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抗战胜利６１周年，眼看８月１５日即将来临，脑子里不期然冒出些想法。首先，中国有三个法定抗战纪念日：七七抗战纪念日、九一八纪念日、九三抗战胜 利纪念日（注），可谓足矣。其次，全民性的纪念活动旨在牢记历史、激发爱国热情，可是除去年２００５的国家级６０周年大庆，其它的例行纪念并不显得隆重、投入、 和恳切。其实，我们倒是特别留意靖国神社的动静，观察日本首相“终战日”是否又去参拜。我们似乎关心别人的纪念比关心自己的多。
今年的８月９日，小泉纯一郎和受害者遗属等５０００多人参加了长崎原子弹袭击６１周年纪念仪式。９月将要下台的小泉还要恪守他的承诺，要 于８月１５日参拜靖国神社。我们有权愤怒、也有权痛斥这一靖国神社，因为里面有沾满中国人鲜血的战犯。可作为一个神社，其内却记载了为日本国捐躯的达 ２５０万人名的花名册。不管这些家伙多么残暴，二战日本兵的梦想就是死后去靖国神社，他们亲属的梦想是天皇或首相能到神社保佑战殁者的灵位。小泉于是去 了，顶着国际压力。与此同时，靖国神社的参观量逐年增加。姑且认为这些人是少数，因为我们习惯认为任何国家的大多数人民是好的，可我们怎样解读日本《读卖 新闻》的最新调查结果（２００６年８月），其显示有近三分之二的日本人表示不信任中国，不满意中国干涉日本内政。
也许我们用不着在意日本的民意调查；对于靖国神社和小泉，当然是该批就批，该骂就骂。问题是，即使日本首相停止参拜神社，这能有助于我们对自己的英烈的哀悼和纪念吗？我们的重点是阻止他们的纪念，还是搞好自己的纪念？还是先看看我们自己的战争纪念博物馆场所墓地吧。
从全国来言，在这数次被蹂躏的国土上，我们的这些馆场所墓地少得可怜，不论是按人口比例，还是覆盖范围。比较一下英美国家，战争纪念已经是 生活中的一种常态。人们随时随处被一个塑像、一个石碑、一个标志、和一个照片提醒过去的灾难、奋斗和牺牲。英美有着及其多的军事博物馆，大大小小遍布各大 中城市。美军每个参战师级部队就有自己的博物馆，就连二战中参战的政府机构也有纪念室。逢年过节的游行时，他们的老兵戴着过去的军帽，走在队伍的前列，象 征着继往开来。有纪念日时，政府降半旗，警报长鸣２分钟，行人肃立默哀，车辆停驶。他们的无名烈士墓前总有束束鲜花，时有人来凭吊。回头看一下我们神州大 地上的没人修缮的无名烈士墓，只有在搞纪念活动时才修饰一下，令人神伤。我们着重一年一次的战争胜利纪念，下意识地将其作为一个任务、作为一次活动、可我 们内心里有肃穆悲情吗？没有悲情，何来悲壮。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浮于表面的而是沉入内心的纪念，不是徒有形式的而是富有内涵的伤悼传统。
纪念一个战争的胜利绝非为纪念而纪念。纪念是为了在战争死去的人、辛存下来的人、和将要奔赴战争的人。美国人民可以把战争与军人分开，就是说他们反战（他们认为不正义的战争如伊拉克战争），但又无条件地支持自己的军人。中国人同样把战争与军人分开，但中国人支持自己国家的战争，不善待自己的军人。对于老兵，美国人尊敬他们不分军衔和地位，中国人尊敬他们只按等级和官位。另外，美国虽然政教分离，但它在军队里有牧师，有宗教场所，因而 起到了安慰灵魂的作用。中国人有祭祀礼俗，但中国军队禁止宗教迷信，一切思想工作都得靠指导员的苦口婆心。
中国军人有“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豪情，但这不等于中国政府没有责任找回他们的忠骨、裹还他们的尸体。遗憾的是，中国没有 一个可以寄托将士心愿的祭奠地点。如果国家有一处能够让个人沟通烈士、接通血脉的场所，那么缅怀和召唤的作用会更大些、会更尽人意些，人们对抗战纪念会更 感亲近些、会更个体化些。其实，中国自秦汉以来，已有人死后灵魂归泰山之说。试一句“泰山脚下埋忠骨，必须马革裹尸还”，意下如何？
日本留给中国人的创伤永难抹平，刻骨难忘。我几年前去了一次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至今记在脑海里的是录音机连续播放的高昂的控诉声，和一进 门口看到的大钟，上面刻满了和平两字。靖国神社门口有一布告栏，每月更新二战期间军人写给家人的信件，表示出战决心，视死如归。对比一下吧：一个受辱国祈 求和平，一个侵略国至今不悔。当日本儿童聆听他们的“支那事变”英雄，阔谈当年勇，我们的孩子在死背唐诗，寄思秋月明。我有时想，中国在中国人头脑里到底 是什么？战争纪念的目的难道就是催人泪下？当然不是。可实际上，我们对战争的回忆多沉湎于泪水和哭诉，少沉浸于研究和反思。
抗战的纪念是一回事，抗战的记忆是另一回。我们有多少文献资料、档案研究、历史证据、往事回忆、人物追踪？我们有多少能拿出来的准确详细 的战争史、战斗史和灾难史？真正不可磨灭的民族记忆首先是理性的和反思的。令人发指的兽行描述和触目惊心的淫虐形容，无疑激发着中国人民对日本鬼子的仇 恨，但我们对日本的研究不能只停留在他们是一群野兽的感性上面。民族记忆不应渲汇一种民族情绪，而应汇集种种史实证明。这需要每个有历史责任感的人为之添 砖加瓦，点滴而踏实地积累。
