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随妻女去中国。从海南到南京后，妻子先回美国工作。留下女儿在南京外国语学校的夏令营教英语，由我陪伴。
溽热，于是计划在回美国前带女儿、侄子、外甥女同游黄山，并顺道访九华山。
刚巧，以前的同学也计划和她的姊妹、学生去黄山。于是，我们组成了一行九人的旅行团，我告诉她，我还想顺道去九华山。
她不可置信地问：你也要去九华山拜佛？
我答，不完全是。去九华山是因为以前我的户口本上总是记着：祖籍，安徽青阳县。三次上黄山，过九华山而未停留。在奔五十之前，想带女儿和侄子去看看。
同学的前夫是我在学校最要好的朋友。
（一） 佛缘
当然，再续佛缘，也是用意之一。
三十多年前的１９７２年，也是仲夏，在杭州灵隐寺，我与佛教第一次结缘。
若大的寺庙，在参天的古树的怀抱中，居然没有一个香客，没有几个游人。我无聊地哼着：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一个身穿毛制服的孤独长者在清静的放生池边，悠在悠在地喂鱼。我随口问道，你以前一定是这里的和尚罢？
长者传过头来，低头合十口念阿弥陀佛：正是。
我无知地问，庙里供的是谁？
慈眉善目的长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后，才轻轻地说：我佛释迦牟尼。
谁是释迦牟尼？
我佛释迦牟尼，相当于你们的毛主席。他悟出真理之后，决心把世人从六道轮回中拯救出来。他停顿了一下，沉稳有力地说，你们供奉毛主席，我们供奉释迦牟尼。
我听得如雷霆灌耳，吓出一身冷汗，匆匆道别，落荒而逃。
然而，长者的一席话让迟钝的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回到南京的家后，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本残缺的胡适考证禅宗五祖让位的文章。那年头，打砸抢刚刚结束，文革仍在进行，这种无头无尾的书很多。
惭愧，胡适先生在法国的考古贡献我早已忘记，但是书中的故事却让我着迷。
五祖弘忍自知来日不多，但不能定夺要把他的衣钵传给大弟子神秀呢，还是小弟子慧能，于是令他俩各做偈子一首。
神秀的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慧能的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认为慧能的偈子高出神秀的偈子一筹，但又恐把衣钵传给慧能难以服众，只得在临终前夜，偷偷地传给慧能，并让他立即逃生。五祖的这一举，分裂了刚刚起步的中国禅宗。慧能拿到衣钵后南逃，开创了南宗禅，而神修却坐稳了北宗禅。
两首偈子都让我爱不释手，把他们抄录下来，视若圭臬，反复吟颂。可一直不解为什么五祖弘忍认为慧能的偈子高于神秀的偈子。
（二）游记
车子离开黄山，本以为两小时的路，开了四小时才到。
路过太平湖，沿途山青水秀，人们仍在溪水边洗衣、淘米。
青阳县城已相当有规模，城中心广场还有很现代的铝制少女槊像。出了县城左转后，道路豁然开朗，修得非常宽敞、平整。
我们的地导（当地导游的简称）是个女的，二十出头，叫黄丽，在风景区门买票处等我们。门票１４０／人。上车后，向我们介绍九华山：九华山位于安徽 西部青阳县城西南，方圆约百公里，号称九十九峰、十八景，寺宇林立，风光旖旎。九华山以“香火甲天下”、“东南第一山”的双重桂冠而闻名于世。九华山之成 名应归功于诗仙李白和高僧金乔觉。李白应邀游山，远眺九峰如天赐九莲，触景生情，写下“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的名句。稍后，朝鲜高僧金乔觉，来九华修 行，传说他是地藏菩萨的化身，普度众生，远近焚香者，日以千计，使九华山成为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
我问：其它三座佛教名山教什么？
其它三座佛教名山分别是普陀山，峨眉山，五台山。
这四大名山为什么有名？他们供的菩萨都一样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地导低声承认。
我说：佛教传到中国后，演变成禅宗，而最有名的是四大菩萨，他们各据一方，弘扬佛法。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在九华山，观世音菩萨的道场在普陀山，普贤菩萨的道场在峨眉山，文殊菩萨的道场在五台山。
