸起来。我们坐在车箱里,就好像热锅炒蚕豆那样,上下蹦砸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外面有人喊,到了,到公社啦!探头出去一望,只见雨住风停,天已转晴,一弯新月,挂在明静的夜空。大概是半夜时分了,公社大院依然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原来是各大队书记带着他们的生产队长来接知青,已经在此等侯多时了。又经过一阵忙乱,我们终于搞清,是被安排到民主大队第三生产队落户。

  “到了,到公社所在地啦!”群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惊醒。定神一瞅,吓了一跳。这哪象当年公社的样子?房子全没了,一片平地,只有那只古代用作定水的铁铸水牛还趴在高高的青石台上,和三十多年前所见一样。于是赶紧下车,找老乡打听是怎么回事。始知公社体制早成历史,现在改为乡政府。当年的高堰公社已被拆销,把它一分为二,南面归给赵集乡,北面归给陈集乡。那民主大队第三生产队到哪去了?我们继续问。嗨,早已改为孙庄啦,归陈集乡管辖。谢了老乡,我们驱车下堰堆直奔孙庄。一路景象,好像认识,又感觉生疏。群的记性真好,兴致勃勃地指东指西,告诉儿子,这是当年公社医院,那是当年公社粮站。记得有些知青,到粮站买米时,趁着管理员不注意,拧开油开关就喝几口。那是新榨的菜油,可香啦。但是这样喝下肚,十有八九非拉肚子不可。那他们为什么要喝呢?小飞不解地问。因为饿呀,孩子,你尝过饥饿的滋味吗?你尝过长期以山芋(红薯)和山芋干当主粮,没有油荤的滋味吗?我下意识地按按自己隐隐有点痛的胃部,多年来慢性胃炎的病根,就是在插队时落下的。记得刚到达生产队的那天夜里,队长把我们安置在一间低矮的茅屋内,为我们端上热腾腾的饭菜。哇,那是什么呀,一锅玉米粥和一盆熟山芋,外加一碟咸菜。我曾听别的知青说,他们刚到农村时,生产队杀猪宰羊地慰劳,可我们这儿却这么寒碜!队长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面有难色地说,我们这里比不上富裕地区,就请将就一下吧。后来我才知道,政府当时拨给每个知青230元的安置费还没有到位,生产队又是一贫如洗,很多老乡都揭不开锅。我们能吃到这些东西,在队里算是高档次的,真难为队长了。队长还说,这间房子正好空着,你们男生暂时先住这儿,女生就安排在隔壁的张老巫家。她男人在外地工作,家有空房。等明年开春时,再抽空给你们盖新房。环视一下,这房屋又矮又小,与我们城市的房子根本不能比。不过,收拾得还蛮干净的,堂屋里锅灶齐全,还有简单的桌凳。里屋与堂屋以玉米杆篱笆相隔,里面满满排着三张土制小床,间隔都不到一尺。听说不少生产队都没有现成的房子,知青一开始到那里,只能住在队里的仓库或牛棚。我们哪来的福气,刚来就有房子住?队长微微一笑说,如果满意,就把它当作自己的家吧!这就是后来被老乡亲切称呼的知青屋,这就是我们在那里生活了三年的知青屋,这就是蕴藏着我们当年所有欢乐与苦恼的知青屋!每天,随着队长的哨声,我们睡眼惺忪地离开它,下地干活;每晚,做完一天的农活,我们精疲力尽地归来拥抱它。特别令人愉快的,是每每吃过晚饭,在幽暗的油灯下,各人做着自己爱做的事。有人读书,有人写信,有人与老乡侃大山。有些老乡,每晚必来,往墙角一蹲,默默地看着我们,也不说话。直到我们读完书,写好信,聊过天,准备睡觉,他们才离去,多么扑实憨厚的老乡啊!三十多年来,知青屋留在我脑海里的记忆,不光只是间低矮茅屋,更多的是咱们城市娃娃在老乡中受到的那份关爱,那份温情。啊,知青屋,马上就要见面了,你还好吗?

