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素描之二—–罗宾
罗宾(Robin)这个名字本来是北美知更鸟,用作人名时可男,可女。 这里的主人公可是如假包换的爷们,罗宾是个正宗美国男人,出生于上世纪40年代在俄亥俄州。俄亥俄州立大学毕业后去参军,在海军里服役几年。美国对退役军人上大学有免学费的优惠政策,罗宾退役后就在马里兰大学读了个金融的博士,然后在大学里任教。但他是那种天生不安分,不能安心在大学里教书安稳度一生的人。所以他跳到了金融应用工业,先后在联邦政府的房产管理部(US HUD),房地美(FreddieMac),所罗门兄弟,汇丰证券,等公司,和几所不同大学工作过。最后从南卡大学退休。
我从1998年在汇丰证券,为罗宾做过几年助理工作。罗宾是那种华人称作笑面虎的人,微胖的身材,留着军人的传统小平头。天天笑容挂在脸上。你要是找他有事时,他总是说”Yes,Sir”?和人说话总是很有礼貌,让人感觉放松。既使给下属分配工作时也总是很客气,“Please,can you?”挂在嘴上。罗宾是个民主党人,有意思的现象是很多华尔街上层都是民主党人。汇丰证券的首席执行官Jeff就是个民主党,一次公司的全员会上,他竟说Jon Corzine(高盛前CEO)是他的朋友正在竟选参议员,希望大家去投Corzine的票。
罗宾是金融本行出身,功底深厚,早年在大学里做过教授。在纽约时是负责美国注册金融师(CFA)考试固定收益部分的出题。他问过我要不要考CFA,如想考可以给我一些复习资料。我当时刚考了FINRA的系列7和系列63(Series 7,Series 63),就不想再考试了。罗宾自己是很注意知识更新,不但学新东西,还复习旧东西。他一次讲到他每隔几年就去重修高等微积分晚间课程,和一小伙子在一起上课。年轻人可能觉得他太老了。但他说等作业考试时我踢了他的屁股(I kicked his butt)。罗宾很会讲课,作讲座也条理清晰。一次他给我们解释各种债券收益曲线的关系时说,伸出你的左手,手背向你,大拇指是联邦债券收益曲线,食指是政府代理(Agency)债券,中指是地方政府债券,无名指是公司债券,小拇指是垃圾债券。这样解释收益曲线位置高低让人一目了然。罗宾90年代初在所罗门兄弟做固定收益分析师。他的政府债券贫富模型(rich-cheap model)一直沿用到汇丰时期。这模型分析结果每天上传到布隆伯格(Bloomberg)供固定收益市场参考。罗宾离开汇丰后由我接手了这模型每天的统计分析工作并上传布隆伯格。所罗门兄弟当年是固定收益交易的大户,聚集了不少人才。布隆伯格—后来的纽约市长,长期资本管理(LTCM)的梅利维瑟(Meriwether),等,都是所罗门兄弟出来的。罗宾在那里供职过,所以1998年长期资本倒闭时,罗宾很关注事件的发生过程。布隆伯格更早年时从所罗门兄弟出来,带了自己的团队走,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几年后成了最大的金融信息及交易平台。布隆伯格也进入了亿万富翁行列。
罗宾的妻子简(Jane)是罗宾的大学同学。一毕业就结婚了,有一儿一女,儿女双全。当年在汇丰工作时,罗宾也就50多岁,但已经有孙女了。罗宾对孙子辈格外疼爱。为了接送孙女来家玩,罗宾特意买了辆奔驰轿车。其实罗宾住在曼哈顿根本用不着自己有车。记得我刚给罗宾工作时,罗宾问我有没有车,我说有。罗宾说把车卖了吧,在纽约用不着自家车,自家养车停车费太高,还得操心。如用车时租车更合算,纽约市的停车费足够租车用了。在市内出租车也很便宜,如果两人以上打车和坐地铁差不多。我是后来住到了新泽西才保留了自家车。罗宾为了孙女不但买了车,还学了许多逗孩子的戏法,变火柴棍,扑克牌等。还有个玩具“悠悠”,就是那种小塑料轮子,用细绳缠绕着,向下扔出去还能绕回上来。有时在办公室罗宾也会表演给我们看,讲起孙女总是眉飞色舞的。虽然孩子都离开家了,罗宾妻子也不工作,有时做些自愿者的事情。两人琴瑟合谐一辈子,是个快乐家庭。