地导开始卖力地介绍九华山的舍利子、肉身，拜佛如何灵验，等等传说。
吃完午饭，在旅馆稍停后，导游就带领我们去前山。爬完黄山莲花峰、天都峰的腿，仍然步履艰难。乘缆车上前山。每进一庙，门票８元。在进百岁宫前，地导特意在一家卖香的店门口停下，让我们买香敬佛。我问，多少钱一柱香。二十元。
不买。心想，１９７２年，没有一家庙前能买到香。１９８３年同样的香只卖五角钱。那年我游普陀山，游客多于香客，烧香者鬼鬼祟祟，拜佛时匆匆忙忙。眼下，卖香人厚颜无耻，买香人骂骂裂裂，拜佛时从容不迫。真是换了人间。
进大雄宝殿前，一张布告赫然写道，凡庙外所买的香不得进殿烧；殿外买的香不灵验，后果自负。
一进殿，导游又督促我们买香。我说，去年，在峨嵋山，已经化了六百块，买了一整套香，把祖宗八代都保佑了。今年不买了。
还是买一点吧，这庙烧香很灵的，地导温柔地规劝道。
我正色说：执著神通，皆为外道，甚者沦为魔道。
听我这一说，导游妩媚的脸沉了下来，刚才的热情一扫而光。
出庙，在去五百罗汉殿堂的途中，一汉子，挑着一担沙，说是在为寺庙无赏劳动，向我要买馒头吃的钱。我给了他后才发现，后面还站了一大排同样的人。积积德吧的声音不绝于耳。
在罗汉堂，我抽了一签，交了十元钱。当我请和尚释签时，他让我再交二十元。我问，要是我没有钱，你会为我解签吗。他说不。
另一和尚插言，你要是有钱就付了罢。我们也是无奈。百分之六十的门票收入都要上交政府。政府根据我们的税收，决定每一座庙的级别。
哇，发宗教财，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一大特色。
下山后，地导恳请我们去一趟指定的购物商店，并在一茶馆小坐，说只要十分钟，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大家见怪不怪，结果，搞了三十分钟。
比云南好得多。２０００年，去云南昆明石林一日游。去的途中，在玉器店停了两小时，在石林里玩了一小时，出了石林在茶社小坐，看免费的茶艺表演， 付高价买了他们自称亏本的茶叶。回昆明的途中，在七彩云南停留两小时。最后终于以为要把我们送回旅馆时，车在一家医院门前停下，非要“名医”为我们每人免 费会诊！
出了茶社去肉身宝殿。在沁人心脾的檀香的气味中，我对释迦牟尼两侧的菩萨手中看似令牌的东西发生了兴趣。我问身边的和尚，那是什么。他答不上来，却热心地问其他和尚，一转问过，竟然没有一个知道！
把我们的晚饭安排好，地导就和我们告辞。我又不烧香又不购物，她和我已无话可说。她嘱咐我们晚饭后自己走回旅店，明天上午七点见。
第二天，七点前，我们整理好行装，退了房，等到７：１５，也不见地导。于是，自己去餐厅，自报是黄丽导游的客人。等吃上饭，黄丽才匆匆到来。
这时天开始下雨。在黄山没用上的雨披，此时将派上用处。
乘车去后山，再乘缆车上天台山。满山滴绿，鸟语伴钟声，云雾观奇松，但却没到见到五十年以上的参天大树。
下缆车后，拾级上天台寺。沿途，怪石嶙峋，溪水潺潺。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在要钱供她读书。我给了她几块钱。
同学提醒，这可能又是骗局。
我说，假到真时真亦假，但这比较直接，比绕着弯子谝人要好得多。
地导抗议道，你不能把信仰不同的人都说成骗子。
我说，你误解了。尽管我是沉迷红尘的俗人，我对佛教满怀敬意。信仰不同造成的认识不同是可以理解的。明知在糊弄人还要做，就不再是认识问题。什么 是佛？“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其它宗教莫不如此，都强调随缘，哪有宗教向前来讨教的人强行收钱之理？我没有说穿导游从卖香人那里拿 回扣。
进入天台寺门，地导不愿陪我们往山上去了。嘱咐我们看了天台寺后立即下来，不要到天台锋顶去。
寺内，庄严肃穆的法事正在进行中，十几个和尚在唱梵音，女儿对我耳语，你看那个敲木鱼的和尚在笑呢！
几分钟后，陌生的梵音变成了熟悉的“四季歌”的调子。当然，歌词不一样。
登天台山顶，雨停。极目远眺，碧绿的山峰在云雾氤氲中，显得极其干净，周围山石奇秀，让人心旷神怡。
有游客请我为他们合影，于是开始和他们聊天。他们的导游说，你看灵不灵，你们才烧了香，雨就停了。
我黑着脸插嘴道：那我没有烧香，雨为什么停呢？
导游默然。她的客人打圆场说：因为你沾了我们的光。
锋顶有石碑，说有高僧在修炼“枯槁禅”。再往前行，果然见一砖房，里面四壁无物，只有一榻、一供桌、一蒲团。蒲团上坐一枯瘦和尚在念经。我捐了几块钱。
下山雨又起。躲雨又遇到那群游客。我打趣地追问导游：此时为何天又下雨？
