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第一个加拿大老房东

这个周末,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清理电脑中堆积如山的文件和图片,清理中,一封六年前写给我的第一位加拿大老房东的信忽然跃入我的眼帘,信不是很长,内容如下:

July 28, 2009

Dear Mrs Holton,

I am so glad and moved to receive your letter and the attached photos of the beautiful flowers on your porch.  The flowers on your front porch brought back so many  memories of my one-year stay at your house.

I lived in your house for a year from Sept 1994 to Aug 1995, when I was a graduate student at the University of Western Ontario. Although my stay was not a long one, compared to some other students, it was unforgettable. I went to church with you and John a few times, we chatted  a lot in your  flower-filled porch. I had my first Christmas at your place. Christmas Eve ,  I brought back a big turkey from the university food court , and you put it in your oven for me for 9 hours, the color and taste of that turkey was so good. That was the first time for me to eat a turkey . You forwarded all my letters to me after I left. You are a very kind person and a good businesswoman. I miss you and your husband John very much.

Time flies. It has been over ten years since I left London. I am almost an old man now, and my daughter is now a third year university student. As I get older, I sometimes take a moment to reflect on times past and the people I have met in my life. You and your husband John are the people I will never forget. I am sure I will see you again on earth or up in the  heaven.

All the best,

William

这封英文回信是我收到老房东的信后随手写的,因为英文水平有限,只能粗略地表达我对老房东的思念和感激之情。2009 年5月,我重访当年读书的学校和我的第一个加拿大老房东。当时,我告诉老房东她家门廊里夏天怒放的鲜花给我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老房东豪顿夫人当即对我说:“现在是五月,还不是鲜花怒放的时节,等夏天花开的最好的时候, 我拍些照片寄给你”。果然,七月下旬的时候,我收到了豪顿夫人寄来的照片和一封信。下面是我的回信的中文:

亲爱的豪顿夫人,

收到您的来信和照片深为感动和高兴。照片上你家门廊里盛开的鲜花使我回想起在你家住了一年的美好时光。

1994 到1995, 我在你家住了一年,那时我在西安大略大学读研究生。虽然我在你家住的时间不是很长,但那段时光我终身难忘。我和你还有你的丈夫约翰一起去教堂,我们在你家摆满鲜花的门廊里交谈。在你们家,我度过了在加拿大的第一个圣诞节。圣诞节的前夜,我从学校餐厅带回一只大火鸡, 您把那只大火鸡放到你家的烤箱里温火慢烤,细心照看,整整花费了九个小时,烤好的火鸡色彩和味道真是好极了!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吃火鸡。我搬出你家后,您把我的所有信件都及时地转寄给我。您是一位好心人,也是一位精干的生意人。我很想念你和约翰。

时光飞逝,转眼间,我离开伦敦已经十几年了,我也几乎变成老年人了,我的女儿现在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时常回想起过去的时光和那些从我的生活中走过的人们。您和约翰是我终身难忘的人。我想我一定会再见到你们的,在人间见不到,我们一定会在天堂里重新相聚的!

祝一切都好

威廉

2009年7月28日

2009年5月末,在阔别了十几年之后,我带着妻子和女儿来到了安大略省的伦敦市。妻子和女儿是第一次来,我是旧地重游。我们来到我当年读书的西安大略大学,漫步在美丽的校园内,看到熟悉的建筑和一草一木,回想在这里奋斗的日日夜夜,心情有些激动和感慨。参观完大学,我就急不可耐地驱车直奔我在加拿大的第一个老房东豪顿夫人家。

老房东夫妇是荷兰人,1950年代移民来加拿大。1994年时,老两口已经快八十岁了,子女早已长大成人,各奔前程。老房东的房子是一栋两层的红砖小楼,坐落在离大学不很远的一条宁静的街道上。街道不是很长,两侧绿树成荫,各式风格和各种色彩的小洋楼错落有致,环境非常幽雅。1994年,我来加拿大自费留学,在老房东的房子里租了一个房间,月租230加元。房东老两口,先生沉默寡言,夫人跑前跑后,里里外外一把手。