我刚到汇丰时,罗宾请我到他家吃晚饭。他和简一起做饭,一边做一边哼着小曲。一会儿又对简说该你了,然后和我解释说这菜是他们俩同做,一人做一部分。那天吃的什么已不记得,但对他的家庭气氛却印象深刻。他家住在中央公园旁的高层公寓楼,硕大阳台上能看中央公园的风景。他说冬天下雪后可以穿上雪板滑雪进中央公园。1998年时房市刚刚上涨,我问罗宾打算买房子吗?不,在纽约住就不买房子。罗宾觉得享受生活比挣钱更重要。罗宾的这种人生观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的后半生—美国人爱钱,但像华人那样牺牲了生活品质去赚钱的事不干。
罗宾的另一个典型美国人品质是不崇尚名望权利。罗宾是固定收益策略研究部门的负责人。在公司里我常看到罗宾和一个IT部们的名叫格林(Green)的犹太人讨论经济和金融问题。一开始我觉得奇怪,觉得罗宾不会和一般人讨论专业问题的,就问“格林是做这方面工作的,还是上级官员”?罗宾说格林只是个IT部门的资深职员,但是个聪明人,有知识的人不一定在高位子上。这就看出了我这华人传统观念和美国人的区别。固定收益策略研究部有10个分析员,好几个MD级别的。我在汇丰那几年策略研究部只裁过两个人,一个是新来的分析员分析结果出错,导致交易赔钱还和交易员争执责任,结果被火掉(Fire)了。另一个是个俄国女孩刚从伦敦经济学院毕业不久,坐在我邻桌。名叫茱莉叶,长着一双猫一样的绿眼睛。坐在那总是带着耳机听音乐。她另一侧坐的是我们部门的另一女士伊莉莎(Elisa)。伊莉莎是个犹太女人,40出头,原来是金融杂志的撰稿人,业务不怎样,大概文章写得不错。伊莉莎有个特长是打喷嚏很响亮,她说是对地毯尘埃过敏。有时连打3,4个,“啊–恰,啊–恰”,响到整个楼层都能听到。交易员们打趣的嚷”再来一个(Once more)“。伊莉莎站起来谢幕似的“That‘s all for today(今天到此为止)”。 但这两位女士真是同性相排斥,没几天就打得不可开交。伊莉莎说茱莉叶听音乐影响她工作,茱莉叶又不服她,就听怎样。经罗宾调节无效,伊莉莎声称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第二天茱莉叶被叫到罗宾办公室,回来眼圈红着收拾东西,说被fire了就拎包走人了。说到华尔街的工作工资的风险溢价,就是补偿工作的不稳定性。据说华尔街公司年年会裁掉表现不佳的员工,不论公司当年收益好坏,只为雇员优化组合,末端淘汰。98年我刚进汇丰不久,一天上班见往日满满的交易大厅有一半位子是空的。罗宾告诉我公司裁员了一百多人,然后会重招新人的。
果然第二年初就从国民银行(Nations Bank)搬来了一整个政府债券交易柜台,作为汇丰证券的自营资金交易台(proprietary trading desk),他们在2000年前后两年有了不俗的收益业绩。罗宾的贫富模型,蝴蝶(butterfly)策略,及中值回归概念(Mean Reversion),是他们主要交易手段。我们研究部每天提供统计结果及具体交易策略计算分析。其实中值回归理念在固定收益交易中是常用手段。长期资本管理(LTCM)当年也是用的这种策略,只是杠杆加的太大了。蝴蝶(butterfly)策略的优点是可以保持账户(portfolio)的价值和时程(durition)都不随债券收益曲线平移,倾斜变动,而下注其曲率的变化,并且时间上乘收益曲线的“滑梯”(riding on the curve)。正常收益曲线的曲率(二阶导数)为负的,并且在短时段急剧下降(“滑梯”)。所以持有接近到期的债券会回归发行面值。下面是联邦债券正常状态的收益曲线(Wiki图片)作为示意图。