  车到孙庄小学,前面没有路了,三人下车步行。向一个老乡打听赵队长在哪住。赵可良呀?他住在大队部,很近。于是三人“悄悄地进村,打枪地不要”,意在给队长一个惊喜。大队部是四间瓦房,是在当年原大队部地址上重新翻盖的。左边那间便是队长家。只见门口有一个小厨房,一位老人在灶台上忙碌着。“队长”,我们一起上前,老人吓了一跳,转过面看着我们,很快就认出来了:“哎,这不是大吴大徐嘛!什么风把你们吹来啦?”三十多年没有见面,队长显得老多罗,头发花白,面上也起了皱纹,可是那音容笑貌,谈话举止,还与当年一个样。老人拉着我们进屋,泡茶上烟,滔滔地给我们讲述往事。原来自我们离开后,他当上大队长,带领大家旱田改水田,结束了祖祖辈辈吃山芋杂粮的历史,逐步富裕起来。现在家家都翻盖起砖瓦房,不少年青人都到外地打工求发展。这不,我的几个儿子全走啦。老伴前几年去世,儿子们都抢着要接我出去住。我说,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待着,我喜欢这里。你看,乡里还特地把这大队部辟出一间给我住。你们要到村里看看?行,先在我这吃饭,完了后我带你们去。老人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不到半个时辰,就把饭菜做好了。哇,盐水花生,豆芽烧肉,再加几瓶淮阴产的啤酒,一下就把我们的胃口打开了。我们狼吞虎咽的吃相,引得队长直乐:哎,还记得你们第一天到咱们这儿吃的第一顿饭吗?那也是我给做的。记得记得,刚刚在路上我们还给小飞讲那顿忆苦饭的事哩。老人严肃起来:那会儿真没有办法,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老人似乎还在为当年那个山芋大餐耿耿于怀。老队长呀老队长,这相隔三十多年的两顿饭,虽然大不相同,但都是你尽心为咱们做的。你的这份情意比那忆苦饭甜,比这大米饭香,我们是永远不会忘怀的。

  吃过午饭,队长领我们进村。熟悉的小道,熟悉的房舍,不同的是,家家都是清一色的砖瓦房,堂屋里都摞着满满的粮食。老乡们听说大吴大徐来了,纷纷围上来。哎,这不是当年政治队长小周嘛?那时还是个光棍小年青,被群摔了几跤后,爬起来就喊:咱贫下中农要接受知识青年再教育,逗的大家哈哈大笑!还有那个喜爱说大话的大祥子,被我连破三盘棋后还振振有辞地说:第一盘我没赢,第二盘他没输,第三盘我说是和局,他不同意。咳,还有赵大爷,孙二娘,张老巫,……大家都来啦!三十多年了,岁月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留下痕迹,但当年他们对咱们知青那种关注,那种信任,那种热情,还和过去一样,从接支烟,点个火,说句话,拉拉手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中体现出来,象一团火把咱们心里烤得暖哄哄的。一群人走着,说着,笑着,慢慢就到了张老巫家门前,下一家就是知青屋了。我抬头望去,只见到一片葱郁的庄稼,咦,知青屋到那里去啦?哄闹的人群一下静了下来,大家互相对看着,没人说话。这是怎么回事?群不解地问。这时,老队长走过来说,它多年前已经被拆掉了。为什么?那房子不是很好吗?队长叹了口气,缓缓地说,这事当时不想让你们知道,怕吓着你们,现在事隔三十多年,也没什么必要隐瞒了,让你们知道也好。于是队长幽幽地讲述了下面这段故事。