我在街上找到一个可以停车的地方,停好车,我们一家三口就朝老房东的房子走去。已经十几年过去了,这所房子的主人是不是已经变了?老房东夫妇还健在吗?如果他们还健在,两人都已年过九十,他们变成什么样子了?他们还认识我吗?走到老房东家的两三分钟里,我的脑子里闪过了一连串的问题。在走到距离老房东的房子大约五米的地方,我惊喜地发现一位身穿黑色裤子红色上衣,满头金发,精神矍铄的老夫人正坐在摆满鲜花的门廊里,她好象正在和什么人谈话。再走近,我清楚地看到了那张熟悉的慈祥而生动的面孔,我确信无疑,她就是令我难忘的豪顿夫人。

豪顿夫人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我们一家三口,面带微笑,目光中流露出惊奇和询问。我赶紧自我介绍,并把我的妻子和女儿介绍给豪顿夫人。听完我的话,豪顿夫人说,她记不清我是谁了,因为十多年来,她家住过很多学生,有亚洲人,也有非亚洲人。正在这时,坐在豪顿夫人对面的一位中年男子开口说话了。他说:“我记得你,我母亲年纪太大了,马上想不起来,给她点时间”。这时豪顿夫人问我当年住的是那一个房间,我告诉她我住的房间,并提到我曾经在圣诞节时带回来一只大火鸡,那是我在大学餐厅打工得到的圣诞礼物。豪顿夫人听完后,微微仰起头,似乎在用力地思索。忽然间,豪顿夫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大声叫出我的英文名字,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容。豪顿夫人让我坐在她的身边,谈话中,她的手始终握着我的手臂,好象一位老妈妈不愿让远方归来的孩子再离去的样子。我们谈了一会儿,谈了我离开伦敦后工作生活的情况,谈了我的妻子和女儿。豪顿夫人的听力仍然很好,她听得很仔细。

我问起豪顿先生,豪顿夫人沉默不语。豪顿夫人的儿子告诉我,豪顿先生已于2007年去世,并对我说:”He had a good life”. 当年,每当有子女来看望豪顿夫妇时,豪顿夫人总是把我介绍给她的子女。十多年后,我已经认不出豪顿夫人的儿子了,但豪顿夫人的儿子仍然记得我。我委婉地询问豪顿夫人今年几岁了,豪顿夫人笑而不答,她的儿子只好告诉我,母亲今年92岁了。

即使到了92岁的高龄,豪顿夫人仍然很注重仪表,她的满头金发显然是染过的。作为第一代移民,起步的艰难是不言而喻的。豪顿夫人年轻时靠推销房地产为生,退休后精心经营自己的房屋出租生意,孜孜不倦,一生勤奋。

豪顿夫妇之所以令我终身难忘是因为他们曾经给过我至关重要的帮助。我是1994年9月1日搬到豪顿夫妇家的,那时我刚来加拿大,人地生疏,加上自费留学,前景不定,精神压力很大。

我住进豪顿夫妇家后,他们对我这个来自中国的穷学生非常友好,我每天看到的都是他们自然而友好的笑容,每天听到的都是他们亲切而温暖的问候,这给了我一种很大的新鲜感和温暖感。

记得在豪顿夫妇家第一次用卫生间的时候,我习惯地把大便纸扔进了卫生间中放垃圾的纸篓里,豪顿夫人看到后,既没有斥责我,也没有歧视我,而是马上把那些臭气熏天的大便纸清理干净,直到我改掉在中国时的习惯,把大便纸扔进抽水马桶里。

我来加拿大自费留学时有一个信念:节约每一个铜板,为了战争的胜利。因此,我买食品总是买有”Reduced to clear”(减价处理) 的标签的东西。到理发店理发,最便宜的是六加元,我舍不得,就找中国留学生中会理发的人帮忙,请他们来我的住地给我理发。豪顿夫妇为了安静和安全,规定不许有访客(No Visitor), 尤其是女访客,但我竟违反规定,偷偷地把给我理发的中国留学生放进来,而且有一次还是一位漂亮的上海姑娘。虽然我在自己房间的地毯上铺满报纸,防止头发落到漂亮整洁的地毯上, 但豪顿夫人来给我打扫房间时还是发现了地毯上有很多头发。豪顿夫人对我表现了极大的宽容,她甚至根本就不提这件事,我想她肯定是有一种无可奈何之感的。

