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lanticOcean文集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 又一个 CND华夏文库 站点 Thu, 30 Jun 2011 02:31:33 +0000 zh-CN hourly 1 https://wordpress.org/?v=3.6.1 烘山芋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43/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43/#comments Thu, 30 Jun 2011 02:13:33 +0000 AtlanticOcean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p=43 刊登于华夏快递10-03-22

 

春眠不觉晓。

可他一早就起床了。牙不刷脸不洗,睡眼惺忪地躲进书房上网。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隐隐约约传来老婆的声音:“我带孩子去海边了 。。。。。。”
他心不在马的应了一声。也没听清楚她后面的几句话,继续全神贯注地滴滴答答敲键盘。

今天周六,而他昨晚就精心策划了老婆今天带孩子去海滩放风筝。
开春了,连续几天阴雨,好不容易等到个阳光明媚的周末,该让孩子出去感受一下春天了。– 当然,这只是他对老婆公开说的。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今天有个“网约“。

现在流行网恋。从少男少女到徐娘徐爷。每次上网,总有那么几条线,恋得热火朝天。连数学博士都写起了网恋论文。同时也带动了诗线繁荣。谁说愤怒出诗人?不对。网恋出诗人!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网恋既没贼心,也没贼胆。从不去凑热闹,最多笑笑而已。但直到前天才发现,其实自己是没贼机会而已。
那是因为他突然收到一个E. 虽然不知是谁发的,对方只说是自己的一个默默的爱慕者。那可是个含情脉脉而又诗意盎然的E. 尽管他早已过了脸热心跳的年纪,但一读那火热催情的词句,一下有活回到了二三十年前的感觉:

“亲爱的大西洋(好久没听到这么甜腻的称呼了)。多少年来,一颗寂寞的心一直在牵挂着你。一对伤感的眼一直在注视着你。哪天网上见不到的你,我就失魂落 魄,寝食无味,工作也无精打采。我本想把这份情感永远留在心底,但自从我发现我们就住在同一个塘(town)时,我就再也无法忍受茫茫众人中孤寂的煎熬 。。。。。。 (此后删去980字,太酸了。也太多个人隐私,不便公开)。。。  深深爱慕你的:黛珏咪“。

奇怪。好像只记得闲地有个叫戴假花的,可从来没见过黛珏咪这个洋气的名字,更不要说有过网上交流了。竟然就不知不觉中被人暗恋上了。黛珏咪似乎对自己很熟悉。还若隐若现地暗示肯定是个不折不扣有假包换的美女。更重要的是对方竟然也住同一个塘 ,并有意来个同城约会。

啊– 网恋。多么神圣的词伟大的词神奇的词。能使盲人睁眼聋子听声哑巴说话瘸子飞奔。只要被网恋上的,石头开花,枯木逢春,铁树发芽,老蚌生珠。何况他也是个有 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的凡夫俗子。一下子就不顾一切地陷了进去。世上只有妈妈好,只有网恋忘不了。网恋使人年轻。就像宋思敏见到郭海藻时第一眼的感觉。
。。。。。。

今天这么顺利。老婆不在,可随心所欲网聊。很快就毫无悬念地当场滴滴答答敲定了时间地点见面。

开 车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塘绿地 (town green) 边上的一家非常有品位有档次的酒店。一看表,比约定时间还早了十分钟。估计黛珏咪还没到。就随意四下看看。感春风醉人,心旷神怡。不由想到红石头的妙文 来:“春天来了”,该网恋了。这时耳边响起一声清脆而柔和的声音。

“你是大西洋吧?“

转过身来,他不由僵住了。
他不是没见过美女的人。但他敢说,如果中文词库里有“惊艳”这个词,那一定是他发明的。即使有前人用过,那也肯定用的不恰当。因为惊艳只有用在他这时的感觉才是名副其实。

他搜肠刮肚,即使把天下所有形容美女的词全部用在对方身上也不够。仓颉造这些字时一定是看着眼前这位MM造的(想到此,不禁对仓颉产生一股醋意):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城倾国,国色天香。傅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 不行,那样描述太笼统,太没个性化了。

手如柔荑 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 齿如瓠犀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款步姗姗。袅袅娜娜。风髻雾鬓 ,翩若轻云。婀娜多姿,飘若惊鸿。秀靥比花娇,玉颜艳春红。。。。。

也许对方早已习惯男人对她的眼光,毫不在意他眼巴巴的失态样。大大方方地微笑着伸出手来:“我是黛珏咪”。

“指如削葱根,口若含朱丹”。他顾不上回答,脑中又蹦出一个句子。但愿那跟仓颉无关。

这时,最能表达自己惊艳心情的,就是来个七步成诗,不,三步成诗。他开始后悔。诗到用时方恨少。悔不该当初没上那什么小靳庄进修一下。记得当初才到庄口,闻到“艳诗”的酸味就逃出来了。艳诗,那不是李后主的专利吗?可现在,艳诗却是网恋见美女的接头暗号和开门钥匙。

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找个文绉绉的开场白:
“我 们网上相遇,也算五百年缘分。敢问一句,我既没有卢紫的文采飞扬,也没有三福的风流倜傥。不像花匠路师傅那样八面玲珑会说话,也缺乏山东歪死理那份幽默风趣逗人开心。虽然不似鳄鱼鱼头那样凶神恶煞,当然也不敢像那几位白马骑士英雄救美。本人何德何能竟得黛姑娘如此垂青,情有独钟?“

黛珏咪哞含秋水,朱唇轻启,未语先令人心醉:“你别过谦。你自有过人之处。若把闲地人物分为九流,论你的文采风流,绝对是一流”。

他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高,但美女称赞,管她是真是假,不由暗暗欣喜。

黛珏咪俏脸含春,吐气如兰:“你下围棋吧?”

这没头没脑的一问,不由使他有几分冷静,心生警惕。自己从小跟外公学围棋。小学时就打遍天下无敌手。那正是聂旋风横扫日本九州的年代。他长叹“既生聂,何生洋”,一气之下再不下棋。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会下围棋。黛珏咪竟然连这也知道,不会是老婆派来的私人侦探吧?

他不知可否的应了一声,准备见招出招。

黛姑娘似乎没注意他的犹疑,若无其事的笑笑:“我说的‘流’,就是围棋中的 ’段’的意思”。

他松了口气,也就不注意黛姑娘这“流”与“段”的含义了。
“请问黛姑娘网名是什么?”

“网名只是个符号。见光的最好不要暴露网名。否则以后网上相见就不好意思了。不过你不妨猜猜。猜中有奖。奖品自选”。

这闲地上千绿虾,哪里就猜得过来,这不两眼一抹黑吗?那就从闲地有美女头像的绿虾开始吧。瓜州州长?爱木兰?陶瓷?。。。

“州长远在南美,真以为人凯蒂姑娘能穿墙过壁飞来与你相会?爱木兰是教徒,修身养性,反黄先锋,从不搞网恋的。陶瓷姑娘兰心慧质,有网恋潜能。但她早已率领以山东为首的十二钗袅袅婷婷浩浩荡荡过马路恭迎老歪去了,你是没指望了”。

“看你这么聪敏伶俐谈吐不凡,不会是菊子吧?虽然头像没挂个美女,但菊子的文字中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是个绝顶美女”。

“菊子雅人才女,只去瓦尔登湖畔象牙塔里写随笔散文。跟我小靳庄出来的不是一个路子。其实,你不妨换个思路,我是不带美女头像的。但闪过照。也常写写诗”。

苦 也!他唉声叹气。自己不爱去小靳庄,哪里认识骚人墨客。看来以后一定要去小靳庄写诗。对,要写就写唐诗。把一干写打油诗的镇住。好在黛姑娘把基督徒和家住 得远的,包括很有网恋嫌疑的凤凰城一枝花爱尔爱个死,都排除出去了。可还是如大海捞针。说到闪照,不由咬牙切齿恨起两个人来。一个是老歪,当初放小电影, 也不招呼一下“同去同去”。结果自己赶去时已剧终人散,一个没见着。另一个是杨林,公然号召线主可以删贴。这不,连美女玉照也删得干干净净。害得他现在得 不到奖品。

NND! 不猜了不猜了。喝酒喝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船到桥头自然直。

黛珏咪挑的这家这家酒店,闹中取静。风 雅而有情调,显示出她的品味。美人当前,周围景观如何,酒味如何,乃至相互说了什么话,他都几无印象。眼中脑中飞来飞去尽是黛珏咪的影子。螓首蛾眉 ,美目盼兮。桃腮杏面,巧笑倩兮。曲线玲珑,柔美飘逸。。。 。今宵是是何时?今夕是何年?

