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11日,美国遭受恐怖袭击,造成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坍塌,美国防部五角大楼一角被毁,地面2752人死亡,空中247 (包括33名机组人 员)死亡。劫持飞机的19名恐怖分子自然也身亡,但不能与前者相提并论,算是另类,也算是劫数。事发后,布什总统声称这是一次胆小鬼发动的恐怖袭击。美国 广播公司(ABC)的比尔·马(Bill Maher)反唇相讥,说驾驶飞机冲向大楼不是胆小,美国2000英里以外发射巡航导弹才堪称胆小。比尔·马是 ABC的《政治不正确》(Politically Incorrect)节目主持人。他的不合时宜的政治唐突,自然惹来自杀式的政治麻烦。首先白宫发言人 批评他不爱国,接着FedEx和Sears两大公司停止美国广播公司的广告业务。因此而亏钱的ABC顺水推舟地解雇了心直口快的比尔·马。显然布什和比尔 ·马对“胆小鬼”的认识有所不同。所谓胆小,布什是指恐怖分子不敢光明磊落并杀害无辜;比尔·马是指美国军人不敢短兵相接,没有牺牲精神。可见勇敢虽指一 种品行,但对其内涵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果延伸到东西方两种文化,差异恐怕更大。《现代汉语词典》对勇敢的定义是不怕危险和困难,有胆量。英语词典对 Courage的解释是面对危险、困难和疼痛的无畏。在字面上看不出中英语义修辞会有什么区别,可以说英雄所见略同。然而在战场或非战场上,胆小和勇敢的 区别可以说是各显其形,各呈其态。什么是胆小?什么是勇敢?这里我们不妨不带或少带政治色彩地探讨一下。
自杀和毁灭
自杀攻击者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破坏力的载体和导体,以杀伤连自己在内尽可能多的人。二战后的自杀攻击是始于80年代黎巴嫩伊斯兰抵抗组织对 美国以色列实施的自杀爆破。自那以后,它成为弱者对付强者的武器,也成为无可奈何的战术选择。两种情况促成自杀。一是当活的代价大于死时,死是最好的解 脱。二是当死的意义高于生命本身时,生命值得牺牲。几乎每星期在电视上看到的伊拉克伊斯兰自杀攻击就是这两种情况的写照。战争对伊拉克国家的破坏太大,占 领对伊拉克人民的心理创伤太深,以致一些人(尤其是失去政治权力的逊尼派穆斯林)以死的方式书写抗议,以死的方式追求自由。自杀寻死标志着这些人不甘受命 运摆布的决心。当然事情不是就此了结。选择自杀去死的穆斯林同时是杀伤他人的攻击者。他们的明确目标是美国占领军,其次是伊拉克国家警察,然后是普通平 民。他们的武器不是刀枪而是炸药。他们混同于百姓,装作平常;但一旦接近目标他们便毅然引爆。他们以如此极端的“圣战”把责任推给美国,好像是说:“瞧, 这都是他们逼的”。最终他们期望以如此壮观的“悲剧”掀起民怨浪潮,瓦解美国领导人的政治意志,达到撤军的目的。
在美国政府眼里,自杀攻击纯粹是恐怖活动,自杀攻击者完全是宗教狂。一种通常的解释是,伊斯兰烈士天堂的强烈诱惑(穆斯林战士死后进天堂 成为烈士和其它的许诺)使一些人铤而走险去满足个人欲望。再就是,伊斯兰教被偏执化使一些人误入歧途去无谓殉道。对天堂的期待的确可以激发斗志,使人为当 烈士而变得勇敢。二战的日本兵不就是巴望着死后进靖国神社获得天皇青睐才如此顽强吗?但仅以宗教的理由对自杀攻击进行解释有失偏颇。近来越来越多的宗教信 仰不很强的人(包括妇女)也踏上了这条不归路,这又说明了什么。看来用民族主义解释问题比激进宗教更有效。