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贴前言:
刚看到陕西孕妇被 计生“自愿”杀死婴孩的照片,怒火中烧。中国的计生是人类历史上最野蛮,最残忍,最愚蠢的国家政策, 已成为摧毁中国未来持续发展的特洛伊木马, 被催眠的国人还围着这木马欢呼雀跃。每年被“自愿”堕胎的千千万万,血腥残忍,只有中国人民能承受这样的恶政。
以下文字,力求原原本本记录我老家邻居被杀胎的经过。)
噩梦
蔡铮
1
那天早上红芳到门前塘边去洗菜,突然感到肚子里动了一下,这一动让她吃一惊。她忙站直了,手按在肚子上,忽然感到里头有东西在踢蹬。她吓了一跳: 不会是怀上了吧?要是怀上了就不只一天两天了。好些时她就觉得肚子有点鼓,还以为是为奶水多吃好了长胖了。
早饭时她忍不住对山红说:“我怕又怀上了。”说这话时她脸上的酒窝漾了出来。山红说:“不是说喂奶时不会吗?怀上了也好,两个一起养,老大的衣服他接着穿。”红芳问:“要不要找医生查查?”山红说:“先别查。” 见母亲从灶房出来,山红低声说:“先别说。”
红芳以为山红怕这事张扬开了,又没怀上,所以不让说。山红却想着别的。
要是真怀上了,可能有些麻烦。到镇上去办结婚证时他们发了几页纸。婚前他还去镇上开了会。那几天太忙,他坐那儿睁着眼也没听进去。但他们只能生两个,还有个规定就是生孩子前得办个准生证。一道跟他上那个班的一出门就有人笑说我跟我老婆上床什么时候吹灯都得申请批准,这些鸟人也太闲了,管的太多了吧? 没有准生证,孩子是不能生下来的。日他娘。这些规定让人糊涂。第二胎和第一胎要有个间隔期,不到间隔期要么不准生,要么罚款。红芳要是怀上了,几个月就生了,可能不到间隔期 – 间隔期是多少?那片纸他搞丢了。是两年还是三年?他搞忘了。要是两年就没问题,要是三年那就差了几个月。老大还不到两岁。村书记来过,说镇里通知红芳一断奶就要去上环。红芳怕上环。她虽然廋,奶却老多,喂奶比喂饭好,就一直喂奶。不是说喂奶时不会怀上吗?
他坐了一会就扛起铁锹出了门,一路老想着这事。
犁过的田土很松。山红要把田埂加实些。他杀起黑松的泥土,覆在田埂边上。心里很乱。要是不到间隔期,就得交罚款, 再不就打胎。那些狗日的搞计生的就找人宰,好好的人家要生孩子,却要让他们来计划。不让多生不说,还要按他们定的日子生,要他们批准才能生,变换着招数榨钱。要是找上他,他哪来钱?去年卖的谷到现在还没拿到钱。家里的猪给邻村的少兵拖去卖,说卖了就给钱;少兵赶了远近村子几十头猪去了,人没了影子。到他家去要钱,只他老娘在家守个破屋。老娘见了他们就骂他儿,说他该千刀万刮,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去派出所报案,他们说你找不到人,我们哪儿去找?听说他卖了猪,去嫖,被公安抓了,卖猪的钱全被公安罚走了;有的说是他去嫖女人,钻了人家的套子,被捉奸了,身上的钱都被洗了。他自己不敢回来,跑了。有的说是他早设计好坑害熟人,卖了猪卷了钱跑到新疆去了。
隔壁村的老五连生了两个,交了两千块钱的罚款。去年碰到老五,老五见了他就说这些畜生,你要活命,就得让他们宰。当时他只笑。这时他才明白,老五为什么说他想杀人。问老五哪来的钱,老五说到处扯的,扯一屁股债,等儿子长大了还。他还笑老五,说人家要你计划着生,你怎么不计划着呢。老五哈哈笑,说那个东西来了就来了,天意地愿,你怎么管得了?多少人烧香拜佛求医找药,叫天叫地都不生。媳妇要生了,没想到这些狗日的已设好卡子,躲在那儿,等着捕你宰你; 那些狗日的都会断子绝孙!山红还笑说,这是政策,不能怪他们。老五说,什么狗鸡巴政策,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就是做个套子拦路打劫,诈几个钱去吃喝玩乐; 他们们远近套了不少人。
他会被套上了?
要是真怀上了怎么办?就怪那天夜里吃多了。那回他一动,红芳就象在水洼里的条大鱼样扭动。红芳原来总象个橡皮人,每回都只随他动,那天她挺了起来,急火火地抓着他往她身上扣,抓着他急急忙忙往她里头塞。那让他火烧得更大。红芳喘气喘得很急,扭动得象被抓住的大鱼,两人一起飞了好久才跌下去,她还大叫一声,完了还舔他汗粘粘的胸,舔得他发痒。这是从没有过的事。红芳好像老把这当个丑事。那一夜他永远记得。那时屋里床边汪着银玉玉的的月光,房里亮堂得象白天。她应该就是那次怀上的。当时他就想,这样弄出来的孩子将来肯定健康聪明。他一直惦记着那一夜。要是真怀上了,他一定要把他(她)生出来。看看他(她)有多聪明,多漂亮。可钱呢?没钱就带了她跑了。跑哪儿去呢?堂兄在几千里外当个官,是不是可以找他呢?堂兄跟老婆闹离婚,他父母去了都住不成。再不就找叔父。叔父带着全家跑到省城去了。十年前他也被搞生育的逼得苦。他要个儿子,却一气生了两个女孩,计生的要捆他去结扎,他跑了。 如今一家五口挤在一间房里,叔父和婶娘靠帮人卖小菜过日子。他们去了住哪儿?罚款听说又涨了,涨到三千。去年一年什么都卖了,就得现钱一千多块。哪来的钱?还欠人那么多,哪去借?