酒后,带着三分醉意,迎着春风徐徐。两人十指相扣,围着塘绿地兜圈子。也不知兜了多少圈。太阳渐渐西移,从内到外都暖洋洋的。两情绻绻,路无尽头,彼此都没有要分手的意思。好像都在等待什么发生。

渐渐地,她柔若无骨的身子有意无意的朝他靠近,越靠越近。他蓦然觉得一股香气扑来。

中人欲醉。那肯定不是香水味。但好熟悉好熟悉。他努力去寻找香味的源头 – 啊,想起来了– 小学放学后饥肠辘辘走进弄堂口时,自己就会身不由己地被这种香味吸引过去。。。。。。

正遐想中,猛地一阵又一阵的哨子声尖锐地响起,惊得他几乎跳起来。邪乎了,美国也有纠察队来公共场合扫黄?
他感到了怀中小女子在哆嗦。 出于怜香惜玉的本能,他一只手把她抱紧,一只手去抚慰她的头。

摸到她波浪般的黑发,他不由“哇”地一声嚎叫。感觉摸到的是个滚烫的煤球。

波浪头转过身来,他顿时如同董永见到了王母娘娘一样,张口结舌,半晌才憋出话来: “别— 别– 误会。其实,不是你想,想的那样,什么也没,没发生。。。。。。”

王母娘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手里一把钳子夹着一个黑不溜秋冒着热气的椭圆球举在他眼前:

“什么没发生!我几百米外就听到家里烟雾报警器叫个不停。我刚才临出门时特意关照你过半小时就把烤箱熄火,然后把山芋拿出来。你看你看你看,烘山芋成了烤煤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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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海外学人原创歌”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8%af%b4%e8%af%b4%e2%80%9c%e6%b5%b7%e5%a4%96%e5%ad%a6%e4%ba%ba%e5%8e%9f%e5%88%9b%e6%ad%8c%e2%80%9d/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8%af%b4%e8%af%b4%e2%80%9c%e6%b5%b7%e5%a4%96%e5%ad%a6%e4%ba%ba%e5%8e%9f%e5%88%9b%e6%ad%8c%e2%80%9d/#comments Thu, 30 Jun 2011 01:56:47 +0000 AtlanticOcean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p=40 刊登于华夏快递 09-10–17

 

据说“海外学人原创歌”目前颇为流行。看网上评论褒贬不一。有称赞“情真意切”的,也有认为“大喊口号”的。

平心而论,这首歌内容其实 没有很强的政治性。七分认真三分调侃。就曲调唱腔而言,唱得也确实不错。诙谐中富有激情。虽然最后一句声情并茂回肠荡气地过分,真怕歌手一口气荡了出去回 不来了。但歌手毕竟是业余的,心有余而气不足,咱也不能太挑剔,不能以谷一老师的气声标准来衡量是吧。

但若就歌词而言,对这位清华菜籽的遣词和思维能力则不敢恭维了。

把自己生长的国家称为妈妈,我不以为然,也不会作如此用法。但歌手愿意这样做比,我也能理解和表示尊重。可是,既然歌曲主旨是在唱“我的大中国”这个妈妈,猛听到“爸爸已经去世,家里就剩妈妈”这句,不由产生好奇:那个爸爸是谁呀?

如 果仅是用词上不能“从一而终”,那也只是概念混乱而已。可听着听着有点不对劲,好像对国家这个妈妈也没有“从一而终”啊?歌手在反复强调 “我只认你这个 妈” 的同时,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听众自己是“入了外国籍”的,说白了,不就是又找了个后妈吗(如果还是把国家比作妈妈的话)?虽然香港有个爱国主义大记者声 称自己有三次拒绝美国国籍的神话,我想这位清华菜籽的外国籍应该不是人家强行给你的,而是靠你辛苦奋斗自己申请争取得来的。其实,不管你是出于“养家糊 口”的需要,还是因为“出国旅行方便”(杨诺贝尔的解释)或是“照顾父母方便”(施一公大爱国者的托词),入外国籍都很正常,没必要多做解释,但同时还要 信誓旦旦地声明自己“只认你这个妈”以示爱国,就显得虚伪矫情了。

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主动离开自己亲生妈妈(当然不是被黄世仁抢去当儿子)而投入后妈家庭还要念念不忘高唱“我只认你这个妈”的,大概有两种情况。

第 一种,亲妈穷后妈富。虽然从爱国明星到爱国官员不少都爱在唱着“子不嫌母贫”的同时纷纷以脚投票投奔富妈去了,若从“人往高处走”的角度而言,也算人之常 情,可以理解。后妈家物质生活条件好,精神自由也多点,自然不想回亲妈家了。可是,菜籽们对亲妈又确确实实是有难割难舍的真实感情的。矛盾啊,伤感啊,无 根的惆怅啊,于是乎也就只能以“我只认你这个妈”来诉说心中的酸楚了:妈啊,不是我不想你,只是后妈家更适合我啊。我相信这种对亲妈的感情确实是真挚的。 只是也太不把当初发誓要效忠的后妈放在眼里了。你还凭什么理直气壮地抱怨后妈家人歧视你把你当成奸细看呢?

第二种,亲妈现在也阔起来 了。虽然当初没善待你,今天也开始向你招手了。回来吧,妈妈的游子,机会大把,钱途无限。至少也可以一圆在后妈家难以实现的8228的梦。可真要回亲妈家 从头孝敬吧,且慢。总不能放弃后妈家已得到的利益吧?也许失去了后妈家的户籍,自己在亲妈面前什么都不是了。再说回家后,万一妈妈脾气一变,岂不两头不着 落?虽然“我只认你这个妈”,那也只是被邀请家庆观礼,分几个赚钱项目的时候。但若为妈妈牺牲自己已得到的利益是打死也不干的。北京清华菜籽又不是芜湖傻 子瓜子。还是学学人家韦小宝,两头通吃,好处均占。在这边继续过着资本主义的悲惨生活,往那边也不时享受些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当然同时还要当心妈妈脾气 坏胆子小,不时还要小心翼翼地撒撒娇:“儿女发点牢骚,当妈的根本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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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邪别传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4%b8%9c%e9%82%aa%e5%88%ab%e4%bc%a0/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4%b8%9c%e9%82%aa%e5%88%ab%e4%bc%a0/#comments Thu, 30 Jun 2011 01:49:02 +0000 AtlanticOcean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p=34 刊登于华夏文摘2009年11月6日(cm0911a)

 

(一)

东邪姓黄。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蓉儿……你先别说你知道你知道。你不知道。这个黄东邪是我小舅。

小舅出生时,不是哭,而是嘻嘻的笑。

“混世魔王啊!”——连生了七朵金花(其中刚出生就夭折了一朵)的外婆大呼小叫。又喜又惊又惧。

小舅小时还有个癖好。坐马桶时一定要把衣服脱得精光,否则就拉不出来。大冬天的也是如此。

可老天偏爱小舅。他绝顶聪明。读书时就琴棋书画诗词文章说拉弹唱棍棒拳脚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人又帅气幽默爱搞笑,风流韵事不断。外婆每次见他带一个新女朋友上门,总是唠唠叨叨地不停。

——当然,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传说。因为我小时从没见过小舅。大人提到小舅时只讲他青少年小时趣事逸闻。但一讲到后来,总是吱吱唔唔讳莫如深。我的好奇心总无法满足。

(二)

我初次见到小舅,已是我刚从农场考上大学不久。在外婆家。

先说说外婆家。外婆家素来阴盛阳衰,小时候每次上门都是见几个女人家长里短的,外公总是一个人躲在宽敞的书房里读书作画舞剑抚琴。于是我一进外婆家,就 直奔外公书房。摘下墙上挂着的一把雕刻精美的檀香木剑舞得虎虎生风,不满足再拿下红木博古架上的那把从未开口的足有一二十斤的百年古剑拔出鞘来胡刺乱砍 “嘿嘿”乱叫。厌了又去拨弄长桌上的古筝“砰砰砰”发几声噪音。这些古董可都是外公的心肝宝贝,连外婆都不能随便乱摸乱动,其他几个外孙都不敢随便进外公 书房,唯有我破例。从外婆到妈妈和几个姨妈都不知为何生性怪癖喜欢安静的外公唯独对我这个外孙如此厚爱。我妈猜测,外公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小舅的替代。

打个茬。据说外公是前清末代举人,十七岁就开私塾,教诗书外还教武功。我亲眼看见他书房里一本他写的一本长拳套路的书,上面还有他亲自演练的动作照片图解。

外公是以中医成名立业的。解放后还当了某颇为有名的中医医院院长,二级或是三级教授记不清了,反正享受着三四百的高工资。文革中被赶下台,赋闲在家,写 诗作画之余,当了附近几条弄堂的义务大夫。他治病从不收钱收礼,尽管那时工资变成“生活费”,家用已捉襟见肘。那时候,常常早上一开门就会不小心踩上哪个 病人偷偷送来的鲜货干货,吃都吃不完。

有一阵医院造反派几乎三天两头地来揪斗炒家,而每次都被弄堂邻居自发组织起来围追堵截。一天 来了整整一卡车红袖章,气势汹汹势在必得。可没多久,那帮白褂造反派就被住在弄堂口的一个钢铁厂造反大队总司令一个电话调来满满三卡车藤帽长矛团团围住。 颇像《列宁在一九一八》里工人武装包围临时政府派来的士官生的痛快场景。从此家里彻底平静,书房里那些四旧得不能再四旧的古物也丝毫无损。

外公成了我的偶像。可每当我提起这件大快人心事,不苟言笑的外公就给我一顿为人处世天理良心之类的大道理。我就捂着耳朵跑开。以后就只能本本分分地跟他 写字谈诗,抽空时去天井里跟外公练几下棍棒拳术。只有这时外公才会露出难得笑容。如果我还算有点点文字拳脚底子,都是当时在外公那里陪读陪练来的。

(三)

言归正传。这天,一进外婆家门就听到一个洪钟般的豪放嗓子在高谈阔论伴着笑声一片,一扫以往的阴柔之气。只见一个身高一米八几的魁伟汉子,手里拿着一壶 烫了的黄酒走来走去忙着招待亲友。国字脸,浓眉毛,方下巴,虎背熊腰,剑眉朗目,简直是外公从墙上黑白大照片上走了下来。

我的直感告诉我,那一定是传说中的小舅了。

小舅与我一见如故,相识恨晚。竟然很快取代了外公在我心中的偶像地位。那是因为小舅与我道古谈今,说文论武时,总是口如悬河妙趣横生,屡出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之语,全无丝毫外公的正经古板。他说天生与我投缘,还对我以小阿弟相称。

虽然我已上大学,且长有反骨,但对这种破礼法乱辈份的事不敢逾距。忙不迭抱拳谦让:“岂敢岂敢。你称我阿弟,那你叫我妈什么?”小舅哈哈一笑,管她呢。 我们哥俩各交各的。我那时正迷《射雕英雄传》,说他是黄东邪,不过比黄东邪有趣的多,却又没有老顽童的痴愚。他喜笑颜开,刮我鼻子:“知我者,小阿弟 也!”我奇怪:“你外形和才艺尽得外公遗传,怎么你像东邪他像南帝”?他吊诡地一笑:“你自己问老古董去”。