比如虽然泾渭分明两大派(逊尼派和什叶派),但 同是伊斯兰的伊朗和伊拉克在80年代打了近8年的仗。伊朗少年脖子上挂着“通往天堂的钥匙”,用自己的身体滚压伊拉克军埋设的地理,开辟道路。这是何等惊 心动魄的场景!今天德黑兰的喷泉广场喷涌着代表他们血液的红水。民族主义可以解释不仅宗教信仰所不能的,而且阶级学说所不能的现象。马克思说,工人阶级没 有祖国。全世界无产阶级共同的被剥削的命运促使他们产生国际主义的意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和法国工人穿上军装,为各自的祖国奋战,相互残杀。这使马 克思的工人阶级将为国际主义而不是民族利益而战的预言,成为一厢情愿。当然美国以上所说主要是为了使伊斯兰圣战世俗化、低级化,以引起美国人的厌恶。不管 怎么说,当一个人绑上装着爆炸物的皮带或背心,步入或冲向人群,然后引爆炸药,粉身碎骨,同归于尽...这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抑或所能想到的(不禁想起董 存瑞),这不叫勇敢叫什么?正因为如此,勇敢是罕见的无畏表现。天堂诱惑可以说是决心下后的精神安慰,而不是原始动机。
对美国来说,自杀攻击作为恐怖主义是邪恶。既然如此,勇敢无从谈起,这是因为勇敢里面包含着正义。布什称自杀攻击胆小,其理由来自三个层 面:一是指敌人不敢露面,没有勇气正面作战;二是指不敢露面的敌人使他们所混同的平民成为美军回击的目标;三是指自杀袭击者有意杀害没有保护、没有戒心的 人民。这第三个理由是三个里面最重要的,而且不无说服力,即勇敢的人是保护弱者和无辜的人,而不应该是伤害他们的人。另外,勇敢的人不应是背叛信任的人。那 些在错误时间处于错误地点的人们,是出于对陌生人的信任才围聚或走动在自杀攻击者身旁。勇敢的人更不应是在烟消雾散后,对杀戮无辜(特别是当美国人被杀害 时)进行庆祝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假如自杀攻击是美国人干的,布什肯定会表扬他们勇敢爱国。任何国家都弘扬英雄主义、谴责恐怖主义,关键看谁是受害 者。所以,问题是你站在利益的哪一边。
任何政府都赞扬以身殉国,但不是任何文化都倡导为国捐躯。西方文化传统不提倡自杀攻击。美国兵(或美国人)从来不腰缠炸药、胸挂雷管、混 入人群、一拉了事。美国兵也从来不驾飞机汽车去撞敌舰敌阵以同归于尽。我知道“从来”两字很容易招来质问。二战时美军确有一身负重伤的轰炸机飞行员将自己 的飞机摔在日本军舰上,这恐怕是唯一的自杀攻击。这样的自杀攻击不是先入为主、事先决定,而是不得已的“破罐破摔”(有点不恭),以取得最大杀伤效益。其 实像身负重伤、生还希望已渺茫的士兵,在死前尽量杀伤敌人是常见的事。反正是死定了,何不多拉些“垫背”的才算够本。二战时被美军击伤已奄奄一息的日本兵 微睁小眼、趟地装死,当美国陆战队走进查看时再突然拉响暗藏的手雷。
自杀攻击于西方文化传统就像决斗于东方文化传统——奇怪不理解,异己不相容。独立以后的美国在本土上只与两个国家发生过战事,即1812 的美英之战和1846的美墨之战。美国没有被侵占的经历,自然也没有被凌辱的苦难,也因此不善“将心比心”。相反,美国强调战争法律和规则。对于优势方, 遵守战争法规是正义勇敢的表现。对于劣势方,超越战争法规是机智勇敢的象征。因此,自杀攻击不被大多数美国人看作是英雄行为。相反,它被看作是违背战争规 则的刑事犯罪活动,自杀爆破者被看作是没有人性的杀人狂,而不是什么自由战士。在美国人眼里,日本飞行员的神风自杀攻击可属于合法的战斗方式,这是因为他 们是战场上军人发动的军事行动。神风敢死飞行员是世界上唯一不带降落伞却佩带长刀(武士刀)的飞行员。尽管不方便,武士刀给予坐在狭小舱里的飞行员以神风 附身的感觉。日本的神风自杀攻击不单单以死杀害敌人,而且往往同时以死感召战友,即唤起他们的荣辱感,成为下一批敢死队员。