早期的自费留学是很艰难的,我当时每个周末下课后都到学校的餐厅打工,干的活是洗碗和拖地板,每小时七加元,每月的收入可以支付房租和吃饭,但打工占了我很多的学习时间。有一个星期四,下午我要去加班打工,但我有一个作业第二天上午必须交 。晚上十一点下工后,系里的计算机中心已经关门了,我不能用计算机写和打出作业,就向一位意大利后裔的加拿大同学借了一台电子打字机,挑灯夜战,劈里啪拉打了一夜。老房东夫妇就住在楼下,他们那一夜很可能也是彻夜未眠。第二天早晨见到豪顿夫人,我连声道歉,豪顿夫人只轻声说了句:”if you do this again tonight, I have to complain”. (如果你今晚再干这个,我就不得不抱怨了)

豪顿夫人给我的最大帮助,是我搬家后,她不厌其烦,及时地把我的重要信件转寄给我。在搬出豪顿夫人家之前,我递交了移民申请, 当时整个审批过程需要大约一年的时间。一个留学生朋友告诉我,加拿大移民局处理文件是计算机化的,因此,尽量不要更换地址以免出错和耽误时间。我搬走后,其他的联系地址都换了, 但和移民局的通信联系仍用老房东家的地址。后来,豪顿夫人转来了移民局寄来的一系列文件和信件,有体检表,有要求我提供最新无犯罪记录的通知等等,最令我高兴的是,半年多后,我收到了一封处理我的申请的移民官的来信,信里说:根据已经掌握的你的情况,我认为没有必要把你叫来面谈,但我保留发现问题时叫你来面谈的权利。这位移民官免了我的移民面谈,我既不用花钱费力申请美国的入境签证,也省了到美国底特律的加拿大领事馆参加面谈的交通和旅馆等费用。不久,我收到了批准我的移民申请的通知和文件。

我是一个少年时代全部在中国文化大革命的腥风血雨中度过,十七岁到贫穷落后的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后来抽调回城,当了几年工人后才考上大学的人。我过去的生活环境和经历在我的心理上留下了阴影,造成我待人接物缺乏热情,性格中有孤傲冷酷的一面,这些都表现在我少有笑容,严肃冰冷的面孔上。记得在西安大略大学读研究生时,同学中有一位非常漂亮的金发姑娘很喜欢和我聊天,她曾做出皱紧眉头,板着面孔的样子,然后指着她自己的面孔对我说:”I don’t like this” (我不喜欢你的这种表情)。

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西方文明社会的生活经验,自身又有很多缺陷的中国人,我要尽快适应和融入西方社会的难度是很大的。我和豪顿夫人的接触和交流使我受益匪浅。豪顿夫人言谈举止的优雅,她对我的宽容,她给予我的帮助,她作为生意人的精明,这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豪顿夫人丰富的人生经验,她在房地产业闯荡几十年积累的智慧更令我肃然起敬。有一次,我和豪顿夫人交谈,一问一答,豪顿夫人几乎是训斥的一句话让我至今回味无穷。豪顿夫人问:”William,how are things going? ” 我随口回答:”Busy” 谁知豪顿夫人竟出乎意料的对我大声说:”Busy means nothing!” 短短的一句话,深刻而富有哲理。我自己一生忙碌,碌碌无为,经常搞不清那些事最重要,值得干,应该干,那些事不值得干, 不应该干。

我们全家向豪顿夫人和她的儿子道别时,我注意到豪顿夫人没有站起来送我们,她坐着向我们挥手告别, 她的笑容令人难忘。两个月后,我收到豪顿夫人的来信,才知道了其中的原因。下面是豪顿夫人的信。

Dear William  and family,

Final a few words. I hope you are safe back home again. It was a surprise you came to London. Promise you some pictures. I did not tell you about my slip, but I look good at the outside ,but I try to recover.

Sept 2007, I fell at my grandson’s house, did not know there is a staircase, fell from top till bottom , 7 places I was broken. They put me in a bed in the living room, and I was there for seven months. I could come home when John could take care of me, but the story was he got sick and passed away. I am recovering but can’t walk by myself yet. Have a walker with lots of pain. When you believe in prayer , that is what I need. Hope you come again, I swear to God you better come. Take good care of your family , you have a nice family.