他想得头有点发涨,便想车到山前必有路。中饭时没提这话,夜饭后也没提起这话。
夜里他突然吓醒。醒来心还砰砰乱跳。他摸了半天,发现红芳还在身边,孩子也在床边摇篮里。他想了半天,才悟过来是做了个梦。梦那么真。他梦见带着红芳去街上,忽然对面一个人拿把长刀,对着红芳的肚子刺过来。他抡起锄头敲在那人头上。弟弟瞪着眼大叫:你杀人了, 快跑! 他脚发麻,像被钉住了,怎么也拔不起来。他醒来,发现他没杀人,有点高兴。弟弟死了多年了,怎么今天梦见了他?他掀开被子,让汗凉干。心跳跳的,他没有杀人。 他勾起身,看到 月光又照在房里地上。
第二天早饭后他说:“得空去找周医生看看是不是真怀了。”红芳问:“王医生不是近吗?”“他是个耍嘴。找周医生,要是怀上了,叫他别说。” “怕什么?”山红犹豫了。他不想让她操心,可迟早要让她知道。“怕那搞生育的找麻烦。没到间隔期,他们不让生。”“那人怀上了怎么办?。”“怀上了先别让那些狗养的知道。”红芳呆呆地望着他。“那要是怀上了又不让生怎么办?”山红慢吞吞地说:“总会有办法。你别操心。”
过了几天,红芳才决定去找周医生。
周医生是邻村的,在通到镇边的路上开了个诊所。翻过两座山就到了。
周医生听了听她的脉和心跳,说:“恭喜! 你怀上了。有五个多月了。孩子很健!”
红芳说:“真怀上了?”好像被查出得了癌症。
周医生说:“这是喜事啊。怎么啦?”
红芳说:“怕计生的找麻烦。”
周医生说:“这是第二个,找什么麻烦?”
“说是不到间隔期。”
周医生哈哈笑了,说:“这些人也是会想心事敲诈!将来还说不定要制定个政策,你结婚一年不生孩子就要你交罚款! 给他们交点钱就没事了,狗咬人就是为了块骨头。”
红芳说:“要是有钱就好说。”
周医生说:“不要着急。总有办法,只要你和孩子健康就好。过个把月再来查一下。”
红芳在周医生诊所里坐了好一会才往回走。山红不知会喜欢还是担心。山红娘想再要个男孩,她却想要个女孩。待父母好的全是女儿。想到女儿长大了跟她学绣花,绣袜底,牵着她的手,去地里摘菜,她就心里很甜。山红说他也想要个女儿。她问是不是为了顺她才说他想要个女孩。山红说:“没姐妹的儿娃都有点傻。”红芳说那是说你不傻。山红说儿子大了,都会远走高飞,等于白养;女孩走远的却少,走了还会回来看父母。
红芳刚翻过山时就看到山红在山脚地里散粪肥。她一到地边,山红就拍了拍手走过来,问:“累了吧?”
红芳想他开口不问检查结果,肯定有点害怕结果: 怕她怀上了, 又怕她没怀上。红芳便说:“不累。”
好一会山红才问:“怀上了?”红芳说:“五个多月了。”山红说,“那六月份生。有福之人六月生。六月份生的身体好。”红芳问:“你不怕计生的?”山红突然说:“他们能把我的鸡巴咬了?!”山红的语气让红芳吃一惊。
2
山红只盼着搞计生的那帮人别来找他们。每天他在地里干活时就不时抬头望望那通到镇上的路,看有没有人朝村里走来。看到那路上来了人他就心乱跳一气,手脚发软。好几回来人都是村里人上街回来,让他白惊一场。
就在这时,乡里计生办主任的桌上已经放着一张纸,是最近一期的妇女例行检查名单,红芳名列其中。名单上怀了孕的要缴罚款或打胎,没有怀的要动员上环或采取避孕措施。他们先是让各村去通知这些妇女来做检查。
通知是由村里的书记来传达的。村里本来要有个妇女专门管计生,村里没人愿意干,这个得罪人的事就落到书记头上了。书记在山红家门口碰到山红,书记说:“镇计生办通知你媳妇明天去镇里检查一下。” 山红说:“有什么检查的?” 书记说:“我通知了,去不去由你。”说完掉头走了。
山红犹豫着,让红芳去吗? 最后他决定不跟她说这事。红芳就没去。
第三天早饭后乡里计生办的就来人了。刘付主任,一个背医包的女的和村书记。一见到乡里来的人,山红就脚发软,像是夜里偷了人家的东西,被人找上门来。山红娘,红芳都不知所措。娘脸上挂着笑,忙从红芳怀里接过孩子。红芳想抱着孩子,这样心慌要好些,娘要抱,她便只得让出孩子,站在桌边,两手不知放哪儿,脸上也堆起笑,脸有点红,露出酒窝。山红不愿意吓着红芳,便说:“你把碗筷收一收。”红芳这才回过神来去收碗。
刘付主任一进屋就说:“我们是来服务到家的。徐医生是专门搞妇幼保健的,看你们是不是有意外怀孕的。我们都是按政策办事的。你们能配合是最好的, 啊。”
山红一听他那个的的的,就想骂“去你妈的!”但他只笑着请他们坐,又拿了热水瓶往茶壶里倒水,再往里加上茶叶。
村书记只顾抽烟。山红一句话也说不出。这屋里就刘付主任说:“政策是明明白白的,不合政策怀了孕的,打胎和缴罚款是可以选的,现在政府是很人道的。”
红芳收好桌子,红着脸站在桌子边。
“要不要先到房里让我查查?” 徐医生说着开始摸她的包。
红芳问:“这怎么查呢?”