距离与恐惧
自杀攻击是同归于尽,因而不需要距离。战斗的普遍目的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这就需要距离。过去的欧洲军人在战斗中还讲究平等,即双方对阵 站立直射,由于几乎枪支是同样的、距离是同意的、火力是同等的,取胜的关键是勇敢和技巧。交战后,胜方和败方军官可以君子般地握手言和。“竞赛平台”的理念后来在军事上行不通了(Leveling the Playing Ground),它的公平竞争只适用于民权运动。现代战争讲究的是利用场地优势,它没有对错可言,只有胜负可辩。至于握手言和,那就更没门了。谈和的德国纳粹军官试图与盟军握手,但拒之千里之外。
军事科技使交战两方距离拉大,拉大的距离使弱势敌人无法回击,因而自我保护得到了提高。比尔·马的“美国2000英里以外发射巡航导弹 才堪称胆小”有其理由,即现代战争因实力悬殊越来越大而越来越不公平。比尔·马先前也曾经说过美国越战时惯用的高空轰炸是胆小行为。比较步兵,B-52飞 行员投炸弹像玩电脑游戏似的。他们哪里知道地面死伤多少人,哪里知道什么叫血腥残酷。为了给这些飞行员上一堂生动的战争教育课,美国陆军邀请他们到地面上 亲眼看看轰炸后仅存的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肢体。的确,杀人距离越远心理阻碍越少,杀人距离越近心理恐惧越多。即便在地面上,炮兵按地图坐标发射炮弹,远 远看不见人影,难有恐惧和负罪感。对日本军队来说,越有恐怖感就越能考验一个人的勇敢,这也说明了日本步兵为什么好近战、拼刺刀、肉搏。双方交战时用的武 器越少或越简单,人的因素越大。在步枪失灵的情况下,朝鲜战争志愿军战士赵顺山用十字镐头一连刨穿3个武装齐全的美国兵脑袋。赤手空拳最平等,于是窄路相 逢勇者胜。当然日本步兵三八大盖插上刺刀的5.5英尺长度弥补了他们平均5.3英尺的个矮。2005年八一电影厂的《太行山上》有日本兵拼刺刀之前拉开枪 栓退子弹的镜头,和不甘当俘虏而自杀的场面。这应看作是军人对军人的公平认许,当然整个电影还是把打鬼子描写得如同儿戏。(顺便提一下,克林伊斯威特 Clint Eastwood拟将硫磺岛血战拍成两部电影,从美日两个不同角度叙述同一故事,堪称新颖,拭目以待。)日本鬼子拼刺刀,中国部队抡大刀。国 民党军有不少师旅级军官(像29军37师旅长赵登禹)率领士兵抡刀杀敌,这实在令人起敬。
再回到远距离作战,美国远程导弹和高空轰炸时常伤害无辜平民,给人的印象是这些人的生命不如美国人珍贵。人们不禁要问这是合法军事行动, 还是非法恐怖活动?如同上述,这要看是站在利益的哪一边。美国政府对此的答辩是军事回击不得已,“附加损害”(Collateral Damage)不可避免。这就是说,只要不是有意攻击民用目标,美国轰炸本身是自卫,因而也是正当的。二战盟军有意狂轰滥炸德国和日本的城市,以摧毁民众的整体抵抗意志和兵工 产业,因为二战是“全面战争”,不分军民、不分前方后方。在今天弱国的眼里,以弱对强的超限战争自然也是 “全面战争”。弱国认为他们没有义务也没有 必要去按国际法循规蹈矩。在不分军民、不分前方后方的基础上,今天的弱小国家又添写了新的一章:自杀炸弹。
