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看中国书,还是多看外国书?周作人说中国古书要多读,书本是无知的,关键是读书的人要“通”,即具备一定的智识趣味。鲁迅说少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一九二五年一月,北京《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各十部的书目,编辑孙伏园特地要求他当年绍兴府中的老师鲁迅回答。鲁迅于是写了题为《青年必读书》的短文,说:“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 但是在附注里,他说了下面这些话: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了下去,与人生离开;读外国书――除了印度――时,时时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都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废与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废与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这番看来偏激的话,顿时引起轩然大波。有人赞许,有人愤怒,有人不理解,比如诗人汪静之称赞这话是对中国学界警种的针砭,然而愤怒青年却要求鲁迅搬出中国――不读中国书的人何必住在中国。对于这些,鲁迅在一年后的《写在<坟>后面》里写道:“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激愤之辞。”
83年过去,鲁迅的“多看外国书”在读书界仍然时有争论。鲁迅用苦痛换来的真话过时了吗?。环视一下,中国有新意的书还是不多,挥斥方遒和深思熟虑的作家还是太少。就中国文学作品来说,王安忆痛心现代小说的堕落,“就像一艘沉船…… 它给我们提供的心灵世界的画面消沉而且绝望,不再有神话的令人兴奋的光彩。”就中国学术书籍来说,清华大学历史教授李伯重说他常常戒心重重,“不知此书所言是否可靠?是否有据?是否抄袭剽窃之作。” 这是一个没有经典的时代,葛红兵断言:“中国20世纪作家中没有一个是创造了体系性思想的。”
暂且放下文化虚无的指责,外国书就比中国书好吗?在外国生活和工作的人知道,外国书首先量多且选择广,应有尽有,哪怕兴趣再偏窄的人也可以找到兴之所至的书。这说明外国作者思想活跃,也说明他们国度的文化自由。其次,他们的书探索求异的多,至少看问题的角度迥然有异。脉承希腊先哲,西方学人靠论证。密执安大学心理教授Richard Nisbett认为,西方人倾向于类别思维和逻辑判断。中国人善于循环思考。每当中国思想界原地不动时,中国学者就跑到外面浩瀚的书本海洋寻找营养。这正如鲁迅早年喊出的:“今且置古事不道,别求新声于异邦。”
外国书是了解外国的窗口,也是了解自己的窗口。关于中国的外国书可以说是汗牛充栋,可中国人常常对这些书和作者嗤之以鼻。其实不然,虽然外国学者没有生活在中国,但他们的科学方法以及研究分析的严谨是国人达不到的。不读外国书,我们不知道他们知道的比我们的有多么多。没有比较,我们不知道我们还有哪些我们不知道的。要了解中国,多看外国书。在这面镜子里,我们可以窥见外国人眼里的“中国形象”,它远不是我们自我认定的形象。对此,取舍外国书的标准不应看其是否 “抹黑” 中国,而应该看其是否言之有理。其实,外国书不见得非要对中国“友好”,书主要看是否讲真话,是否有事实依据,是否开阔读者眼界,催人发思。
多看外国书可以让人感觉世界是相通的、人类是相通的。情感共鸣是世界公民意识的一部分。《泰晤士报》问温家宝总理在晚上睡觉之前最喜欢读什么书?温家宝总理引用了中外名家的一些词句,其中有郑板桥《咏竹》里的“衙斋卧听箫箫竹,疑是民间疾苦声”,和出自康德《实践理性批判》的“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 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定律。” 回答结尾时,温家宝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曾几何时,中国是看外国书的大国,马列著作堪称人手一册。今天,看外国书的中国人似乎比以往增多了。2008年入夏,全国各个城市的畅销书榜前五名里有一本罗马帝国皇帝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Meditations),说是温家宝总理常常把这本书放在床头,看了不下百遍。最近传说,温家宝又介绍了亚当·史密斯的《道德情感论》(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看来这本书又快要上榜。只要国家领导人得风气之先,全国的老百姓肯定跟上。
其实,书籍本不该分国界,正如记者没有国界、医生没有国界。当中外书刊琳琅满目,当读者可以自由选择,他们自己决定是看中国书,还是外国书。只有这样,“读书才能使人成为完善的人”(培根)。
注:Richard Nisbett (2003): The Geography of Thought: How Asians and Westerners Think Differently … and Why.
写于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