徐医生说: “房里吧。”
红芳说房里乱。徐医生说没关系。徐医生很和气,说:“我要给你做个全面检查,要是有问题,你还得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说着站起来。红芳只得领着她去房里。
书记便和刘付主任山红闲聊。山红只希望徐医生查不出什么来。只希望红芳能跟徐医生女人跟女人之间能达成个协议。周医生看来那么和善。说不定会给他们打个掩护,说她没有怀孕。
这时几个邻居也进来,山红便忙请他们坐,往茶壶里加水,给来人散烟。他盼着村里人多进来些,要是能进来些穿得跟刘付主任一样干净的。但进来的都是他娘常说话的老太太。有的坐下了,有的就站着。
好一会,徐医生拎着医箱出来,说:“我 是医生,要从直。她已有孕六个月了,身体还好。”
山红吃了一惊,好像藏着的赃物被搜了出来,被他们抓了个正着。刘付主任马上说:“这个时候怀孕是不到间隔期的,你们做的是极为错误的!这是严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他拿出一个本本,“这里明明白白写着的:生下是可以的,三千块罚金是必须交的。”他递给山红那个本本。山红瞄了一眼。“是引产还是缴罚款是由你们定的。政策是不能违反的, 啊。这个事情是不能拖的。”
书记也望着山红说:“你说这, 这,这怎么办? 要不,你们先, 先,商量, 商量?”
“政策你们是明白的。这个事情我们要向上级紧急汇报的。我们明天还要来的。”刘付主任起身往外走,徐医生也收起箱子跟着。书记也起身跟着。
山红只呆呆地看着他们。口里说慢走慢走,心里骂快滚快滚。像大石头压在他心上;他们走了,他的心却压得变形了。他不想红芳受压,便装做没事,挠着头,笑着说,“哪有怀上第二个孩子不让生的?”
“看样子他们不会让我们过关。” 娘说话时脸上总挂着笑。
“这些断子绝孙的不是要命就是要钱!躲到外头生了再说!让他们要不到命也要不到钱!”隔壁燕斌娘说。
山红也想这个。他们一走,这一年的收成就没有。跑哪儿去都要钱。怀了孩子,跑哪儿都不方便。要是路上出点事,红芳都有危险,那不丢了多的?还有,瞎眼的娘怎么办?
这时大家都说他们这是个挂边的事,不是生三胎。要是有个人在上面,给他们打个招呼就没事了。一个县里省里当大官的一句话就顶几千块。
山红说:“我们村里没人在外面当大官,找哪个?”
大家说找到跟大官沾边的人不也行。你大姐夫不是给县长做饭吗?难道这个事求求县长,县长不帮这个忙? 他们不就是要宰你们三千块钱,自己去吃喝玩乐吗。县长一句话就解决了。
山红摇头。大姐夫不过在县政府食堂做饭,要是跟县长是同行才行。他心里很乱,想不清楚,只苦笑着发呆。红芳问:“怎么办呢?”
他说:“拖几天再看。”
3
第二天他们正吃着早饭狗就叫起来。他听到狗叫就吃不下去。娘说:“那些狗日的又来逼命了。”
他懒得站起来。红芳却到门口去接着。
一会刘付主任就带着两个人进来了。山红只得站起来。刘付主任说:“我们对你们是非常重视的。我们苟主任今天特别来看望你们的。镇里也是非常重视的。镇里会有人来的。”
苟主任伸过手来跟山红握手。山红忽然想笑,刚才娘说狗日的来了,怎么这么快就日出一个人来 ? 他只得伸出手跟他握。放开手,他请苟主任坐下。
苟主任不忙坐,“我们是来听你的意见的。你们还有哪里想不通吗?我们沟通沟通。”
山红有很多话要说,但他不想说。他忽然想就跟他们拖,让他们耗在这里,不理他们。他只说:“你们总得让我们想想吧. 。”
“这有什么好想的?有什么想不通的?”刘付主任说,“全乡你们是很典型的,我们是当做重点来抓的。不解决你们的事我们是不会离开的。”
山红说:“我得去干活。”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你要是缴钱就缴;要是不缴就流产,不能拖。六个多月,拖一天加重一天危险。我们是为你们考虑。你们也要为我们的工作考虑考虑。我们都是有任务的。完不成我们是要受处分的。”苟主任说。
山红不说话。儿子在房里哭,红芳跑去房里了。山红又说:“你们总得让我们想想吧。”
刘付主任望望苟主任。苟主任说:“我们还得走几个村子。好。什么时候给答复?”
山红说:“三天吧。”
苟主任说:“那不行。我们下午再来。”他站起来。“你有什么想不通的我们随时沟通。”
山红只想他们快走,只想快些掀掉他们,他们踩在他胸部上,让他发闷。
他们出门后红芳才走出房来,“他们还来怎么办?”
山红冷冷地说:“磨把好刀,把他们全宰了!”