应该承认，专家们为抗战史学编撰不可谓不努力。然而，在文化消费市场上，我们所见到的几乎都是自吹自擂的文学渲染和没有出处的轶闻猎奇。 我们的影视作品几乎都是八路军摧枯拉朽的简单情节，我们的新闻报道几乎都是外国人对中国抗战的赞扬喝彩。这些不负责任的作品、不真实的报道以及浮浅的宣传，正无情地 剥夺着中国人的忧患意识，制造着一种虚幻的安全感，培养着一代养尊处优又不堪一击的青年人。文学和新闻不是历史，也不能代替历史。历史是严肃的学问，可我 们有多少严肃的历史工作者？在不少的历史文章著作中，除了少数人埋头追求并发挥了一些原创性，大多数人都是相互因袭、急功近利。史学界的讨论也是利益上的你争我 夺，来头大的动辄亮出正统要挟。
抗战的记忆应该是全面的和客观的。我们不妨时常问问自己，有多少问题还未提出，有多少史料还未研究、有多少个多少还未纳入我们的记忆？仅 举一例。抗日战争时，沦陷在日本敌占区内的中国人有２亿之多，占中国的一半人口。他们都是怎么过来的？他们与敌合作吗？他们对敌斗争吗？６１年过去了，岁 月洗礼着人世间的一切，可沦陷区和沦陷区人民仍然被封存在历史的尘硝中。既然抗战是全民族的，我们应从哪样的历史环境审视沦陷区的抗战；既然沦陷区人民是 战争的受害者，我们应从哪样的客观角度看待当年那一场历史悲剧？目前，上述史学的探索尚未得到政府的完全许可，是我们记忆里的一个空白。同样的问题早在德 军占领的丹麦、挪威、荷兰、比利时、和法国得到充分的研究。他们挖掘出大量史料，证明抵抗和与敌合作的存在。这些使人不仅对国耻铭刻在心，而且又对自己的 国民性有了痛苦的反省。相比之下，我们的抗战记忆还很不全面，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老人们在逐渐消逝。
客观了解并记述历史是抗战记忆的又一个重要方面。历史不是过去，历史是对过去的解释，对过去的解释又服从于现在的需要。因此，由于政治需 要因而在一些史料上裁剪取舍，有时可以通融、理解。但在一些基本事实和数字上随意增减更改，却影响了整个史料研究的可信度。比如，中国官方坚持说，中国在 消灭日军有生力量方面贡献最大，于是其战场歼灭日军的数字时不时地涨一下，现在已达１５５万余人。日本方面的数字为２０万余人，美国的估计是５０万余人。 美国的估计目前恐怕是普遍接受的。美国的另一个估计是整个战争期间日军的战场总死亡，其数字为１５０万余人。比较中国自己就消灭了１５５万余人，差距之 大，不言而喻。
中国官方的历史写作终于肯定和赞誉了国民政府军队在战争时期的正面地位和奋勇抗敌。然而，我们却总是把中国战场与美军的太平洋战场没有道 理地分开，仿佛中国人民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战场，完全凭自己的努力打败了日本侵略者。不可否认，中国人民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做 出了巨大贡献。但是，美军的太平洋岛屿和菲律宾的胜利，苏联红军的东北击溃关东军的胜利，以及原子弹，这些反过来也为中国人民做出了巨大贡献。我们不愿承 认这些，一味回避，好像一旦承认，我们对世界的贡献会被小看。其实是一旦承认，党和国家的形象会被减弱。
中国抗战对世界的贡献是中国拖住了日军，但是我们牵制的敌人不是想象的那么多。事实上，自１９３９年起，中国本土上的抗日战争一直处于中 日两方的对立和相持状态。日军一直以８０万左右部队占领并控制中国的大部。１９４３年１２月，日军将５个师派往太平洋岛屿与美军作战后，只有６２万人驻 防。珍珠港事件后，中国正式对日宣战。从此，中国抗日战争就在一个盟军参战的大环境和整个东南亚进行，主要战场也由中国转移到南亚和太平洋。以后，美军在 太平洋歼灭了日军有生力量，才使得整个中国战局有所好转。的确，中国拖住了日军。可说来惭愧，在日本投降之前，中国没有对日本进行最后反攻（像苏联红军对 德国那样），没有收复失陷城市（像美军对菲律宾那样），没有解救沦陷人民（像盟军对欧洲那样）。到日皇裕仁宣布投降时，日军仍以几乎同数量的部队，把持原 面积的中国国土，统治原数量的中国人民（除了东北已被苏联红军占领）。日本宣布投降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客观地说，８年抗战的后期打的是一场以夷制夷的 战争。中国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实则是美军苏军实现，但中国取得的。就是说，美苏打败了敌人，我们赢得了胜利。
抗战的纪念与记忆是中华民族的整体记忆，是由珍视它的人携手共造起来的里程碑。让我们再接再厉，把它建成不朽的历史丰碑吧。
注：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于２００５年被国务院改定为９月３日（日本投降签字仪式于１９４５年９月２日），但人们还是习惯８月１５日，即日本宣布投降的那一天。
写于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