“像我?不肖子一 个”。外公责怪的语气中交杂着无奈和夸耀。“好好山水墨画不学,偏去学西洋油画。外国人的画哪有中国画的形神具备?对古典音乐本来有少见的理解天赋,可教 他古筝古琴不好好弹,偏要去拉哭哭啼啼的小提琴。几代家传的博大精深中医不学,上大学硬要学西医。练字习武更从不肯从基础开始,好花拳绣腿的——这跟你倒 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自以为风流,谈女朋友还……你这点千万别学他”。外公嘎然而止。

原来果然小舅像我,不,我像小舅。外公知 道我一直对他逼我从握笔坐姿开始习画练字,以及练武前必先扎一小时马步的麻烦事愤愤不平耿耿于怀。尤其是中学时有一阵迷恋模仿新隶书新魏体,被外公痛责: “那是字吗?那不是字。那是写大字报大标语用的。写字不老老实实临碑,糟蹋隶书魏碑”。

可女朋友的事怎么回事?我把外公的话添油加酱地搬弄给小舅,尤其要他交代女朋友的事。

小舅毫无忌讳。因此也就补足了我所不知的有关小舅的后半段传奇。

(四)

小舅上大学时文武双全,一表人才,更加刚柔兼备,能说会道,风流才子有的毛病他都有。到处有女孩子追。凡是长得漂亮的他都来者不拒。为此不知被外婆及各位姐姐骂了多少遍。“不听老人言,出事在眼前”。尽管外婆一再叮嘱,小舅从不放在心上。

结果果然出事了。小舅新交了个天仙般的姑娘,家里不敢带了,就带去公园。去公共场所就老老实实吧,偏偏手脚不本分。那天被联防队员双双抓了进去。他若无 其事,毫不在乎。可姑娘家脸薄,哭得梨花带雨,寻死觅活。小舅自然不能让女孩受累。把什么罪错都承担下来。结果姑娘第二天就被她妈领走了,他心甘情愿地担 了个流氓强奸未遂罪,被送去劳教。

劳改就改过自新吧,在半年后将近释放前夕上茅厕时跟一位认识没几天的新来“劳友”嘻嘻哈哈,竟敢 恶毒攻击江青同志。第二天,他被带上手铐以现行反革命罪送去监狱,而那个“劳友”被提前释放了。他在大牢里还屡教不改乱说话的毛病,罪上加罪,一直坐了二 十年,直坐到敬爱的江青同志跟他了换个地方。

(五)

我大学毕业后。去外公家少了。小舅干起了贩卖服装的个体户,常常跑广州拉货,我见他的次数也少了。我出国后,小舅的事又成了间接的传说。

小舅肄业医科大学生,却似乎天生做生意的料。他脑子活朋友多路子广。因为进货渠道好,他的摊位总是物廉价美。虽然说话嘻嘻哈哈爱搞些笑料,但对顾客 诚信公道,童叟无欺。他还首创买货后不满意可以退货的承诺,渐渐做出名声。客人总爱往他摊位跑,弄得他摊位旁的摊主整天干看着他卖货,开始惹起了公愤。小 舅知趣,总是早早收摊,让别的摊位也赚点钱。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就抽空教周围摊主怎么做生意怎么找渠道怎么薄利多销。但他名气作出了,想不卖货也难。很多 顾客上这条街就直奔他去。于是他干脆把摊主组织起来。我以后也不再跟你们抢顾客了,集中精力大批量跑渠道。你们以后也别进货了,我一次多进,平价批发给你 们。我的摊位从此撤销。果然,其他摊主此后收益大增。小舅收入比以前少了,但也不必风吹雨淋赚辛苦钱了。有钱大家赚,双赢。小舅因此人气大增,广结善缘。 多少年后许多发起来的摊主还在念他的好。

小舅结婚了。舅妈比他年轻近二十岁,高挑白皙美人坯子,还曾是国营企业团委副书记。那时个 体户还不是光荣职业,小舅也没大富。也许舅妈就吃小舅四十出头依然玉树临风吧。我初见舅妈时,得知舅妈也姓黄,因为上海话黄王不分,就信口说:“你们是王心刚与王晓棠走到了一块,绝配”。其实,我话没说满。王心刚眼神儒雅有余,但阳刚气不足。而小舅则双眼英气逼人。舅妈眼睛没王晓棠大,一对丹凤眼直飞两 鬓,却没有王晓棠的眼袋。

但也就是舅妈这对丹凤眼,被守旧迷信的外婆看成狐狸精勾魂眼,对舅妈从无好脸色。而没说出口的真正原因无 非是嫌弃舅妈肚里怀了黄蓉嫁过来的。其实舅妈脾气温和,为人处世非常贤惠得体。我妈和几个姨妈都喜欢她,连从不管事的外公也说小舅真正是交了桃花运。我妈 几次为了舅妈受委屈的事跟外婆吵:“要怪你先要怪你那风流成性的宝贝儿子,怎么能怪这样一个贤惠的女人家”!外婆脑子一根筋,乃至临去世时,把一个个亲人 叫到床前道别,就是不愿见舅妈。

好在小舅有了舅妈后,收心养性,一心一意对待舅妈。在他搬新家那天,竟当着十来个亲友的面单膝跪在舅妈面前大唱情歌,末了还声情并茂地朗诵:你是墙上蚊子血,也是窗前明月光;你既是我衣领上的一颗白饭粒,更是我胸膛上的一颗朱砂痣……笑倒一片,羞煞舅妈。

小舅发了。大哥大越换越小。不卖牛仔裤改办实业了。挂靠一个镇政府办起了自己的工厂。还早早大手笔在苏州郊外买了一幢二十万的小别墅。虽然地处还未开发的偏远荒芜地区,但小舅不在乎,反正暂时也不去住,是将来养老用的。何况当地政府许诺很快会开发。

小舅工厂初具规模,招了几十个员工。其中有两人是从马路上“碰”来的,不得不提。一次是在路上见到一位蓬头挂面的中年女人在卖香烟茶叶蛋。他二话没说把她请 到工厂担了个薪水不低的闲职,连她老公也弄了个车间主任的干干。家里人都夸他这事做得有情有义。那女人就是当年公园事件被小舅连累的天仙姑娘。另一次在熙 熙攘攘的街上与一个破帽遮颜的男人差肩而过。一种奇怪的感觉使他不由回头多望了一眼。那人似乎背后长眼,慌慌张张左晃右闪就“刷”地没影了。小舅也没在 意。当天晚上有人敲门,开门后他就愣住了。只见白天撞见那人双手抱头光着上身肩上背着两条烟一瓶酒可怜兮兮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原来是当年那位给他带来二 十年大牢的“劳友”负烟请罪来了。那滑稽样令小舅当即哈哈大笑对他当胸一掌,请进门喝酒。酒足饭饱后小舅当场拍板请他当工厂的供销主任。这事全家没一个赞 成的。有一次我当面求证此事,小舅轻描淡写地笑笑。那位“劳友”其实也挺惨的。我是强奸未遂的流氓犯,还算有点原因。他可是白白受冤被劳教的。我本来就打 算出去后就去帮他奔走一番让他早点出去。只是没想到他出去的太早了点。呵呵。“你不恨他吗?”我问。“恨!当年我想有机会出来一定要给他见识我的家传武 功。可二十年了,不提他了。那天我看他那滑稽相只顾笑也忘了恨了。请他当供销主任也是物尽其用。别看他当时混的很惨,可他会看人。敢登门找我,是他有胆。 负烟请罪,了解我爱搞笑爱抽烟爱喝酒,吃软不吃硬,是他有识。有胆有识,搞供销最合适了”。

小舅工厂扩建了。一时资金周转不灵,就在亲友中集资。百分之十三的回报率加上他的诚信名声,很快让工厂上了规模。以后不差钱了,虽然不再接受新的投资,但对现有储者只要不主动提出把钱撤 出,他照样百分之十三地派红利。他钱来的快,去的也快。谁有难处,他摔下一叠大团结就像甩出一叠草纸。愿还就还,不还也就忘了。

舅妈夫唱妇随,从无怨言。别人对她说起小舅手脚太大时,她总是淡淡一笑,搬出小舅的口头禅: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过得心安,只要我们娘俩不愁吃穿就满足了。

 

(六)

苏州近郊小区真的开发了。房价飞涨。可乡政府换届,新领导不买旧领导的帐。说那是非法用地,签了买房合同也不算。当然人民政府不是黑社会。公平合理,还是按当时二十万元本金如数退还。不说利息与币值因素,就那小别墅,已经是一两百万市价了。小舅哑巴吃黄连。认了。

小舅天生离经叛道,我行我素,不接受任何潜规则,更不肯跟政府官员有所来往。结果正红红火火的工厂与挂靠的乡镇政府闹起了矛盾。说他侵占集体资产,再加 非法集资。后来虽然免了再受牢狱之灾,但一场官司后,他已彻底破产。他本来就大手大脚,没什么闲钱。资金多投在工厂里。工厂没了,还自己掏钱遣散员工。小舅又当上了无产阶级。

小舅表面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什么也不当一回事,可心如明镜。那些多少年来净赚红利的亲友们虽然当面开不了口,可 风言风语旁敲侧击的不断。小舅不露声色忍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把所有投资者请到豪华酒店吃饭。酒桌上小舅若无其事,谈笑风声:“别看我公司倒了。可瘦死的骆 驼的比马大”。当场把一箱子现钱放到桌上一一分发。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其实大家都知道小舅有信必诺,不怕他不还只怕他还不起。现在一块石头落地。“看你 看你看你,何必这么急呢”。一阵客套声。收了钱抹抹嘴走人。