如上说,短兵相接考验勇敢。对一些人来说,尽量缩小士兵与士兵的间隔(不光拉开与敌人的距离)也是可取之策,因为这可以互相壮胆、互相依 靠。在淞沪战役后,一位观战的苏联军官批评国民党守城部队的方阵太密集,造成太多不必要的牺牲。白崇禧不以为然,辩护地说密集队形是中国特色,有助战士的兄弟之 情。单兵作战还是集体作战是另一个区分勇敢的标准。人海战术可以摧敌,也可以毁己。最可怕的是,当成功无望、大势已去,逃遁的潮流可以席卷全军。溃退时的 勇敢标准恐怕是五十步笑百步。
恐惧是心理战,旨在让敌人丧胆。近距离和黑夜可使恐惧的效果更生动。1948年的济南战役时,国民党第二绥靖区司令王耀武的秃头光膀子敢 死队吓坏了许世友的攻城部队。1950年抗美援朝志愿军敲锣打鼓放鞭炮的心理战也吓懵了没见过这场面的美国兵。近距离和黑夜也有温情的时候。八路军发 动妇女“索夫唤子”,向蹲在炮楼里当伪军的丈夫和儿子喊话,以软化他们弃战回家。无所谓距离,战场本身就是一场恐怖。据说在炮火连天的战斗中,有的士兵怕 子弹,因为子弹是瞄准而来,被击中的可能性大。有的士兵怕炮弹,因为尽管炮弹呼啸而来可以起到报警作用,但被击中后没有完尸的可怕更甚。
美国军事法律有胆小罪,其定义的第一条就是临阵脱逃。当士兵主动退出与敌人交火、丢弃武器、放弃战斗、逃而遁之,这于任何国家和军队都不 能容忍。但在西方军事史上和现代的国际法里,阵地上的士兵在进行殊死战斗而无望获胜的情况下可以选择投降、成为俘虏。降兵与逃兵是两码 事,这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根本的区别。降兵的自我保护是尽了责任以后,属无能为力;逃兵的自我保护是未尽责任之前,属出卖战友。倒是俘虏方有责任按日内 瓦协约,人道对待战俘。传统上,西方军队严惩逃兵,宽容俘虏兵;国军严惩俘虏兵,宽容逃兵;日军不讲宽容,严惩两者。日军士兵守则上的条款之一是严禁投 降。日军的降兵最少,因为投降带来耻辱,也招来惩罚(欲要投降的日本兵常被自己人从后面开枪打死)。日军士兵坚持不降的时间也特长。他们宁可藏在山洞里被 美军喷火器烧死,也不出来向美军投降。二战29年后,一名日本上尉肩扛生锈的步枪,于1974年走出菲律宾丛林。他不是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他是没有接到 直接上级的命令让他出山。
苏联红军督战队令人毛骨悚然。他们用机枪阻拦逃跑的士兵,逼使他们回到作战距离。督战队还用此警告其他人:退路是死路。在这样一个夹击的 局面下,逃兵意识到死在自己人枪下太窝囊,不如破釜沉舟向前冲,至少死后有一个好名声。与阻拦自己人后逃恰恰相反,越战时一个美国飞行员(Hugh C.Thompson)和其他两名人员用直升机横在自己的部队和村民之间,并用飞机上的机枪对准一个排的美国兵,以火力威 胁制止他们屠杀手无寸铁的越南男女老幼,这就是闻名的梅莱村惨案。飞行员事后荣膺美国国防部表彰勇敢的“士兵奖章”,于2006 年1月6日逝世。
斗志与气节
任何军队都自称是正义之师,任何军队都有思想宣传机构向士兵灌输战争的正义性、提高士兵的勇敢战斗精神。当然正义不过是抽象概念。真正能够激发斗志是当时当地的随机因素。在战场上,斗志的激发往往不是抽象的口号,而是因为自己身边的战友被打死或打伤而产生的报复心理。这种复仇心理使人热血沸 腾、怒火满腔。中国善用具体的个人、家庭遭遇激发民族仇和阶级恨。关于这点,只要看看中国如此之多的忆苦批斗会就知道了。中国军队涌现出许多明知力不从敌 也要殊死一战,明知必有一死也情愿为之的好汉。勇敢来源于一种咬牙切齿的仇恨。二战美国飞虎队的感情色彩最少。作为雇佣军,他们来华助战时没有阶级仇、民 族恨。国民政府出钱每月$600至$750,击落敌机一架有赏$500,后来经宋美龄批准,$500赏金也适于击毁地面飞机。$600在当时可买一辆新的 福特V-8汽车。“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看来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也是世界上雇佣军持续不衰的原因。美国保安公司今天在伊拉克所雇佣的前特种兵的日工资 是$400到$600。中国常讲适当的引导,却忘了适当的引诱。