女儿阻止我说：爸爸，你不要为难别人。
我答：我想看看她有没有慧根。
什么是慧根呀？
慧根？慧根就是ａ ｓｅｎｓｅ ｏｆ ｈｕｍｏｒ，我急中生智变通地解释道。
回到山下后，又在昨天吃中饭的地方午餐。地导根据我们的要求，事先打了电话，说好换两个菜。我们坐定后，地导来和我们告别，并让同学填了意见单。
（三）机锋
从餐馆出来，在去停车场的途中，路过一放生池。
雨停，天气阴霾，一个平凡的夏日。
一小僧，身着灰色袈裟，在喂鱼。
走近一看，他是蹂躏方便面喂鱼。女儿、外甥女和同来的两孩子问，可不可以给我们一点，让我们也来喂鱼呀？
小师傅慷慨地把蹂躏的方便面分发给孩子们。孩子们欢呼而去。
你是这个寺庙中的小师傅吗，我问。
不。我从四川来朝拜。
喜欢你的所见所闻吗？
不。太商业化了。
四川的峨嵋山不也一样商业化吗？
至少他们没有向穿袈裟的收门票。
向你收门票？太不像话啦！真是造孽，我愤愤地说。
罪过罪过，小和尚平和地说。其实我早就清楚，只要心中有佛，处处都可修禅，不必非要到寺院中拜佛。所谓一句弥陀佛，无别念不劳弹指到西方。我们的 呼吸便是梵唱，脉博跳动就是钟鼓，身体便是庙宇，两耳就是菩提。只要自己息下妄缘，抛开杂念，哪里不可宁静呢？如果自己妄想不除，就算住在深山古寺，一样 无法修持，参禅何须山水地，灭却心头火亦凉。
有风微微吹过，轻轻扇起小和尚宽大的袖口。
我大惊，原来踏破铁鞋无处觅的高僧就在眼前：对不起，大师，我虚长你几岁，刚才冒昧称你小师傅，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居士看来也不喜欢这儿的商业行为。
正是。本想见识一下寺院中禅者的生活，享受晨钟暮鼓，菩提梵唱的宁静……
你的期望太高，以为庙宇内是净土。其实，魔界、佛界并存，都是外界。佛由心生！你不必为这里有背佛教的行为而心生怨气。我佛释迦牟尼说：这个世界 的苦是怎么来的？不是别人给我们的，是我们自己聚集下来的。我们怎么聚集的呢？因为我们的贪、嗔、痴、慢、疑，让我们造了很多孽，惹了许多是非，找了很多 的烦恼。地藏王菩萨在九华山设道场，转眼千年，有几个有造化的？法轮常转，苦海难脱，善哉善哉。
我心澄澈，赶紧主动掏钱结缘。大师不受。我把钱放在他的行装内。大师取出四串佛珠手镯，口诵阿弥陀佛，给每个孩子带上。孩子们雀跃。
我诚恳地低头合十口念阿弥陀佛，深深地拜了拜这位年轻的大师才离开。
一缕阳光，撕裂夏日的阴霾，照耀在我们身上，四周草木生机盎然。
在回南京的途中，侄子说：佛教博大精深，比学科学好玩得多。
你还是先学好科学，别让禅乱了你的思维。
我可既修禅、也学科学，两不误。
科学是线性思维，讲逻辑，有对错。修禅是开放型的思维，内有很多悖论，很容易陷入混乱。例如，修禅要绝妄想。然而断绝妄念本身就是一种执著的妄念，你动了要断绝的心思，就是入了魔境。
侄子颔首，若有所悟。
再比如，我批评和尚的行为不符合佛教教规。你们劝我不要多关闲事。的确，六祖慧能曾说：常见自己过，莫思他人非。但是，《维摩诘经》上却说，众生 是菩萨的道场。有人犯戒，就应该规劝他。地藏王菩萨受释迦牟尼佛付嘱，发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难道我们能对犯戒要下地狱的人们 置若罔闻吗？
外甥女一知半解，却暗地里苦苦参悟。
你为什么突发禅心？你以为修禅的人就不被心中来来去去欲念所折磨吗？刚才大师说，佛由心生。你为不能驱除你的欲念而烦恼吗？你知道吗，烦恼即菩提，不从烦恼中经过，怎么能到达菩提的彼岸？佛祖未曾沾花之前又有什么渐顿？
女儿彻底地不之所云。
等你学好了科学，禅也修到了家门口。没有慧根的人，天天烧香拜佛也没用。慧根深厚的人，不修自成。
说话间，我想起了神秀大师和慧能大师的那两首偈子，明白了其实他们的偈子并无仲伯之分，只有对象之分。神秀受命题偈，禁怀坦荡，将承大统，欲救众 生，指出了修行的正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受命题偈，深明恩师苦心，围绕一个“无”字展开，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带来了无限的安慰，因而赢得了 首肯。他的偈只有五祖等慧根深厚的大师方能领悟，并非芸芸众生可以悟透的。而决定继承衣钵的，不是民主选举，而是这些大师。呜呼，神秀的偈输在对象上，而 不是输在意境上。
一个三十多年的结终于在离开九华山之际解开。
刊登在 2005 华夏快递 kd050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