红芳说:“你别瞎说。”
娘说:“那些狗日的是该挨刀。就是想宰几个钱。什么计划生育!“
红芳说:“他们一来我就心慌,不知为什么。”
山红说:“你别担心。总有办法。让我想办法。”说完他背了铁锹出了门。
在地里干活时他手脚发软, 什么也不想干。他只坐在地边发呆,他想不出办法。一会太阳照得身上发热了。他得回去吃饭。想到这些狗日的吃过中饭还要来,他就不想回家去。不回家去,他们都会踩在红芳身上。他又只得回家。
饭盛好娘就说:“快些吃,那些狗日的一来就吃不成。”
红芳说:“他们来了照吃。”
刚吃了几口,门口狗又叫起来。一会门口就涌进一堆人。山红想端起碗,对进来的第一个人脸上扔过去,但他只站了起来,放下碗,放下筷子, 给他们让坐。
一下进来七个人,他们都乒乓乓乓坐下。山红搞不清这是些什么人。这些人全踩在他胸上,他感到憋闷,憋闷得喘气都难。
苟主任说:“我们镇里对你们的事情是很重视的。镇上的主要领导都来了; 要是我们做不了你的工作,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的上级来了,你可以问他们。”一边介绍说谁是谁。
山红只看到新来的几个男女脸上都有一股妖邪气,跟梦里吓得他发喊的鬼怪一样。一个个脸上都带着鬼的怪笑,他也只得陪着笑。隔壁左右的老太太们也都来了。见她们进来,山红感到心安点,好像她们是给他帮阵的。
山红没心事听他们说什么。他还是那句话,三天后他给他们答复。苟主任说不行,说你要尽快给我们答复。山红就不再说话。
“你这个态度可不行!这不能解决问题。我们要你表态。”苟主任说。“你不说话,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啊,反正这是我们的工作。”
他想一声不吭,就这样跟他们耗下去。但他感到他们就坐在他胸部上,他们舒服,他自己却扛不住,最后他只得说:“我明天给你们答复。”
“好! 我相信你会支持我们的工作的。我们明天再来。” 他们相互之间唧唧呱呱搞了半天,又乒乓乓乓走了。
他们一走,村里人留下来七嘴八舌出主意。都劝他去找他大姐夫。山红只是摇头。
4
村里人都走了后娘说:“人说的没错。你去找大姐夫。他跟县长做过饭。要是找对人,一句话不就解决了。”
山红说:“他又不是个官。”
娘说:“那不一定。隔壁村里老董的儿子给省长开车,他弟兄几个都找到了事。跟省长开车那顶一个县长。你去问问他,说不定就认识个在档的,说得够话。这些狗日的不都怕上欺下的。”
山红便有点心动。他们亲戚里头有头有脸的就只大姐夫, 他把一家人都弄成了城里户口,应该有些硬关系。
红芳也说:“你去试试吧,又舍不了什么。”
他有些害怕去找大姐夫,他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去找他。但他只得去试试。下午他就去小镇上搭车去县城。
到了县政府大院,他有点心悬悬的。原来来过好几回,这回他才感到那政府的高楼都有点欺人。这时在才注意到姐夫的房子是几栋高楼边外的矮平房。姐夫说他住的房子是老县长住过的,说热天屋里就象装了空调,还很方便,几步就到了公共厕所。他一走近就闻到一股厕所里冒出来的怪味。这还刚热,再热点怕是更难闻。他想这房子大概是老县长被打成右派时住的。
大姐在家。他把一兜鸡蛋交给大姐。大姐跟他不存心,见面就问怎么这时候来了。他忙笑说来看看。大姐说:“这个忙时,有什么事吧?”他说:“是想找姐夫点事。”姐姐给他泡了茶,便盯着他问什么事。他只得说了。
大姐说:“我也不知道,你问他吧。个把钟头他就下班了。”姐姐要去给他弄吃的,他说不饿。大姐便忙着做晚饭。
一会门响,姐夫进来,带进一股油烟臭,他忙站起来接着。原来见的姐夫都穿得头伸脚伸的,到他家里拜年,他总被扯在一席,他说话大家都服;今天姐夫却满身脏污,简直变了一个人。姐夫跟他打个招呼便进房换衣服,一会出来把换下的衣服丢在屋角的脚盆里,在桌边坐下,端起给他倒好的茶问:“娘还好?家里还好?”山红连连说好。
大姐出来说:“山找你有点事。”又对山红说:“你跟他说吧。”说完进厨房去了。
山红只得说了来的目的,最后说:“都说你可能认得说得上话的人。要是有人跟我们镇上管计生的人打个招呼,说不定他们就算了。”
姐夫茶都顾上喝一口,忙说:“这个事啊,我跟你说吧,就在前些天县委书记的侄儿来找他。他侄儿有两个女孩,又怀上了。地方上计生的要他们堕胎。县委书记把他们劝回去了,叫他们回去按政策办。现在计划生育可卡的紧。哪里超生了,违规了,哪里的一把手就下台。现在谁都不敢碰这根弦。我要是你啊,一个就够了, 要那么多,哪养得起?我就后悔要了两个– -都是我娘说呀说呀要个儿。要头一个是个儿,我肯定不要第二个。养一个多舒服。”
山红心里发硬,不想听他说,便问外甥女读书的事。姐夫便来劲了。他只装做听,却一句也未听进,想站起来就走,又怕姐夫不高兴,只得留下来吃夜饭。现在唯一的路就是借钱,让这些狗日的宰一刀。
山红不好意思找大姐借钱。第二天一早就回家了。