比如讲当5年期曲线为异常高点时,买入5年,同时卖出2年和10年债券,三者比例通过计算参数来对冲曲线零阶,一阶的摄动而确定。随时间变短,曲率的回归,和时间乘“滑梯”现像就使账户增值了。由于是对冲交易,这点位(position)的时间损耗(carry cost)也不多。当然这个蝴蝶策略的下注时间位置是要选好的。要把这点位用历史数据统计看其是否偏离均值,如果偏离两个均方差以上就是好的下注点。这也要看运气,是否偏离仍在加大,多久这偏离点能回归均值。这种交易方法金融行业叫统计套利(statistical arbitrage)。 当年长期资本管理也是用的这种交易方法,但他们的杠杆太高,又没能得到预期的市场回归,从而上千亿的对冲基金就消失在无形的黑暗中了。据悉半年后那些被救助买断到其它公司的长期资本管理的压注账户都获利了。但长期资本管理(LTCM)就没能挺到那一天。这里讲到一些固定收益的专业内容,是要说罗宾的交易策略和长期资本管理是一样的,都是从所罗门兄弟那里一脉相承。
天下没有不散的席,罗宾在2001年就离开了汇丰证券。原因是汇丰调整了公司结构,把美国部分的研究部归伦敦总部统一管理,新的总管是一个罗宾看不起的总部的官僚,所以罗宾辞职了。罗宾走前用他最后的权利给我加薪了20%。他说“George 贡献很大,工资太低”。对此我总是心存感激。 跨国公司总部和派出国分部总是有这样和那样的矛盾,因为各国的制度不同,管理规则也不一样。记得一年年初时,那时的首席执行官Jeff在全员大会上放了几个幻灯片,抱怨在伦敦总部争取公司当年奖金时的不平遭遇。这些矛盾也导致了后来Jeff的离职。罗宾离职后到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教了几年书,然后05年又回到美国东部在DC的房地美(Freddie Mac)做风险管理(Market Risk Oversight)。这是罗宾第二次为房地美工作,他说是房地美请他回去(asked him back)的。罗宾离开纽约后一直和我们保持通讯联系。每当他回纽约时就会找时间和旧日同事聚一下,聊聊天。每次他都喜欢请朋友们到42街中央火车站(Grand Central)里的牡蛎酒吧(Oyster bar)喝啤酒,天南海北地聊上两小时。后来我也离开了汇丰,去了南加州的全国金融公司(Countrywide Financial)证券部做定量分析,为利率衍生物交易做模型计算。全国金融是当年最大的房贷公司,随着房地产泡沫极速扩张,它成立了自己的银行和证券公司。我也就跟着蹭了一把房地产泡沫热点。一天罗宾Email给我,问全国金融公司是否有他做的位置招聘,告诉我他又从房地美辞职了。讲到他与他的老板在工作上的意见不合,他对老板说“让我干,我就这样干,不然你把我开了”。他老板果然把他开了。这是他后来在牡蛎酒吧(Oyster bar)喝啤酒时的绘声绘色的描述。
2007,2008年时美国的金融危机很糟糕,罗宾他们这些金融界老家伙认为美国经济垮掉了,没有10年,20年难以恢复,也许从此一蹶不振,得找地方避难去了。当年罗宾找到了一所新西兰的大学任教去了。他在新西兰海边买了一所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发来照片说欢迎我去作客,有客房招待。我猜他可能觉得美国及欧洲的经济都很艰难了,社会动乱都有可能,今后就在新西兰的世外桃园求生活了。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也无处可逃,听天由命吧。房地产泡沫的破灭,导致全国金融公司的倒台,被美国银行(Bank of America)收购,把我们这些雇员成批裁减掉了。我的南加州梦也破碎了,失业后领了几个月的失业保险,我又回到纽约地区重新找了工作。没想到的是美国经济几年后,在美联储的货币宽松刺激下竟然逐渐恢复了。罗宾在新西兰过了几年寡味日子,耐不住那的寂寞就又回到美国,在南卡大学谋了一份教授位置,这回一直工作到退休。退休后罗宾常在脸书上晒出他种的菜园,还有只大黄狗,照片上罗宾和妻子简还是一脸笑容,只是老了些。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借用龚自珍的这诗句结束对罗宾的回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