作战时间的长短是斗志是否旺盛的又一标志。换句话说,疲劳不仅导致体力下降,而且导致勇敢精神减弱。二战美军对部队士气进行了一番调查, 认为士兵作战有效期是12天到30天,60天后士气会全部殆尽。为此,欧美军队知道轮换和假期的重要。英国部队每12天轮换前线士兵一次,休息4天。美军 为40天。今天在伊拉克的美军是半年轮换一次。前面提到的美国飞虎队,其合同期是一年,但他们争得了一个月的带工资假期。国军没有条件轮换前线士兵,但知 道长官慰问士兵的重要。蒋介石曾要求中缅印战区司令史迪威用西瓜慰问在酷暑中打仗的国军,被史迪威嗤之以鼻。史迪威也曾要求蒋介石用军援里的费用给国军士 兵一天一美元买些吃的(国军士兵太瘦),被蒋介石佛之以袖。中国讲究的是激励志气,美英讲究的是培育元气。
每个国家的军队都不同程度上限制士兵的政治思想自由,因为受过教育的人好多思虑。俗话说,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三思以后的士兵基本 上不是三思而行,而是三思而竭,无心恋战。反过来说,无知者无畏。美国士兵接触社会最广,受教育最普遍,因此反战厌战情绪最高。由此可见,“愚兵” 是每 个政府的潜在意识和既定方针,因为它太关系到国家安全。美国入伍青年可谓是“不幸”的幸运儿,因为他们可以自愿挑选军种、兵种,也可以宗教为由拒绝作战。何以解忧, 唯有回家。支撑美国士兵斗志的原因当然很多,其中较为突出的是对“圣诞节回家”的渴望。
二战时的日本部队用武士道和种族歧视激发士气。他们斗志旺盛的另一原因是日本人特有的耻辱感——知耻后勇。在太平洋岛屿抵抗美军的日本兵又受到自然环境的迫使——四面环海,无路可退,只得背水一战。中国之所以在“七七事变”之后一退再退,是因为中国有后方、有纵深,继而能以“空间换取时 间”。常说置于死地而后生。对于日本兵,置于死地必须死,“后生”是耻辱。他们的勇敢(或可说疯狂)来源于对被人羞辱和耻笑的惧怕。冲绳岛守军32军军长 牛岛满和参谋长长勇按照日本古老的仪式剖腹自杀。菲律宾守军14军军长本间雅晴却没有自杀,而是在日本正式投降的那天(1945年9月2日)向盟军交出战 刀。他的说法是,他对部队负有更高的责任,如果他自杀,应属于他的责任就得由别人来承担。希特勒临死前责怪他的军队和人民不勇敢,没有死保柏林,还不如少 年队。希特勒是太脱离实际,不知道第三帝国已分崩离析。相比之下,日本天皇则是太了解实际,知道继续抵抗没有出路。日皇裕仁的含糊其词的投降宣言说对了一 个地方,那就是战争不再利于大和民族。萨达姆没有自杀,不知他当时想的是什么,也不知他的苟且偷生是胆小的结果还是聪明的打算,抑或两者皆有之。
斗志可以转化为勇敢,但斗志本身不是勇敢,更不是献身的行动。曾加入光复会的鲁迅被派遣由日回国暗杀满清大员,他没去。他说如果我死了, 谁来赡养老母亲。在忠孝不能两全的时候,有斗志的人多,愿献身的人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豪壮又孤单的刺客已经变得那么遥远和稀有。孔子 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损”是圣言,多少能为却不敢为的人用此作为托词。视死如归的汪精卫去了,刺杀载沣未遂反被捕,狱中赋诗“引刀成一快,不负少 年头”。他后来成了不知是胆小还是勇敢的日本汉奸。1932年上海虹口公园发生一起刺杀事件,日本派遣军司令白川义被炸死。此事何人所为?不是中国人,是 韩国志士尹奉吉。