四个姐姐,只有三姐可以去试试。四姐在家老挨打,四姐夫象个傻瓜,靠在外头打工挣几个钱。四姐说他把钱存着,就是不给她管。四姐说他把钱给了野女人不给他。但一起打工的都知道他连根油条都舍不得吃,只啃馒头。他就是把钱看得比命还贵。靠挖坑搬泥巴挣的钱当然看得贵。二姐呢,嫁到山里头。那时山里因为不长东西,国家免了他们的公粮,所以有吃的。那时嫁到山里比嫁到田地多的地方好。包产到户后,她们这里的人都有吃的,有人还有余钱,山里却除了有吃的外还是穷。唯一可以借钱的是三姐。
回到家,山红吃过早饭就去三姐家。 红芳嘱咐说别让三姐难堪,不行大不了打了。山红说我看着办。
三姐长得差,大脸上长个大肉鼻子。打小长得虚胖,干活总是她先冒汗,冒了一脸的汗也不歇。她动动就怄气,一怄气就哭;老见她哭。大家都叫她傻茉。他也只叫他傻茉。四姐出嫁了还没人跟她提亲。后来人家介绍了这个猴样的人。他们是到镇上看的对象。姐姐们一起去看,三个姐姐都不同意。三姐却对他一见钟情。家里人一说不同意,三姐就别了嘴哭,流一脸泪。那猴子就跟她单独在餐馆里坐了几分钟,也不知对她使了什么魔法。家里最后只好同意。山红第一次见到那猴子就不喜欢他,不为别的,只为他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就象用茅草戳你的耳朵眼。他象是沙哑了,要吼出声来,声音就是不出来。他脑袋尖尖的,脸尖尖的,鼻子尖尖的;又矮又瘦又黑;背还有点弓。怪的是三姐的两个儿子都出奇的聪明,还长得白白亮亮。老大两岁时到他家来,你说一句,他学一句,说得又快又准。现在老大在县一中上高中,在全年级是头几名。
在姐夫村口路边就碰到三姐夫。三姐夫丢下背上的锄头就跟他回去,喜得哈哈笑,问长问短。见姐夫这么热心欢喜,山红也开心了些,禁不住有些喜欢三姐夫,心想三姐死活要跟他是道理的。
一到家,三姐夫便叫人去喊三姐回来。三姐回来,姐夫就叫她给弄吃的。山红说刚吃过,扯着姐姐不让做。姐夫来拉他,说走这么远的路,也该饿了。吃中饭还得一会,执意要姐去打几个鸡蛋。姐夫长得猴廋,手却象钳子一样抓住他,让他挣不脱。姐夫说啊呀就几个鸡蛋,算什么呢,我鸡蛋多的是。
一会屋里就满是煎鸡蛋的香味。姐夫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山红只得说了来意。
姐夫说:“我这里有一千多块, 秋收要进千把。你先把这一千块拿去用。要是不够,我找我弟借几个。”
姐夫这么爽快,山红心想:这一下就有了一半了。当然不能再让他去借。山红忍不住问:那连连上大学的钱呢? 姐夫说:“看哪个急嘛。秋收又有进帐。到时实在不够,还可以找人借。这个钱大家也愿意借。”
山红就想,九月份他该还钱了,外甥上大学,他还得送礼。他再生一个,还得花钱。这个钱好借不好还。他忽然想到挺着罚款生不上算。三年才能挣三千块。让老婆怀胎再生,也不过年把功夫。他忽然想到这罚款是算好了他们收入定的。姐夫说:“添个孩子,好事,不是说想要就有的。多少人想怀都怀不上。你们现在年轻,生的孩子也健。不就是缴个罚款。他们就是拦路打劫,狗日的比日本鬼子还毒。有什么办法,我们不就只有服管。生了吧。钱扯了再慢慢还。我的你不着急还。”
山红还没想过说要孩子是个难事。要是真的打了再不生呢?听说有人打了胎后就生不出来。这样的事应该落不到他们头上。三千块,三年白干了。再生,费不了这么大劲。他忽然想不该借钱,便说:“我是来跟你们说说,要是我们决定生就来拿钱。”
一会三姐端出一碗面条加煎鸡蛋,他只得接了。三姐说:“大姐二姐四姐那儿你都去说了?一人凑点。”山红说没去。心里便担心三姐会不愿意借钱给他们,三姐夫倒没事。要是他借了钱,不定三姐会跟三姐夫闹。
山红吃完,姐夫留他吃中饭。他说还得赶回去对付那些计生的,怕他们吓他娘和红芳。
回到家,一见红芳,他又觉得该把钱借来再说,那样就有一千多了。怎么能让她把肚子里长的孩子就那样打下来,当废物丢了?又不是个脓包,又不是个疮,为什么要让她受苦?他还未开口,红芳就说:“不麻烦了。打就打吧。再生也容易。” 她脸上现出那个小酒窝。
娘问:“他借不?”山红说:“我要他肯定借。说好了,等定了再去拿。”
娘说:“你去超一下,是个男的就去借,是个女的就别花那个冤枉钱。”
红芳说:“那就不管什么,要打就打了算了。”
山红手搁在桌上抱着头挠。一时想要孩子,想到钱,又不敢要。他恨自己没用,要让红芳受苦。心乱得头痛。
红芳说:“你累了就去睡一会。一会他们又要来了。。”
刚说完,门外就有狗叫。山红心一下提起来了。他恨不得躲起来。平常听到狗叫,娘就会喝住狗,这回她没喝狗,狗越叫越凶。狗要是扑上去咬死这些狗日的多好。
5
一会苟主任,刘付主任进来了,村书记跟在他们后头。
山红只得起来让坐。山红让了座,自己没位子了,只站着。红芳忙着去倒茶。
苟主任一落坐就象进了法庭,他是法官,笑都不笑,问:“我们是来听你的决定的。我们文件都带来了。要是交钱就现交,要是不交呢,就盖章画押,准备引产。我为你们着想,这事越早决定越好。”
山红忍不住说:“你们就是要钱!”