后来我妈告知我小舅把闹市区地价最高的那套四室两厅三卫带屋顶花园的高 层豪宅贱价卖了,语气颇为小舅不平。“那些亲友多年来旱涝保收稳赚的红利早已超过了本金。银行都有倒闭的,摇钱树也会死的,投资哪有稳赚的?难怪外地人说 上海人精明,都精到亲友头上了”。我说:“你对你亲弟弟都不了解。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这就是我的上海人东邪小舅”。

可不久,我 妈又在电话中跟我骂开了小舅。当上陈世美了。在把所有卖房余款送女儿去了新西兰后跟舅妈办了离婚手术。舅妈整天以泪洗面,什么都不肯说,人瘦了一圈。我不 以为然,哪有落魄失意时才想到当陈世美的?定有隐情。果然不久得知,小舅得了晚期肠癌。死不肯住院治疗,连贵一点的药也坚决不肯吃。同时还在想方 设法到处托人要把舅妈嫁出去嫁个好人家。可谓声名狼藉。姨妈们出门都为他害臊。我难过之余则并不感到吃惊。

(七)

最后一次见到小舅是在近郊一处陋室。小舅躺在床上,下身接着根输尿管。名义上离了婚的舅妈还是一直住在一起照顾他。

我把一叠人民币,两条中华一瓶五粮液递给他。小舅顺手把钱塞到舅妈手里。然后孩童般地抱着烟酒眉开眼笑。我早说唯独我小阿弟才了解我。我的几个姐姐和其 他外甥外甥女只会送点花啊水果啊补品啊补药啊。我要来干什么?让我多受几天罪?浪费是最大的犯罪。小阿弟实惠,大老远地雪中送炭。

闲谈中我问起他女儿蓉蓉近况如何。小舅虎起脸:“她呀,什么时候若被人肚子搞大了都糊里糊涂的”。舅妈脸色速变。小舅连忙左一下右一下打脸:“掌嘴掌嘴,臭嘴臭嘴,死不要脸,老不正经,谁叫你老不正经”。

舅妈无可奈何叹息一声走出房门,小舅才跟我解释:“悔不该给她取名黄蓉。若是郭襄才好。她一点不像我,倒像她祖父。刚才打电话回来,说她跟着使馆举红旗 去了。被我骂哭了。我送她出国时,就跟她说,好不容易出去了,就离开这个国家远远的,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了。即使我死了也不要她回来”。见我脸色有 异。他补充到:“这不是说气话。当然她还一点不知道我的病。其实我已经把我的身体都捐给红十字会了。她回来也看不到我了,连骨灰盒也看不到,徒增伤心而 已。前几天报社要做宣传派人来采访我的捐献动机。我说我将来的遗体不是要捐给国家的。我只是不想留一点东西在这个世界。连坟墓也不要。尸体解剖后剩下部分 喂狗就可以了。那个记者马上吓得收起录音机落荒而逃了”。小舅脸上又露出那熟悉的促狭得意的笑容。完全不像一个知道自己已没几天生命的人。

该动身了。我说了声“保重“,拥抱了他一下。他笑笑不语示意我走。我转身而去。走到门口一个寒颤,猛地回过身去。果然小舅已坐起身子在朝我微微招手。

我重新回到他床边。端详着他。就这几秒钟的功夫,我一下感到小舅突然衰老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浑浊了,刀削般的方脸已显肌肉始弛,紧紧攥着我的手已无 昔日的劲道。相互无语地对视几分钟,他似笑非笑的嘴终于抽动起来:“你一定在后悔不该回转身来,不忍亲眼看到小舅泄了真气。是的。油灯枯竭,你老哥该走 了。老哥不是什么好人,可这辈子没做过违心事亏心事。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世界已没什么更多值得眷恋的了。但我对不起两个人。一是拖累了你舅妈,她是天 下最好最好最好的女人,却没跟我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我为她找了个好人家,忠厚老实,年龄及各方面条件都强过我这半死不活的糟老头子。她就是不肯走。这一 阵我故意对她发脾气。我说你守什么节啊?我是黄东邪不是牛鼻子王重阳,你是黄文英不是古墓派林朝英,守着我这活死人干什么。咳,她这棉花脾气,激也激不出 个水泡。我欠她的太多太多太多。另一个是蓉蓉,我的心肝宝贝蓉蓉,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已牵不到我的手……”

我第一次看到小舅的眼中竟然也会白花花的,尽管脸上还带着他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

(八)

东邪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了。坦然潇洒干净利落。不带走什么,也不肯留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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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7%ba%a2%e7%89%a1%e4%b8%b9/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7%ba%a2%e7%89%a1%e4%b8%b9/#comments Thu, 30 Jun 2011 01:21:28 +0000 AtlanticOcean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p=30 刊登于华夏快递  07-09-03

 

酒足饭饱。

烂苹果满意地跟客户签了约。哈哈哈 — 豪气十足:“走!找个地方放松一下”。

然后对在旁作陪的他神秘地笑笑:“今晚带你见一个人,老同学”。

黑色宝马在一片霓虹灯处停下。烂苹果提起手机:“孙总吗?我们在楼下了。”

把车钥匙和两张老毛头像递给保安兼泊车的,又指了指身后的两辆奔驰车,烂苹果领着客人们大摇大摆地朝一幢大楼走去。

他仰头望去,从上到下红光闪闪的“莺歌燕舞娱乐城”几个大字分外显眼气派。

一个白白胖胖略已谢顶被称为孙总的中年人已在门口恭侯。一见他就热情地向他伸出手来,竟还叫出他的名字。

他张口结舌,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这位孙总。

烂苹果得意大笑:“认不出了吧。你的老同桌。现在是这整幢楼的大老板”!

“猴 — 子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里还有当年那尖嘴猴腮的模样。

跟孙猴同桌四年,孙猴为了抄作业也很讨好他,但私下交往并不算深。自从中学毕业那年孙猴对白瘌痢的过分恶作剧后,就被他从朋友的名单上删去了。所以几次老 同学聚会,只要他在,烂苹果都没敢叫孙猴来,尽管听烂苹果说孙猴挺念叨他想见他。他记得孙猴的父母都是外交官,常驻国外,所以他从小由祖母带着。

在八楼一间豪华包房刚坐定,孙猴拍了拍手。一长列身着低胸吊带丝缎各色晚礼服的小姐“划拉拉”地鱼贯而入,足有十四五个。一个个挺胸收腹搔首弄姿抛媚眼扭肥臀。不由令他联想到网上流传的金胖子检阅女兵的照片。

孙猴不无炫耀地介绍:“我这里的小姐全国各地各种风味的都有。是上海滩最漂亮的。每天有五六百个,都是精挑细选竞争上岗。各位随意,随意” 。

饭桌上常听到的词语,在这种场合听来,他不能不感叹中国语言的奇妙。

以往跟老同学新朋友上卡拉OK唱唱歌喝喝酒是常有的事。看电视也喜欢对女角的姿色评头论足的。可是象选商品一样挑小姐,却使他浑身不自在。眼前环肥燕瘦唇 红齿白丰乳肥臀花枝招展,恰到好处的灯光映衬下尤显酥胸半露肌肤胜雪,走在马路上都不会缺回头率。而他此时则只敢偷偷瞄上几眼。

走马灯般地换了十几轮晚礼服,每个客人旁边才都坐上了被挑上的小姐。只有他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喝酒抽烟一声不吭。

孙猴靠近他,暧昧地笑笑:“都看不上眼?哈,我知道你的口味”。说罢潇洒地朝妈咪打个响指:“把红牡丹叫来”!见他要推拒,忙按着他的手:“我知道你对女 人眼光高,一般的不介绍。这位红牡丹才来几个月,已经是公司组的头牌。平时不见客,只有重要人物来才出场。。。你,你先别皱眉”– 他不能不承认,察言观色,揣摩心理是孙猴的特长 –“红牡丹的花名你肯定觉得俗,可是见了她,你会想起一个人”。

“谁”?

“听说你最近又见到李纤纤了吧”?孙猴似乎答非所问,狡狤地笑着。

看准那张肥肥白白的脸,他猛地挥手一个左勾拳。看着胖脸慢慢变形开了果酱铺 — 几秒钟后,他才从幻觉中醒来。不满地瞟了烂苹果一眼。烂苹果尴尬地移开目光。

一个穿着休闲红色T桖白色中裤高佻丰盈女孩的到场,顿时使室内所有的晚礼服都成了庸脂俗粉。一片“哗”声,全场惊艳。

她漆黑流盼的眼眸,不加粉饰的天生丽质,不见风尘气,倒像个清纯的女学生。也确有几分当年李纤纤的影子。不由对她颇生好感。

明显不同的是,如果说李纤纤是南国水乡的垂柳,轻灵嫵媚;红牡丹则如北方莽林的白杨,高挑挺拔。

孙猴左手揽着红牡丹的腰,右手拥着他的肩:“介绍一下。这是我刚从美国回来的几十年的老同学。你该知道怎么服务到位啊”。

红牡丹略显矜持地朝他微笑示意,在他右側坐下。

他不置可否地坐下,没敢多看她,默默地目视前方的大屏幕。

唱了几首歌,灯光渐暗。周围开始搂搂抱抱,这个叫莉莉那个叫琦琦,莺声燕语,艳笑声声。

红牡丹也不知不觉间把脸轻轻贴上他的肩头。吐气如兰。

他感到肩头发烫,心旌摇动。借拿烟的功夫,不露声色地解放了自己的肩。

红牡丹看着肌肉绷紧作防护状的他,抿嘴一笑:“大哥:我给您唱一个吧。美国的。您肯定喜欢”。

红牡丹诡异的笑容使他很没面子。他想表现得坦然些,甚至轻浮些,那种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就是表现不出来。

随着《坦泰尼克号》的主题音乐,红牡丹唱起了来。令他吃惊的不是她激越清扬的歌喉,而是英语歌词咬得非常准确。

“你是大学生吧”?他知道有不少大学生下海客串当小姐的。

“大哥您猜”?