  孙振武是个勤快能干的农民,一米七五的个子,浑身都是力气。凭着他的勤奋和苦干,白手起家,几年之内就攒下一些钱,买下几亩地,还娶了个媳妇。土改时,就因为那几亩地,被定为富农成份,变成四类份子,专政对象。唉,那年头,这事说不清啊。咱们这儿穷,一个富农的生活根本比不上江南农村一个贫农的生活。可是划成份是有指标的,摊上他就算倒霉。不过,振武是个老实人,干活很认真,人缘也好,大家都不把他当外人。你们住的那知青屋,就是大家帮他盖的。后来阶级斗争越讲越紧,公社和大队不断要下来检查,我们才搞个形式,要他定期汇报思想改造什么的,做做样子。文化革命那年,阶级斗争达到顶点。从县里到公社,再到大队生产队,抓革命,促生产。其实,天天开批斗会,根本促不了生产。那时,这些四类分子,牛鬼蛇神最倒霉,经常被拉去批斗。遇到群情激奋时,还要挨打。我记得那一天是公社开批斗会,要振武去接受群众批判。那天他有点感冒,他媳妇不让他去。他说,不碍事,去去就回。谁知那天县里的造反派有人下来,公社造反派比以往卖力。先是开批斗会,之后就游街,当时群众过于激动,便开始打这些四类分子。造反派也不制止,任由事态恶化,导致最后有人拿出镰刀锄头就朝四类分子砍,当场就砍死十几个。振武的头被锄头刨个坑,血流如注。当时还没死,他只记得答应过媳妇,要早点回家。所以被同村的两个大汉架着回了家,到家已不省人事,躺在堂屋的小桌上。他媳妇急的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别人告诉她,赶快到大队部找赤脚医生。就在他媳妇去大队部的半道上,这边振武突然站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叫一声:我冤枉啊!……然后咚地一声,仰天倒下,停止了呼吸。许多人在场看到他的死去,没有人敢上前帮助。因为他的眼睛一直瞪着,好象还有话要说,不肯去死。直到他媳妇和赤脚医生赶到,才得以安抚他不死的冤魂。这以后他媳妇也害怕住在那里,搬到娘家去了。乡亲们晚上都不敢路过他家,怕被冤魂缠身,有人还说夜里那屋内还能听到轻微的喊冤声,闹鬼,搞得全村人心惶惶。你们知识青年下乡,这是天大的喜事。咱们农村有个迷信,就是喜事可以冲凶事。想借你们的喜去冲他的凶。另外,当时生产队实在太穷,一时也没有能力帮你们盖新房,只好把振武的房子打扫打扫,让你们先将就住。这不,你们在那屋住几年,给我们带来了欢笑和活力,也不闹鬼了,我们真要好好感谢你们啦!可是等你们知青都上调回城以后,乡亲们又有点害怕起来。那年政府号召旱田改水田,我们需要土地,就把知青屋拆掉种庄稼了。你看,这庄稼长得多好,特别是宅基的那一片,振武当年就倒在那儿……

  听着老队长低沉的声音,看着老乡们脸上复杂的表情,我不禁思绪万千:嗨!知青屋,竟不知你还藏着这样悲惨的故事。如果当时就听说你的故事,不知道我们是否有胆量和勇气在你那儿住下去。曾记得那多少个严冬的夜晚,当大家围坐小桌学习和娱乐时,哪知道当年振武的鲜血就洒在身旁!曾记得那多少个夏日的黎明,当大家围坐小桌吃着早饭时,哪知道当年振武的冤魂就绕在其间!我忽然明白了,那些每晚来到知青屋,蹲在墙角不说话的老乡,他们是在暗暗地陪伴我们的呀!有这些老乡在身边,我们便会有胆量和勇气,去面对人生的艰险和道路的坎坷而无所畏惧。知青屋呀知青屋,你可知道,和你在一起的三年中,我们学会了很多,懂得了很多,可以说我们这些城市娃娃是在你的伴随下,慢慢走向成熟的。如今你虽然不存在了,但你的样子,你的故事,以及一千多个日夜与你相伴的经历,将会永远铭记在我们心里!

  “来,大家就在这儿拍张相留个纪念吧。”群的一声招呼,打破了片刻的沉寂。于是,欢笑又回到人群中。我和群照了很多相,有全体的,有个人的,有与队长的,也有与其它老乡一起的。时光如流水,转瞬即逝,希望这些相片能为我们保留下那珍贵的历史一刻。

  告别了依依不舍的队长和老乡,我们踏上了归程。当我在心中默念着与知青屋再见时,发现小飞的眼睛充满了泪花……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3 华夏文摘 cm030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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