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的奇迹》里的武士道

“玉碎”是日本近期战争电影里常见的现象。面对强大的美军,处于装备和兵力劣势的日军拼死抵抗;在取胜无望时,他们又都选择自杀(玉碎)。《太平洋的奇迹》是日本2011年出产的太平洋战争电影,讲的是1944年7月马里亚纳的塞班岛失守后,大场上尉带领残部继续抵抗美军的故事,里面自然也凸现日本人的荣辱感和生死观。

影片开始不久,日军自杀的枪声就此起彼伏。一位伤兵失去作战能力,主动提出留下收尸,最后仍眼巴巴地望着部队离去,拔枪自杀。1944年7月7日,剩余的日军发起最后的自杀反攻,而恰在发起反攻之前的夜晚,守军将领们集体剖腹自杀,这令美军惊讶并感到不解。曾留学日本的路易斯上尉解释说,将领们的剖腹是为了给士兵作出玉碎的表率。再则,最后的反攻已经不是为了取胜,而是让美军多出血,守岛指挥的责任已经无足轻重。如果美军认为这种自我毁灭毫无意义,日军会敬重这种行为;在他们眼里,当不能继续履行职责时,转而给自己实施最后一击是合乎目的和逻辑的,这就是武士道。果然,将领们留下遗书似的“辞世”使得兵士们倍受感染和激励。第二天,战场成为坟地,死亡成为精神的胜利。

为了形象地说明武士道,路易斯上尉不厌其烦地用日本将棋作比喻。首先,日本将棋不用颜色而是方向来区分敌我棋子。其次,被我方吃掉的敌方棋子可以放回棋盘成为我方棋子,为我方作战,这在将棋里叫作“打入”。打入给武士带来的困扰是不事二主的忠诚。为了避免进退两难的尴尬,武士选择玉碎,而不是耻辱,以成全名誉。Ruth Benedict的《菊与刀》将其称为耻感文化,以相比西方的罪感文化。作为日本道德领域里的重要内容,耻感文化被日本军方纳入规范军人思想和行为的《军人敕谕》、《教育勅语》、《战阵训》,从而简化了义务系统,隐讳了伦理分析,使得道德变成铁的纪律和简单的规则。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南云忠一的玉碎命令能够得到整齐划一的执行;也不难看到接受自己命运的日本人已经没有思辨的负担,与其说他们是亡命,不如说他们是宿命。

武士道反映出日本冥顽不灵的民族精神,然而《太平洋的奇迹》的不同凡响在于,大场上尉不是传统的武士,而是新型军人。他知道“活着”的作用和意义都大于死;保护老弱妇孺比单纯与美军作战更重要。他的格言是“不是为死战斗,而是为胜利战斗”。除去传统武士的寡言、内敛、坚毅,他又是一个目光深邃、沉静多思的组织者和领导者。随着失散的下级军官和士兵以及不少平民渐渐聚集到他身边,他已能带领46名军人和200名百姓坚持抗战512天。他们扎营在塞班岛中部的473米高的塔波查山顶的丛林中,顽强生存。1945年11月27日,原塞班第9独立混合旅长官向大场上尉发出投降的命令;1945年12月1日,大场上尉率残部穿着由百姓洗补好的军装,举着军旗,唱着军歌,颇有尊严地走下山来。他们这种象征性的举措不代表着浮浅的虽败犹荣,而是安抚亡灵,毕竟他们将带着耻辱活着返回家园。当大场郑重其事地向美方交出军刀,此时已经是天皇颁布终战诏书之后的第108天。在塞班守军全军覆没时,大场上尉及同伙的抵抗能够如此持久,并给占领军带来如此之多麻烦,这无疑是太平洋的奇迹。

这一奇迹又不得不部分地归于美军路易斯上尉。路易斯可谓深谙日本文化,为了软化日本人,他主张播放日本民俗思乡歌曲;为了不伤害他们的自尊心,路易斯建议劝降时不用投降两字,而是用停止抵抗。两个大尉,一个日本,一个美国,可谓珠联璧合。大场的建树是拒绝唯死的武士道传统,路易斯的功劳是他没有继续把日本人往绝望里推,因为绝望的结果只能是双方的毁灭。反之,他与大场谈判,留出后路和体面,太平洋的奇迹才应运而生。

对于武士道,不同战争经历的国家有不同的视点。美国人的问题是,日军何以在强大的军事力量面前不投降,而是自杀?囿于南京大屠杀,中国人的问题始终是,他们何以对放下武器,甚至依顺的中国军人如此残忍?《太平洋的奇迹》从美国人的视角给武士道作出了一些阐释,不知中国的抗日战争电影何日摆脱通俗的大众消费模式,也能根据真实事件让观众严肃地思考一些问题。

写于2012年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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