“我看是。因为你的英语发音不像是纯粹的模仿”。

“大哥真会夸人。我还会唱日语歌粤语歌和各种戏曲呢。那是因为我从小爱唱歌爱追星。可是,大哥您猜错了”。

见他谔然,她为两人各倒一杯酒。柔声道:“大哥,看得出来,您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我们就随便聊聊吧。聊我的事。其实我中学都没念完”。

“为什么?家境困难?为父母治病筹钱”?他以为她会编一套家庭贫困被迫下海的老套故事。

她并不介意他的刻薄:“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是我们哈尔滨当地也算有名的歌星。追在他后面的女孩忒多,而他只喜欢我。我当时还不到十六岁。为了他我不上学了,跟他住到了一起。父母拼命反对,还要告他。我们就双双出走,躲到珲春他姨家。。。”

“你是独生女吧?你父母的心一定伤透了”。

“我是超生的。还有个姐姐。本来她是要去北京上音乐学院的。为了我的事,她就留在哈尔滨陪伴父母。我也知道伤了父母的心。但大哥您不懂女人。尤其是初恋的 女孩,感情是没杂质的。为了跟爱的人在一起,可以不顾一切抛弃一切。我们在珲春一直待到父母妥协才回家”。

“那不很好吗”?

她的声音开始有点苦涩。“回家不久。他离开了我。跟一个家里好有钱好有钱的女孩好上了。他说他已为我抛弃了事业,熬了一阵寂寞苦难日子。穷怕了。他给我一 叠钱,说是补偿我的青春。。。大哥,您说!您说初恋能补偿吗!女人一生还会有第二个初恋吗?两年半的感情啊!海誓山盟,说没就没了。我当场就把钱砸在他的 脸上。。。。。。我一个人在外流浪了三天。哭了三天。没脸回家,就跟一个小姐妹来到了上海。我要挣很多很多钱。然后回去把更多的钱去砸他,砸他”!

她话语略带哽咽。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口喝干。

他接过她递过的酒杯,润了润口:“为了他,值得吗?如果说你上次把他的钱砸回他,是维持了你的尊严。但你在这里挣钱再去砸他,则是挽回了面子,却重新丢失了尊严”。

她楞了好久才回味过来。又自斟一杯酒。杯底一亮:“大哥您说的对。我自罚一杯”。

“你恨他,说明你心中还挂着他,等着他”。他看着杯中的红酒,想印证自己的假设。

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说实话,假如他明天回心转意,再来找我,我怕自己还会接受他。女人是不是很贱”?

“谈不上贱。女人一旦落入情网,就会陷得太深”。

“大哥您说得一点不错。前几天我刚过十九岁生日。一下懂了很多道理”。

“懂了什么”?

“男人的感情就像这杯中的酒。喝了就干了,再换一杯。女人的感情如喝进肚的酒,会一直留在那里发酵”。

他不以为然:“换个说法吧。男人的感情,如喝十二度的红酒,是欣赏着喝。喝醉后,也容易醒来。女人的感情,如喝六十度的白酒,是陪着性命喝。一旦喝醉,头脑就是一片空白了”。

“不对,不对。反正十个男人九个花。还剩一个,像大哥您这样的。。。。。。” 她顿了一顿,重复道:“还剩一个,像大哥您这样的。骨子里花,心也花,只是还没学会。有贼心没贼胆”。她纤长的食指轻轻但有力地点着他的前胸。点得他心惊肉跳的。

他哭笑不得。原以为她会说他是十中之一的柳下惠。不料竟成了骨子里花的。可不知为何,心虚虚的竟不敢反驳。

“你才十九岁。别把世态人心看得太透了”。

“大哥,我这么说,您可别生气。那些电视里常露面的体面人物,第一次来也像您这样。两次三次以后,就露出了男人相。”

男人相?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竟是这么个意思。他努力想像着两次三次以后自己露出男人相会成什么洋子。

“那你懂不懂你刚才唱的《坦泰尼克号》歌词呢?唱的不就是生死不渝的爱吗”?

“懂。女人对感情总是又痴又傻。可是反过来,如果死去的是露丝,那帅哥会记挂她一辈子吗?那满脸老年斑的杨大科学家连结发几十年的老婆尸骨未寒就跟小姑娘 又天作之合了。从来男人重色轻别离。不说陈世美贪图富贵抛弃秦香莲,不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就那薛平贵肯土窑苦守王宝钏二十年吗?说什么在天比翼鸟在地连 理枝,到了紧要关头,唐明皇还不是把比翼鸟出卖,把连理枝折断。

“应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吧?呵呵 – 看来你戏曲学得还真不少,还一套一套的。把什么乱七八糟的戏词都串到一块。不过你知不知道老杨家先人毕竟不也出过个苦候小龙女十六年的杨过杨少侠吗?”

“什么杨少侠杨大侠的,瞎编。金大侠他自己也不知换了几个老婆呢。男人都是韦小宝”!

他想笑,没笑出来。痴情女子负心汉,自古如此。可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跟一个夜总会坐枱小姐漫天瞎聊抬杠生死爱情问题,有点滑稽的感觉。他突然想到了白癞痢和林妹妹的相濡以沫,竟又平添几分伤感。

“大哥,您是来开心的。对不起。惹您不开心了。敬您一杯。我再给您唱一首《红河谷》吧,我知道你喜欢那样的老歌”。

见识了这东北女孩边说边喝的海量和善解人意的聪颖。他暗暗称奇和惋惜。

一个是未失纯情的率真女孩,一个是虚与委蛇的风尘女郞。不知哪一个是真实的她。抑或两个都是真实的她?

门口有个小姐探进一个头。红牡丹走了出去。回来后悄声说:“大哥实在太对不起您。我的小姐妹被客人灌醉了。要我送她回去。我能先离开一步,回头再来陪您好吗”?

他点头:“应该的。你走吧。我随后会跟你老板说的”。

她感激地点点头。移步去跟瘦猴耳语。瘦猴朝他这边看了看,皱眉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又叮咛几句。然后陪着红牡丹走过来,嬉笑着对他说:“老大,放开点。怕不方便?楼上有豪华单间。东北人说得好,坐着不如倒着,呵呵呵呵”。

见他没理睬,孙猴打个响指,讪笑着离去。

红牡丹重新挨他坐下。几乎倒在他的怀里,高耸的胸脯紧紧贴住他的臂膀。一起一伏,一张一驰。软软的。酥酥的。麻麻的。

他感到了体内生理变化,躁动不安。说话竟带点结巴:“别别别,你你还是喝酒时快人快语,活回了自我。为自己活,别别别为别人活。做自己喜欢的事,别别别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别别别。。。。。。”她模仿着他的语气,“如果现在我喜欢呢”?

他觉得自己似乎不是她的对手,快要败下阵来。深呼一口气,然后故作轻松幽默地笑道:“你红牡丹 – 我还万宝路呢!不就是香烟牌子吗?太俗,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莺歌燕舞”。

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坐直身体。

他借机起身上厕所解手。正站着舒畅时,蓦地觉得背后有人轻轻给他捶背捏肩,吓得他差点跳起来。那条流畅的白线顿时卡住,湿了裤脚。他没敢回头,憋了好久连 打了两个颤又哗哗憋出来。洗手时,那捶背的boy 又以标准日本侍者的礼仪垂首弯腰双手递上热毛巾。他匆匆接过胡乱擦擦手,从口袋里摸了张五十元放在一旁的盘子里,跌跌撞撞地在boy惊讶的目光下仓皇逃出 门去。

回房后惊魂甫定。朝烂苹果说道:“我喝得有点头昏脑涨。你们继续玩,我自己打差头先回家了”。

烂苹果会意地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

下了电梯,红牡丹已和她那小姐妹在大门口侯着:“哥,您走好。下回再来”。

呼吸着门外湿热的空气,他顿感轻松自如,谈笑风生:“下回你是定想看到我的男人相吧”?

孙猴也下来送客。满脸歉意:“玩得不够尽兴吧?下次再来你就习惯了”。

夜色已深。周边高楼灯火俱暗。更显得莺歌燕舞的霓虹灯金碧辉煌,映照得整条街面五彩缤纷,一片富丽繁华景象。

他接过孙猴软绵绵的手轻轻握着,淡淡一笑:“莺歌燕舞属于你”。

上了宝马,烂苹果苦笑着捶了他一拳:“你假正经,我可把客户得罪了”。

他抱歉地做个鬼脸。

看他仰坐着双眼半开半阖的样子,烂苹果问:“是真头昏,还是在想什么?”

“没什么”。

“想红牡丹”?

“不”。

“李纤纤”?

“你什么时候当上我的新闻官了?还跟瘦猴乱嚼舌头。。。其实,我想到了两个世界。一个是莺歌燕舞里的世界,有猴子,黄苗子,还有你; 一个是莺歌燕舞外的世界,有李纤纤,白癞痢和林妹妹,还有红牡丹”。

烂苹果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呢”?

“我是第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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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蝴蝶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8%93%9d%e8%9d%b4%e8%9d%b6/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8%93%9d%e8%9d%b4%e8%9d%b6/#comments Thu, 30 Jun 2011 01:12:25 +0000 AtlanticOcean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p=27 刊登于华夏文摘08年九月 (cm0809b)

 

“阿姨,你手中的风筝飘走了”!