William, when I don’t see you back here again, make sure I see you and the  family up in the heaven .

Well, be good.

Love you all

亲爱的威廉和全家,最后的几句话。我希望你们安全地回到家。你们来伦敦,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向你们保证了给你们寄些照片。我没有告诉你我摔倒的事,但我外表看上去很好,我在努力康复。

2007年9月,我在孙子家的房子里摔倒了,当时,我不知道那儿有个楼梯,我从楼上滚到了楼下,身上七处受伤和骨折。 他们把我放在客厅里的一张床上,我在那儿呆了七个月。当时,如果约翰可以照顾我,我是可以回家的,但事情是,约翰得病了, 然后去世了。我现在仍然在康复中,但我还不能自己走路。我有一个带轮子的手推拐杖,但用它走路时,我要忍受很大的疼痛。当你相信祈祷时,那就是我所需要的。希望你再来,我对上帝发誓,你最好能再来。好好照顾你的全家,你有一个非常好的家庭。

威廉,如果我不能在这里再见到你,你要保证我能在天堂里见到你和你的全家。

祝好,

爱你们

我一切都明白了,豪顿夫人希望我们高兴愉快,她看到了我们全家从千里之外来渡假的兴奋和喜悦,她看到了我的脸上自然流露出的笑容,她不想向我们倾诉自己的痛苦。

我和豪顿夫人有着巨大的不同,肤色,种族,文化,语言,生活经历,我们之间的距离曾经是那样的遥远,我是中国人,她是外国人。

对我来说, 外国人曾经是那样的神秘,遥远。我从小受的教育告诉我,帝国主义是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一座大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帝国主义就是外国人。

记得1969年暑假,父亲让还是小学生的我自己回上海老家看看,目的是让我了解一下自己的家庭出身,其实就是让我知道我们家不是剥削阶级, 家里爷爷,伯伯,叔叔解放前都是在上海靠知识和技术吃饭的。父亲因为是四十年代末回国的美国留学生,而且担任领导职务,文革中被关进老改队。他在劳改队的一年受尽折磨,可谓九死一生。1969年暑假前,父亲刚被解放出来,他知道我们孩子因为家庭出身不是贫下中农, 因此受了很多歧视和屈辱,未来的前途也不会太好, 他希望我将来人生不顺利时不要怨恨自己的父母和家人。

1969年时的中国,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外国人很少,但在上海还能看到外国人。有一次,我经过南京路上的友谊商店,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牛仔裤和花衬衣的外国人走出来,我非常好奇和羡慕,竟然一直跟在这个外国人的后面,直到这个外国人走进了外滩的海员俱乐部。当时,我不知道那个外国人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和社会,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生活的社会充满了邪恶和荒唐,我更不明白为什么贫下中农,大字不识,反倒要高人一等。我也不懂为什么都是中国人,近在咫尺,因为出身不同,互相之间心理上的距离竟是那么遥远。

二十五年后,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也有了走出国门的机会。我在豪顿夫人家生活的一年,也是我在加拿大生活的第一年。这一年,我有了一种全新的人生感受,我感到人的外表各有不同,但人的美好心灵都是相同的,而美好的心灵之间是没有距离的。在我写下这篇怀念文字的时候,豪顿夫妇已经飘然远去,他们到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但他们的音容笑貌仍然浮现在我的记忆中,我感到他们就在我的眼前,我相信,我和他们总有一天会在另一个美好的世界里再次相见!

2015年10月26日

 

关于 北极光

在加拿大广阔的育空和西北地区(YUKON AND NORTHWEST TERRITORIES),你可以看到一种壮丽的自然现象 -- 北极光。北极光绚丽多彩,变幻莫测,神奇美妙,令人向往,令人激动。我驾驶汽车几乎跑遍了加拿大这个美丽的惊人的国家,我热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喜欢这里热情友好的人民。我感谢上帝让我生活在能够看到北极光的国家,我梦想自己融入了加拿大雄伟壮丽的北方,变成了一束美妙的北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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