苟主任眼直了,吼起来,“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是来执行国家政策!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个钱都上交国家!”
山红脸都憋红了,说:“得了 !” 他想吼叫, “都是土匪! 拦路抢劫!”红芳忙拉他胳膊,“你少说吧。”
刘付主任也说:“你这话是不符合政策的。我们是不要钱的。我们是执行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的。这回来呢是等你做决定的。全乡你们的问题最突出的。我们这几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做好你们的工作的。我们也是很忙的。说好的,你们今天要给我们最后答复的, 啊?”
苟主任说:“闲话少讲。你不忙我们还忙。不能让我们天天来你家来上班吧?明天还有雨。快说吧,是交钱还是引产?”
山红说:“这要落在你自己头上呢,你怎么办?”
苟主任说:“我?我听政府的。我吃国家的饭,政府叫怎么就怎么办。我也就一个孩子。根本就不怀第二个,怀了我也不等人找我就打了。我要吃饭。”
“我说你要跟我一样呢?”山红盯着说。
“那还不一样。国法我不敢犯。“
山红忍不住说:“什么国法?哪有这样的国法!人家怀了孩子要逼人家打了! 定这样法的是人吗?”
刘付主任说:“你这话是没道理的!全国上下都是一样的,又不是针对你一人的!计划生育基本国策是国家高人制定的,我们小人物是没权力评判国策对错的。我们的工作就是要保证这个乡里没有超生的,你们呢,是不能违反计划生育政策随便怀孕的。”
苟主任说:“这计划生育是个国家大法。大家都多生,人口爆炸,田地不够,人吃人去?养不活啊。人生了养不活,国家负担重,你自己也苦啊。”
“我们是可以生两个。你们要间隔期。谁都知道这是想法弄钱。”山红说。
“话不能这么说。这是计生政策的一部分。这都是高人定的。你别问我们。我们跟你讲不清楚。我们只执行上面的政策。”苟主任说。
山红娘脸上还带着笑,说:“我们就知道你们要交钱,交钱就让生。别的也不懂。人穷了就不能生。”
刘付主任人说:“老人家,我们不想要你的钱,我们是让你按政策生的。现在政策是讲人情的,过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拉去就打了的。”
山红娘说,“盘古开天地都没有这个政策。”
苟主任说:“那是政府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计划着生。人多了这田地不够怎么办?”
“哪里人多了呢? 现在人越来越少。刚分田到户时人多,现在哪有人?到处田地都荒了没人种。”山红娘说。
苟主任说:“将来就会好的。国家高人看的远。”
“人都没有,我看好不到哪里去。”山红娘自己嘟哝着。
山红心里窝火,但说不出来。他象在个网中的一条鱼,网还没收,但他已经逃不脱了。挣扎,冲撞都没用。这些人抓着这个网。他们坐在他胸上,让他感到胸闷,感到喘不过气来,心要炸。他想拿把菜刀把这些狗日的都砍跑;又想答应他们,把他们请走,让他喘口气再说。他只感到自己有点傻。
“听说你上县里去了?去找你姐夫了? 他怎么说的?”苟主任问。
山红奇怪他们怎么知道他去找过他姐夫。他只好说:“他没说什么。”
“他在县里见过世面。应该更了解政策,我想他应该支持我们的工作。你也应该支持我们。 决定了没有:是交钱还是引产?” 苟主任说。
山红说:“我这个屋都卖了也不够那么多。这不就 是逼命吗。”
“你是说不愿意交钱,就在这上头签个字,盖个手印,引产。这不能拖。”刘付主任拿出一张纸,铺在桌上。
山红站着不动,他想拿过那张纸片撕掉。山红望望村书记,想他帮忙说句把话,但他一声不吭。屋里静静的。这一切都由山红决定。他想跑出去。但他跑了,他们会折磨红芳。
“要不,就签了吧。”红芳碰了碰山红胳膊。
“好!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刘付主任说,拿了片纸,走到山红面前,把笔塞在山红手里。
山红拿着笔,傻了。山红望了红芳一眼,红芳点头。
刘付主任说着把纸片凑上去,指点着,“这里!这里!”
苟主任好像屏住呼吸不吭气,象是刘付主任正偷偷挨近去抓地上的一只鸡,他一出声那鸡就会惊飞了。
山红就在那上头签了字。
“好!你是明白道理的! 到底是读过高中的!”刘付主任说。鸡到了手里,要栓牢。“按个手印。”刘付主任又指点着那张纸。
“要尽快引产, 一天也不能拖。明天还是后天好?”苟主任说。
山红望红芳。红芳说:“后天吧。”
苟主任说:“谢谢你支持我们的工作。有很多人都跟你们一样,先是不愿意,后来都感谢我们。孩子生多了,大人受苦,将来培养不起,小孩也受苦。都何苦呢!”
他们完成了任务,交给山红一个单子,说定后天他们去医院妇产科。出门前刘付主任还过来握山红的手,山红也只得站起来让他握。
他们一出门,山红就又坐到椅子上。他这回不害怕门口的狗叫了, 他们再也不会来折磨他了。但他感到头痛。
6
夜里山红上了床,要关灯,红芳却叫别关。红芳坐在床上,手扶在肚子上,说:“真要把它打掉?再过两个月她就出来了,就会哭了。”她想到她会把头贴在她胸上吸奶,嘴唇红红的,身体热热的。红芳捧着肚子说:“在动。”她抓着山红的手,放在他肚子上。那里热乎乎的,蓬蓬动。他仿佛看到那个孩子,圆圆的红头,红头上血管根根清晰,小小撅起的嘴巴,还有那握着的小拳头, 好像知道了要把她打掉,正挥动着拳头,嘟着嘴,说着什么。山红突然说:“我们跑了吧!”