一声清脆的童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阿姨知道”。她垂下空空的双手。泪流满腮……

 

吴小惠第一次放风筝,还是近两年前,和小蝶在一起。

她是在一次同学聚会时偶然听说小蝶的故事的。七岁时,小蝶的左腿膝盖以下部位突然浮肿,比右腿多出一大截。经省城医院诊断,属于多发性血肿瘤。能否彻底治愈,尚属未知。可昂贵的医疗费用让贫困的父母为难了。几次医治以后,病情未见明显好转。父母用光积蓄,决定放弃了。

看到小蝶那张笑得醉人的照片,吴小慧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喜欢上了小蝶。于是最听不得悲惨故事的吴小惠来到衢州山区找到了小蝶父母,她要帮助小蝶。绝境中的小蝶父母感激涕零。拉着小蝶连连给再生母亲磕头,再磕头。

她把小蝶带到了上海。支付了三万元押金后,顺利地办了入院手续。

吴小惠早已与海归丈夫分居。丈夫公开与办公室小蜜住到了一起。儿子在美国上大学。自己海归后在大学教书,下班后除了去酒吧闷喝几杯,就是在家中享受孤独。小蝶的到来,重新唤醒了她的母性她的爱心她的生趣。

小蝶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有时自己刚打过针,想撒撒娇,但若见到吴小慧心情不好时就会变着法子以她特有的童趣逗她发笑。

可小蝶有一阵不笑了。似乎成熟了。那种吴小惠不希望看到的成熟。

那天小蝶作了手术后,坐在窗前望着蓝天白云,若有所思。

“小蝶想家了吗?等你再好一点,阿姨带你去看你爸爸妈妈。”四个月了,小蝶父母还未曾来看过小蝶。

“嗯”——小蝶含糊地应了一声。还是盯着窗外出神。

顺着小蝶艳羡的眼光望去:天上飞着五彩缤纷的风筝;地上跑着欢快雀跃的少年。

她知道了小蝶近来沉闷的原因。去问了医生。医生说,让小蝶的腿有适当的活动,也许对康复有益。

第二天,她带小蝶去百货商店。小蝶挑了个蝴蝶形大风筝,竖着比小蝶个子还高。

“小蝶好眼光。大蝴蝶带着小蝴蝶,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她笑着打趣。未曾料想此话会一语成签。

她让小蝶挑颜色。小蝶挑了个蓝色的。

“小蝶为什么喜欢蓝色?”

小蝶闭着眼歪着头想了一会,才蹦出一句;“蓝色的干净!”

小蝶天真的回答,乐得吴小慧咯咯只笑。好久没有这么放松的开怀畅笑了。

阳光是那么明媚;天空是那么蔚蓝。两人在人民广场疯玩了一整天。看着小蝶笑靥如花,圆脸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她自己内心的长期积郁也随着风筝飞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晚上她睡得特别好。梦中还带着小蝶放风筝。

 

小蝶的病情在好转。医生说找到了原病灶,并制定了一套医疗方案使病情有所控制。

每当听到一点好消息,她就及时打电话向小蝶父母报喜。每次小蝶父母都千恩万谢的。但虽然她几次暗示,对方没有提出什么时候来看小蝶。

当然,对方从没问,她也从没提,花了多少钱?

她已先后支付给医院十万元。感到力有不及了。她朋友不多,也不好意思跟人开口。无奈之下找了老同学黄苗子。黄苗子慷慨地拿出了三万。

当她再次从银行里提出自己的五万元积蓄时,她开始怀疑自己高估了自己的能量。她平时花钱大手大脚提前消费惯了,却从来没有如今这种几乎山穷水尽的拮据感。

峰回路转。

黄苗子从烂苹果和大西洋那里各拉来三万捐款。

小蝶基金在公证下公开建立了——那是大西洋自以为是出的馊主意。

小蝶基金很快达到了十六万——脑子活路子粗的黄苗子从企业搞到了十万元捐款。黄苗子还通过关系把吴小慧与小蝶间的故事捅到报社。

记者妙笔生花。吴小慧和小蝶一夜成了名人。吴小慧读了添油加醋的报导,哭笑不得:记者都没见过我问过我,何以就说我是“大写的人,无私奉献的人”?但看到小蝶基金账户陆续涨到了三十来万元,也就不再言语。

见报后没几天,她在医院意外而欣喜地见到了小蝶的母亲。

“吴大姐,我们一直想着小蝶,农活忙,没有机会来看看她。太不好意思。”

小蝶母亲憨厚地笑着。

她感到很欣慰:“你能来陪陪小蝶太好了。小蝶梦中都常常叫着妈妈呢”。

为了陪小蝶,吴小慧已取消了了几个重要的国际会议。现在她也想乘机给自己放个假,到美国看望儿子,顺便参加一个学术会议。

她掏钱为小蝶母亲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住房,并留了两万块钱以备医院急用。

小蝶母亲拇指蘸着舌尖认真数钱,数了三次半(有一次数了一半停下重数),抬起头想说什么,但没说。

临行前一天,吴小慧又带着小蝶来到人民广场。

阳光还是那么明媚;天空还是那么蔚蓝。风筝还是飞得又高又远。可小蝶苹果般的圆脸却没有往日的调皮和欢笑。

面对吴小慧关切询问的目光,小蝶猛地抱住她的大腿,有点歇斯底里地叫道:“阿姨不走,不要离开小蝶”!

也许长久没见母亲有点生疏吧。也许是舍不得自己暂时离开吧。

“小蝶乖。要听妈妈的话。阿姨回来再带你来放风筝,好吗?”

小蝶的神情有点古怪。魂不守舍的。

吴小慧后来一直为此愧疚自责,为什么一向细腻敏感的自己当时就没有留意这点古怪的背后。

回国后一下飞机,她就径直赶往医院。当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叫着“小蝶小蝶”

冲到那个熟悉的病床前时,愕然了。床上面对着她的是个满脸雀斑迷茫地望着她的陌生女孩。

护士说,她离开的第二天,小蝶母亲说带小蝶出去转转,就再没回来。医院还等着她去支付拖欠的费用。

她担心出事。心急火燎地打电话过去。谢天谢地,小蝶真的安全回了家。小蝶母亲说觉得不想再麻烦她了,所以带回家乡医院治病。有父母照顾,请她放心。只是钱已花了不少,请她尽快把三十多万元小蝶基金马上转过去。

她虽然失望,觉得上海医院医疗条件好,听医生说治疗病情控制得很好。可她一时找不出不能让父母自己看护女儿的理由。

“钱没问题。你们先把当地医院的治疗方案和发票寄给我,我要入账。”

她虽然使用着小蝶基金。但每笔支出都是专款专用,凭发票入账。

对方支支吾吾地挂了电话。

以后几次打电话过去,对方都只是重复要她快把钱转过去。但提到医疗方案和发票入账时对方就吞吞吐吐地挂了电话。

吴小惠终于沉不住气了。决定周末就带着钱亲自去小蝶家。打算委托当地慈善机构接管此事。她希望亲眼看到小蝶确实得到完善的治疗。因为她出国时,医生告知她小蝶的病情已经有所控制并有所好转。

晚上回家,一个陌生男子很不耐烦地在门口来来回回度着方步。初见他那模样,吴小慧真想笑。一套皱巴巴的西服晾在那身架上咋看咋别扭。哪里来的浙江农村小裁缝?

小裁缝很威严地给她递上名片。

天!浙江大华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闽国华。闽大律师已接受小蝶父母委托。他的当事人准备告吴女士蓄意侵吞社会捐给小蝶的爱心善款。大律师网开一面,先来调解一下。如果你吴女士把现有的小蝶基金结算全部交给小蝶父母,大家还算是门好亲戚。

她一时没听懂,或者听懂了也反应不过来。当即生气地把这位谁知是小裁缝还是大律师的混蛋赶走了。

不久,她接到了法院的传票。

学校同事和邻居街坊,见了她开始有了异样的目光。

黄苗子打来电话,说她成被告的事又上了报。反响很大。知情者说小蝶父母恩将仇报。不知情者则说她假公济私,图名又得利。

吴小慧书呆子一个,没见过如此阵仗,不知所措。几乎精神崩溃了。追着问黄苗子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

黄苗子胸有成足:别理他们!搞学术研究,你行我不行。对付这种官司,我行你不行。我们捐钱是冲你捐的。救助穷苦,本是国家的责任,你我最多只是尽点心意。上法庭你赢定了。最坏结果也不过是把善款归还捐助人。到头来他们一定是一分钱也得不到。

黄苗子的话使她见到一线亮光。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可又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闽大律师又登门了。

经过几天思考兼自己谘询的律师和黄苗子的打气壮胆,她已打定主意。身正不怕影子歪,有理走遍普天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TNND,我吴小慧胸怀坦荡,严阵以待。准备好所有的公证文件和一切收据跟你对簿公堂。

风萧萧兮易水寒。七分壮怀激烈兼三分滑稽感。

出乎意料的是,闽大律师的态度完全没有了上次的傲慢。以一种非常有磁性且带感情的男中音跟她推心置腹。

“吴女士,这次我不是作为律师,也不是代表小蝶父母与你说话。我去看过小蝶,她最近因为没钱治病,情况不太好。她口口声声叫着,阿姨会来的,阿姨会拿钱给我治病的。那种渴望,那种哀伤,我都听不下去”。

“可怜的小蝶”!她顿时泪流满面。

闽律师递给她一张面巾纸,继续说道:“你对小蝶的关爱有目共睹,可是你能替代能胜过亲身父母吗?彼此都关爱小蝶,为什么不能庭外和解呢?当然作为律师,我知道,这个官司要打的话,胜负很难料。假设我的当事人胜了,你会身败名裂,也将再也见不到小蝶。若你胜了,小蝶从此可能就得不到一分钱,而你跟小蝶一家更是结下深怨,从此再无瓜葛了。小蝶会无法继续得到医治,只能听天由命、你当然不希望输,可是,你真的希望彻底失去小蝶以赢得这场官司吗?”