当然上述不是说,不献身、不去死就称不上勇敢。勇敢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是不怕牺牲的行为(Physical Courage),二是无所 畏惧的气节(Moral Courage)。毛泽东说鲁迅的骨头最硬,是指他的不屈不饶的韧性和气节。我们说美国著名民权运动倡导者罗萨·帕克斯女士 (Rosa Parks)人体坐下来是为了人权站起来,也同样是指她的韧性和气节。气节是孤胆。在孤独无援或寡援时,一个人能敢言敢为,顶天立地。亚里士 多德视勇敢为一种品质。这一高尚且难得的品质又处于中间位置——勇敢欠缺是胆小,勇敢过多是鲁莽,勇敢是适中,是得体。从当时的国情和文笔论战的需要来看,鲁迅以写作 唤起国人是适当得体的战斗方法。试想鲁迅挟带炸药去死,那只能换来更多的人用馒头去沾他的血。
勇敢牺牲精神有其世界共性,有时可以超越敌我阵线,获得对方的赞许和敬仰。美国内战时,一个北方旗兵不带任何武器,却神奇般的穿过枪林弹 雨,将手中的战旗插在敌阵。使这位旗兵想象不到的是,他没有被冲上来的南方兵抓起来,反而被他们抛抬起来,并且向他呼喊致敬,之后他被像“十送红军”(有点夸 张)似地送到路口,返回自己的阵营。抗战时,大家都知道的张自忠使日军既感惊恐又甚为感佩,以致为其盛殓遗尸。国军阎海文驾驶战机轰炸上海北四川路日军陆 军司令部时不幸被日军高射炮击中。他跳伞误落敌区,用手枪击毙5名日本兵,然后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殉国。日本兵将其埋葬并立碑:支那空军勇士之墓。
正因为军人对勇敢牺牲精神的普遍又特别的敬重,战后“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现象时有出见。美军珍珠港的太平洋舰队几乎被灭,死亡人数达 2403。但数十载后辛存下来的美军老兵竟能伴随偷袭珍珠港的日本老兵,到昔日战场向葬身海底的日本兵投撒鲜花。不过对于当年菲律宾“巴丹死亡行”幸存下 来的美军老兵,别说见日本人,就连购买日货都是一种耻辱。“相逢一笑泯恩仇”也发生在中美军人之间。在朝鲜战争中驾驶米格—15的中国前空军司令王海,和 驾驶F—86的美国空军参谋长握手叙旧。我不知道也不敢说中日军人会相逢一笑。日本留给中国人的创伤永难抹平,中国老兵恐怕在余年之中看不到日本对侵华和 屠杀进行忏悔。日本也没有忏悔的意思。首先,日本军人不视中国军人为“值得尊重的对手(Worthy Opponent)”。华裔女作家张纯如的《南京大 屠杀》揭露了日军的暴行,也揭示了国军的胆怯。从大量的书信看出,鬼子屠杀俘虏是出于对中国军人怯弱表现(怕死逃跑、不抵抗、甘当俘虏)的蔑视。日本是战 败国,却不承认是被中国打败。再之,日本战殁者家属和一些老兵组织强烈要求日本政府不忘过去,日本政府也积极迎合。牛岛满剖腹自杀的时间是1945年6月 23日。60年后的同一天,牛岛满之孙牛岛贞满去了当地小学讲演“牛岛满与冲绳岛”。日相小泉也先后拜访了硫磺岛和冲绳岛。日本天皇明仁破天荒地头一次访 问了海外战场塞班岛,哀悼死者。
东拉西扯地说了这些,到此停笔。这篇杂文确实是杂谈勇敢,我只希望不被看作瞎谈。
写于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