红芳一下抓紧他的双手,“跑哪里去?”
“找叔父。他也恨透了这些计生的,他肯定会帮我们。”山红说。
“他一家人挤一间房。我们去了住哪里? 你去干什么? 还有娘,带还是不带?还有田地,要一走不就全丢了?”
山红又没话了。想好千条路,能行只一条。他们就专门抓他这样没路走的。他只有让红芳去挨刀,只好让他们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当肿瘤刨掉。这是什么世道? 老天有眼吗?哪一世,哪一朝有这么恶的人,这么恶的政府? 他只好抓着红芳的手,说:“我们过些时候再重来吧。”
红芳说:“我怕。”山红便把手围到她肩上。
7
第三天他带着红芳去医院。他推着红车,叫红芳坐,红芳不坐,只挨他走。
医院在街道的顶南头,就几间破房子。走廊里有股怪味。他们找到了妇产科。一个戴眼镜,穿白长褂的坐在里头,是张医生。见了张医生,山红心乱跳,说不出话来,便摸出那个单子,递给他。
张医生接过单子,望望红芳,问:“几个月了?”
红芳说:“六七个月了。”
“没别的办法?”他不在意地问。
山红说:“没有。”
张医生脸上没动。他一望就断定这是个女孩。现在女孩少。这政策荒谬,人家结婚了,又说准许生两胎,又只许你隔三年再生。人家年轻力壮,正好连着生,一起带。这是哪个断子绝孙的想出这招来整农民。这是绑架, 交钱孩子就能活,没钱孩子就得死。只是这绑匪是政府官员。不符合政策生了一个他们可得更多奖金,打掉一个他们又有了政绩。他们的工作表现就看他们打掉了多少孩子,罚了多少款。他是那个掌刀的凶手。对那怀孕不久的打胎他没什么,对怀了六七个月的打胎他有些心虚,心烦。那孩子的眼睛鼻子小手小脚都好好的,生出来都养得活。他反感给这样的人打胎。可越是这种情况,院里越是要他做。他技术最好。
“老大多大?儿娃女娃?”他看着单子,不经意地问。
“两岁多。儿娃。”山红说。
“还想生?生那么多干什么?自己受苦。”他不能说任何针对打胎的话,但他还是忍不住问:“还想要个儿?”
“最好是个女娃。”红芳说。
他问:“想好了?”他心里难受:凭什么要强迫人家把孩子打掉?这是谁他妈立的法规?地里要种菜,长得好好的却要人拔了再从头来。这不是菜,是人!把人肚子里长好的孩子逼人弄出来。一弄出来,他们的间隔期就到了,马上就可以再怀孩子。这是干什么啊?
“没法。”山红说。
他看着这纸张,望望山红厚厚的嘴唇,望望那挽起的裤脚下面树皮一样红黑的脚,想问:连三千块钱都凑不到?可他知道,不说三千块,有时三百块他们都难弄到。文钱难倒英雄汉,三千块钱会要了穷人的命。这时候,谁都想要找农民榨钱,村里,县里, 国家。连修条路也要向农民摊派。农民被千刀万剐,没有人身上能刮得出什么了,现在只有刮他们的胎儿。他就是那帮凶。这些可怜人就象那被判死刑的犯人, 而他是那个侩子手。判死刑的是法律,是法官,是这个社会,与侩子手没多大关系,但他老想起他读过的 那句话“他是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侩子手” 。手术后,他双手是血。有时便有点作呕,必须喝酒才吃得下点东西。有时他又只得苦笑,这是个婊子养的做的事,他不得不干。
一切都按程序来。签字画押,带人进手术室。 进手术室前红芳抓着山红的胳膊说:“我怕。”
张医生听到了却装做没听到。他也怕,怕出事。帮他手术的一个护士说:“这怕什么。安全得很!很简单的,要不了一会。”
红芳红了脸,便跟着护士进了房。山红便在靠墙的长木椅上坐下。
张医生走过山红身边,看山红呆呆的,说:“你到外面去转一圈回来就好了。”
山红说:“我就坐这里等。”
张医生便推门进了妇产室。打药,打麻药,等麻药生效,然后他戴上口罩,手套,开始手术。
这个手术有点难,他冒了一头大汗才弄出孩子,那已是个成型的肉团,小脑袋上都有头发,眼闭着着,手拳着,好像还在颤动。一般他不愿多看,但这回忍不住看看是男是女。是个女孩。他摘了手套,洗了手,后面的事由护士去收拾。
他出来,见山红还在那儿木木地坐着,便说:“等会就出来了。”他在山红身边站了一刻,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但他犹豫一下,什么也没说就回到诊室。 他坐下,扯出手帕,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感到渴得厉害,想喝酒。他担心她再也怀不了孕。但他不能说,这是规定。他早该警告他们,这么大的孩子不该做,但计生的跟他有约,他绝不能把他们赶到这里的鱼赶跑了; 如果有人听了他说的什么跑了,他就麻烦了。
一会就要下班了。他脱了白大褂。他要告诉妻子说他明年坚决不干这事了;中饭他要喝点酒。下班前他去看了看病人。红芳还坐在休息室里,男人站在他身边。他说:“回去,杀几只老母鸡吃吃,好好休息个把月。千万别干重活。”山红点了点头。