她满肚子道理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模糊的眼里尽晃动着小蝶哀伤的面容。黄苗子给她的救命稻草断了。当初她隐隐中觉得黄苗子话中不对劲的或者说被自己的潜意识压抑着的念头被律师那充满温情的话语残酷地撕裂在面前。

闽大律师在吴小慧泣不成声时彬彬有礼地整整西服离开了。再说什么话就画蛇添足了。小裁缝懂得量体裁衣。大律师知道吴小慧的阿基里斯之踵。

案子撤诉了。

钱交出去后,她三天两头打电话去追问小蝶的病情和治疗方案,对方总是含糊其辞,王顾左右而言他。

几个月后,吴小慧在始终得不到小蝶的确切音讯后,终于忍不住又踏上了那条带给她欢愉也带给她伤心的崎岖山路。

进门所见,她眼前一黑,即时瘫倒在地……

 

当地村民说,小蝶回家后基本没得到什么治疗。父母听说小蝶的病属于不治之症,治疗只是延长寿命。而几十万元钱只能是投进无底洞。家里实在穷怕了。祖祖辈辈从没见过这么大笔钱哪。再说家里现在正需这笔钱为大哥筹备盖房娶媳妇。

小蝶是死在家里的。昏迷中还一个劲地嚷嚷着要跟阿姨去放风筝。阿姨为什么没听到啊!如果一切都是默默无闻,如果没有媒体把原本出于私心的自己树为女雷锋女白求恩,小蝶的命运是否会好些?——莫名的悲哀,吴小惠不寒而栗。

吴小慧回家后大病一场。

 

三天后,支撑着弱体带上蓝风筝,她独自上了人民广场。

阳光还是那么明媚;天空还是那么蔚然。周围欢声笑语,唯独不见小蝶的身影。又仿佛到处是小蝶的身影。

蓝风筝上系着她特意从美国买回的印着漂亮蝴蝶的浅蓝素花丝裙。大蝴蝶带着小蝴蝶,摇摇曳曳,越飘越高。飞得那么急,那么急,那么急。

那遥远的天国一定很干净!

手中的线抽得越来越紧。她纤弱的手抵挡不住高空的劲风。

手指一个、一个、一个地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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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苗子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9%bb%84%e8%8b%97%e5%ad%90/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9%bb%84%e8%8b%97%e5%ad%90/#comments Wed, 29 Jun 2011 23:44:15 +0000 AtlanticOcean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p=19 刊登在 2006 华夏快递 kd060814

(一)

一大早,急促的电话铃声把他叫醒。

“找谁?”

“我是黄国栋。你……”

“什么黄国栋?你打错了”!

他刚要挂电话,听筒传来急促的声音:“别挂!别挂!我是黄苗子,黄苗子啊……。刚打电话去你家,才知道你在这酒店开会”。

“黄苗子……你什么时候又改名黄国栋了”。他顿了一顿,忍不住大笑。

(二)

中学学农时的一个傍晚,黄国栋和另一班一个娇俏小女生在狭窄的田埂迎面相遇。黄国栋有色心但没色胆。不敢动手动脚,只能靠身体磨磨擦擦占点小便宜。结果把那走投无路惊慌失措的小女生挤到了水沟里了。

小女生一身泥水一把眼泪告到年纪主任那里。于是有了全年级批判大会。黄苗子是他班的,于是由他主持批判会。

黄国栋早把事情一五一十跟他讲过。听得他笑个不停,却“气愤”不起来。他对黄国栋印象并不坏。虽然黄国栋以“黄”(如给女生递条子,约女生看电影逛马路)和“赌”(爱打麻将)出名,但待人诚恳坦率,虽爱吃吃豆腐,却也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麻将桌上赌风也好。输不赖帐。赢(天晓得,他是十次总有九次赢)后除了把钱退给输的最惨的,其余用来请客。他家庭条件好,又出手大方。学工学农时,大家嘴里淡出鸟来,且营养不良。只有他父母常给他这家中独苗送好吃的。每次总是见者有份,分光为止。他父母还以为他劳动后食欲大振,后勤部长当得更勤了。为此,黄国栋同学中人缘不错。

他打定主意让批判会走过场,给老师和小女生有个交代就成。因此私下跟几个要好同学打了招呼。

会上少不了黄国栋的深刻检查。其他话都忘了,只记得他的一句话:“这反映出我内心深处资产阶级思想的黄色苗子……”

“黄苗子!黄苗子”!坐在下面的烂苹果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原来烂苹果想起了挂在他家客厅的一幅书画家黄苗子的画。等大家反应过来,一阵哄堂大笑。于是乎,插科打诨,调笑戏骂,乱成一片。批判会也以起哄声告终。

从此“黄苗子”也就叫开了。连老师也跟着大家这样叫。真名倒被人淡忘了。

(三)

星巴客。

烂苹果和黄苗子——不,现在是黄博导——准时到了。

黄苗子西装革履,金丝边眼镜。确有博导风度。

聊着聊着,就开始说笑打趣起来。

“当了博导,有没有对女学生不轨举动啊”?他们之间玩笑惯了,所以他也百无禁忌,拿黄苗子当年的“成名”之举说事。

“哪里,哪里。那是中学生干的事。太低级。现在要与时俱进中规中矩了”。黄苗子还有一点好处,什么玩笑话都不但听得,还会接你的茬。

“黄苗子现在是中规中矩泡小姐洗桑拿的”。烂苹果笑着补充。

黄苗子也得意地笑笑。算是默认。

“现在国内当博导收入不菲吧”?

“哪里,哪里。论基本工资,不到你这美国教授的一成吧。不过……” 黄苗子故意卖关子似地停了下来。

“别卖关子了。谁不知道国内的博导五花八门的收入不会比我们差”。

“哪里,哪里。不过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了。要论‘开源’,跟你们洋教授比可是望尘莫及。你们那些长江学者,旅游教授,在国内不过暑假几个月,圈起钱来那是百万千万上亿的。我能做的,只是‘截流’而已”。

说到“截流”,三人又会意地笑了起来。

那是学生时代黄苗子的拿手好戏。放学后无聊,黄苗子和一帮朋友去电影院当“义工”。抓准收票人员总在电影开放前半小时开始在大厅门外撕票的特点,他们会提前在电影院门外拉一条线,开始为早到的观众撕票。等放哨的看见电影院职工出来,一声暗号,大家一哄而散。接着几十个人都拿着半截票去说自己的票被撕了。真假难辩,大家都进场。一角五分电影费对黄苗子自然没什么希奇,乐得同去看热闹的都能免费看一场电影。

(四)

三十年没见,黄苗子还是黄苗子。说自己的事,好事坏事都不忌讳。有啥说啥,开始解释各显神通的“截流”高招:

关键在于手头要有研究项目。有项目自然有经费。百分之十五是无需发票的。轻易落袋。其余的则可以由旅游打的上饭店洗桑拿的发票入帐。黄博导儿子的手提电脑,手机和MP3也是他的经费报销。

“你花了钱,总要拿出科研成果吧?否则如何申请项目”?他在黄博导面前顿时成了傻眼的小学生。

黄苗子笑笑:“你知道我这个人。仗义疏才,广交朋友。从各级审委到部里和校内领导,没有搞不定的。有领导出面,搞项目容易得多。我手头项目多得顾不过来。研究生也愿意跟我,我给钱慷慨。有钱大家赚嘛。完成项目自然也不成问题”。

“那你怎么指导那么多学生写论文?自己怎么发表论文”?

“天下文章一大抄。拼拼凑凑就是个剪贴的工夫。杂志编辑也多有我的朋友。只要多付版面费,给他们送文章还是看得起他们。研究生的论文也争着要我署名。一是学校不成文的规定。二是挂了我的名容易发表。三是我报销版面费。一个题目来个一论再论三论七论八论的系列,每年发个十篇八篇都不难。”。

黄苗子似乎是在说自己的功绩。那么心安理得。

“你当博导真是屈才了。整一个外交部长的料”。他心底泛起一阵奇怪的念头。但肯定不是嫉妒。只是觉得自己这个教授当得太累太苦。对于国内要求研究生毕业一定要发表论文,他颇有看法。倒不是说研究生不应发表论文。而是那些研究生,包括他们的硕导博导,多半没有受过基本的研究方法训练,不会作研究设计。自然也搞不出像样的成果。最多只会写些综述性的文章。如果不是抄袭,要他们发表论文,实在是难为他们。国内的抄袭之风,实在是被逼出来的。

“哪里哪里。当中联部长差不多”。黄苗子也不谦虚。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还记得吴小慧吗?在美国名校拿了个博士——不,博士后——比你老兄学历还高一等。前几年海归了。真是不打不相识,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商量一起申请项目呢。我们这回是各取所长,嘿嘿,珠联壁合”。

吴小慧就是那位掉下沟的小女生。据说她学业不错,但家庭生活不圆满。老公是东北人,清华才子,也是她留美念博士时的同学。男人原来在Intel当高级工程师,后脱产在MIT念了个EMBA。换了个公司,被派到上海当首席代表。不久就跟一个大学才毕业的川妹子--属下一个相差近三十岁的receptionist--住到一起,乐不思归。不知吴小彗海归是否与此有关。造化弄人啊。

(五)

闲聊过后,黄苗子说出了急着找他的目的。

“我儿子大学毕业了。他是个书呆子,不像我。我善于跟人打交道,却没工夫做学问。他倒是个读书的料。还想去美国读博士。我知道要真才实学读博士,还是数美国为好。所以想跟你咨询一下。烂苹果说你正在帮李纤纤的儿子联系奖学金去美国念博士……”

“我说过吗”?烂苹果一脸尴尬。

此地无银!李纤纤的事*他只跟烂苹果说起过。

他看着黄苗子那张斯斯文文依旧俊朗的国字脸,满面诚恳。

“你总算狗嘴吐出了象牙”。他半嘲弄半认真地说:“奖学金我不敢保证。你也不缺那点钱。既然令公子是个好苗子,出国读书,换个环境,也许可以避免他成为小黄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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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瘌痢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7%99%bd%e7%98%8c%e7%97%a2/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7%99%bd%e7%98%8c%e7%97%a2/#comments Wed, 29 Jun 2011 23:34:39 +0000 AtlanticOcean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p=13 刊登于华夏快递07年8月25日