红芳在手术台上躺着,脸色灰白,嘴唇都有点灰白。山红不敢看她。他只恨自己没用。是他没有尽心去借钱。如果他去向所有远亲近邻哭求,不信他们不借钱给他。他们也逼的太紧了。还有,他心里有些恨这些打劫的,有点想跟他们斗:你们要钱,我就不给你钱; 要钱我没有,要命有一条。他们要了那条命。他这才看到,他们要的不是一条命,也会要了红芳的命。
他站起来,走到红芳身边。红芳扯扯他的衣角,低声说:“回去吧, 棒棒还等着。”
他帮忙红芳坐起来。红芳坐起来,哼了一声。山红扶住她。
“还痛?”他问。
红芳点头。他便扶着她下床,慢慢朝外走。到了门口,山红抖开一条大围巾,搭在她头上。红芳没说什么,把头巾系住,只露出脸。娘千叮万嘱要她在路上避风。
山红让红芳站一会,出去把红车推来,放好,叫红芳坐上去。红芳坐上车,靠在拦板上。山红问:“坐好了?”红芳点头。山红便 哈腰捡起车把,推动车子。
街上行人不多。中学放学的孩子都回头来看他们。一会就出了街道,青青的麦地间点缀着粉黄的油菜。
红芳坐在车上,望着路边黄黄的菜花,泪一下涌出来,她无力抬手去抹泪,只把脸别向前方,让它一颗颗滚下来。
8
堕胎后红芳就断了奶, 有时她感到小腹痛,怀疑与打胎有关,但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满月那天夜里半夜,红芳尖叫一声。山红慌忙抱住她,摇着她,她还在尖叫。山红大吼着,“怎么了?怎么了?”好一会红芳才醒来,说:“好吓人!好吓人!”
山红抱着红芳,“梦见什么了?”
红芳还战抖着,“好吓人。我不敢说。”
山红便打开电灯,紧紧抱着她,“做了什么梦?怕什么?”
好半天,红芳才说:“梆梆过来,我拿剪刀剪他的手指头,指头都剪掉了,他还哈哈笑,我又剪他的耳朵,剪他的鼻子,他还哈哈笑,我又用剪刀去挖他的眼睛,他尖笑, 象个老人 ,血喷了我一手 。他老哈哈尖声笑 !好吓人 !我怎么做这事呢?”
山红说:“这是梦。太热了。睡吧。”
“我要看看梆梆。”红芳说。
山红便说,“我去把他抱过来。”红芳箍着山红,说,“你别走。”山红便叫,“娘,把梆梆送过来。”
娘便抱了儿子进来,说:“睡着了。还只两点钟,做个梦有什么。睡吧。”
山红接过儿子,递给红芳。 红芳看着儿子,脸红红的,唇也红红的,摸了摸,也不烧。
山红说:“不是好好的?梦都是反的。”
红芳说:“我怎么做那样吓人的梦呢?”
山红说:“太热了吧,睡吧。把灯熄了?”
红芳说:“留着吧。”她把儿子放在他们中间,一手楼着他,脸贴着儿子的头,睡下了。
山红便盯着帐顶,想, 她为什么做这样的怪梦呢?是不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就那么剪了绞了?
9
刚打胎,按政策他们就可马上再怀胎,红芳却再也怀不上。他们等着再怀上,尤其是儿子大了,读书不进时山红就更想再要一个。山红看着儿子,就常想,要是那个孩子活着,该有儿子半头高,是个姑娘,肯定听话些,读书也会好些。村里好些年没人上大学,就只猴子的姑娘考上了。他便有些后悔。怎么三千块钱都借不到呢?要是早知道媳妇打了那孩子再也不能生,就是拼了,把脸全丢了也要谋到那三千块买命钱!
儿子十岁生日那天,红芳中饭做了好几几个菜。儿子闷头吃饭时,山红看着儿子说:“你十岁了,要懂事了。”儿子翻了他一眼,继续扒饭。看儿子心不在焉的,他忍不住笑着说:“你呀,是我们家的独苗。我们老了就全靠你了,要好好读书啊。”儿子又抬眼望望他,像是不明白他说什么。山红便给他夹筷菜。 儿子三下两下扒完饭菜,丢了碗便朝外走。 “哪去?” 儿子不理他,径直走了。他便只有望着红芳苦笑, “怎么像个傻儿。”红芳说: “看长大了懂事点不。”他娘便说:“都是你们惯的。要是小时就打,哪会这样?”但娘说话时也只是笑。山红心想: 要是多养几个,舍得打,就一个,打了,那就只挨打的不痛,娘,红芳,还有他都会痛。
吃了饭他便扛了铁锹出门。原来百把人的村子已经没有什么人,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走到村子东边,他看到顶头太平家门前草长了一人多高,草都快封了路。 太平得癌症死了,媳妇带着孩子不知上哪儿去了。太平弟兄几个都离开家,也不知上哪儿打工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在外成家没有。不能让那草封了路,他便抡起铁锹铲那齐人高的杂草。铲倒一片草后,他忽然看到那土墙上有白灰刷的“计划生育好”,后面还有个棒槌大的感叹号,他奇怪怎么一直没注意到这几个字,大概是草挡住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刷上去的。他火一下腾起来,便望那房前的路。几丈外有一堆黑牛屎。他便走过去,用锹铲起那稀牛屎,平端过来,一下扣转,把黑牛屎正正地糊在那个“好”上。
201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