 

(一)

坐着烂苹果开的黑漆闪亮的宝马在坑坑洼洼高高低低的路面东兜西弯,在一个垃圾箱边才找到块空地停了下来。烂苹果领着他跨过满地垃圾粪便,穿越一片破败拥挤的工棚,来到一间毛竹搭起的没门牌号码的木板房敲门。引来一群民工孩子艳羡的目光。

吱吱嘎嘎声中,门缝里探出一头灰白。

“呵,呵,来,来啦,请,请进”!灰白头边搔着头顶发亮的疤,边慌乱地迎进客人,顺手匆匆地用手抹了抹两张板凳–那副谦恭的神态,还能见到当年老好人白瘌痢的影子。

他还记得最近一次遇见白瘌痢是1978年在公共汽车上。

他是刚考上大学的第一批大学生。天之骄子,春风得意。

他问白癞痢在哪“高就”。白瘌痢没听出他语气中的调侃,很满足地回答:“还,还是当队长”。

“还是…”?当搞清楚是在港口当装卸队长时,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当初他很快就停住了笑,脸上肌肉有点僵硬,表情也有点难堪,因为他感到了自己的声音是从鼻子里发出的。

……

(二)

白瘌痢不姓白,只因为小时头上生疮留下些白色疤痕而得名。然而,想当初大名鼎鼎上海滩上无人不晓白瘌痢,是雄霸一隅的枭雄。可他们这位白瘌痢空有一米九的身 架和一身蛮力,却是生性懦弱谦和,说话口吃兼夹杂不清,总是乐呵呵的带有几分傻气。平时从不惹事生非,是个出名的老好人。不管有谁有难处,他总是乐意帮一 把,尽管过后被帮者往往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白癞痢从不与人打架斗狠,但见班上有谁受别班同学欺凌,他会挺身相阻。那魁伟身躯和从小玩石锁的腱子肉令那些 欺软怕硬之辈知难而退。

放学回家,班里一二十人前呼后拥,把白癞痢围在中间壮胆。因为路途必经四村—那是九班同学的地盘。九班以山东老侉 子为主,多为四九年抬担架推独轮车跟着大军涌入上海的南下民工的后代,在工人新村里如今也算得上是干部子弟了。而他们六班多住在五村,以绍兴师爷后代为 主。9和6掉个头,六班和九班也真是势不两立。小师爷们多长得绿豆芽似的,落单回家,路上总要受肥肥壮壮的老侉子欺负。有了白癞痢同行,胆气就壮了。一到 四村地面,细弱的嗓子先叫:“山东–马永贞”。然后,粗豪些的嗓子挑衅地大吼:“上—海—白—癞—痢—白—癞—痢”。于是一群人狐假虎威地大摇大摆走 过。也许小宁波们自认为自己的祖先比老侉子的祖先在上海时间长或上海话说得更地道些,便以正宗上海人自居了。还从坊间传说里挖出的旧时沪上闻人白癞痢的名 头唬人,当然只是有选择地保留了上海斧头帮主打死山东马贩子的事迹,却故意遗忘了白癞痢其实技不如人,靠撒石灰迷人眼的手段才害死马永贞,胜之不武。反正 是拿来主义,是个能扯上关系的狠脚色就行。不管怎样,还真把老侉子们震住了。

鞭敲金蹬响,旗唱凯歌还。只有在这段时间,众人眼中的白癞痢才是真正高大威猛,连头上的白疤也亮得有股霸气。而一过马永贞的地盘,大家刚松一口气,又开始拿白癞痢的亮来嘲弄取笑了。似乎通过白癞痢的木纳单纯不善言辞才显示出自己的聪敏机变能说会道。

(三)

“阿,阿娣,侬看,看啥宁来,来了”!

正坐在床上踏缝纫机的白净女子抬起瓜子脸转过丹凤眼。欠欠身微微一笑,算是给老同学打招呼。她倒没什么大变化,还是那位秀气羞怯的林妹妹。

全校除了李纤纤,就数林来娣是个美人坯子。削肩柳腰,细眉入鬓,烟视媚行。都说她是从杨柳青年画上不小心滑下来的古代俏人儿。她从小是个出名的药罐子,弱不禁风,再加上沉默寡言性情孤僻,结果弟弟没领来,“林妹妹”之名倒叫开了。

阿 娣平时话不多,但有主见,外柔内刚。记得有一次班主任不知为什么事冤枉了她,她坚持要老师当场认错。搞得彼此都下不了台。也就是她这倔强的性格,促成了她 后来和白瘌痢的婚姻。中学毕业后,白癞痢在码头当装卸工,她在街道生产组踏缝纫机。她父亲是外轮上的国际海员,满世界跑船,赚得是花花绿绿的外币,一年难 得回上海几天。那几天,街坊孩子都会像看西洋镜似地来参观这位花衬衣喇叭裤大背头尖头鞋的老克勒。见者有份,都能分到一块漂亮包装带洋文的巧克力。邻里传 说老克勒在香港,新加坡和上海都有一个老婆,也不知哪个大哪个小。

阿娣家境殷实,上面有“引娣”,“招弟”,“迎娣”三朵金花,独缺男 丁。家里背米扛煤气罐之类的力气活多靠邻居白癞痢的帮助,慢慢就跟白癞痢好上了。把来娣当儿子养的姆妈坚决不同意她和家境贫困又憨厚木纳的白瘌痢轧朋友, 说宁家白瘌痢戆侬也戆啊?硬给她介绍一个正营级转业军官。连白瘌痢也诺诺言退了。本来她和白瘌痢也只是相互好感,远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母亲一逼,她说就 戆就戆就戆就戆。后来据曾听壁角的孙猴绘声绘色的描述,林妹妹一口气说了七七四十九个“就戆”。结果是一戆到底,非白瘌痢不嫁。

林妹妹配白癞痢,满城风雨,民愤极大。都说啥么事插勒啥么事头啷。白癞痢配得,我黄苗子配不得?死追着林妹妹的风流倜傥黄苗子更是忿忿不平。

……

他 坐下顺势打量了一下房间:大白天,屋里还要靠灯光照明。华生电扇“吱呀冈当吱呀冈当”地摇送出一股热风。说是家徒四壁有点夸张,毕竟还有一些破旧家具,一 架七十年代特色的缝纫机,还有五斗橱上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屋角零乱地堆着一堆空依拉罐。

随便聊了几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还勒练功伐”?尽管烂苹果一路上叮嘱他不要提法轮功的事,可一见他们如此贫困潦倒的家境,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想劝说几句。

白瘌痢憨厚地点点头,回头望了眼阿娣:“练,练功健身。阿,阿娣练功后身体好,好多了。药,药罐头也掼脱了”。

他正眼看着白瘌痢,眼角却望着阿娣:“侬真相信李洪志那…那个…不吃药就能治病吗”?

白瘌痢有点语塞。舌头打转。背后飘过来阿娣轻柔的声音:“为啥不可以呢?我背了二十年的药罐头,病没吃好。练功后病好了,为啥一定要吃药”?

据 说林妹妹练功甩掉了药罐子后,就成了积极分子。还当上辅导员带了白瘌痢等左邻右舍在公园练。结果被抓进去三次学习改造,最后一次还被跟野鸡流莺关在一起。 一起进去的还有一位分站长之类的骨干,是个年轻的哲学副教授,开始几天逢人就宣讲大法。一天,管教人员笑嘻嘻地让她签一份文件。副教授扫了一眼,沉默半 晌,还是流着眼泪签了。此后就似换个人似的,闷不作声。一个月工夫,头发白了一半。终于有一天,她两眼朝天,口吐白沫,大喊“李洪志害得我家破人亡”。副 教授作为思想转变的成功例子,被提前放了出来,回到那个已经不再是家的家—也是教授的丈夫已带着儿子出走。

林妹妹精神没垮,但出来后就没 了公职。白瘌痢没什么自己的想法,原是陪练的,也被港口“优化组合”掉了。仗着装卸工的身板,一天打三份短工糊口。按国家政策,一家不能两口子都下岗。可 政策对另类人物是不适用的。还在上学的儿子也遭老师同学的歧视,被迫退学。于是才搬到城乡结合部这个民工区,跟外地来沪民工子女一起上学。

(四)

说话间,门口进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虽说是人高马大,眉眼间却颇有林妹妹的清秀。比当年的白癞痢俊朗多了。少年把一塑料袋肮脏的依拉罐放在墙角,怔怔地望着他们。

白瘌痢把少年拉过一边,给他几块钱说去买两瓶光明牌啤酒。

听到“啤酒”,他不由心里一阵悸动。

……

毕业前夕,烂苹果邀了几个一块玩的哥们去他家喝告别酒。他去时正好见到在家门口哈哧哈哧抛石锁的白瘌痢,顺便也叫了同去。

大家都喝得有了几分酒意。在白瘌痢离座上厕所的时候,一向促狭的孙猴朝大伙挤了挤眼。抓起一个喝了一半的啤酒瓶,转身接了几滴小便在里面,然后若无其事地放在桌上。

大家知道有好戏要看了。有点幸灾乐祸地等着。

白瘌痢回来后,全没注意写在众人脸上的坏笑。

孙猴一脸诚恳地把啤酒瓶递给白瘌痢说道:“阿拉就要各奔东西。市农的市农;外农的外农。就侬戆人戆福,工矿留城。我以前对侬一直不大好,请侬喝了这半瓶酒,算是把过去的事忘了”。

毫无心计的白瘌痢在大家的起哄声中,一阵感动。乐呵呵地接过酒瓶就准备往口里灌。

他原来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看热闹。没料到孙猴真这么做,更没料到白瘌痢竟然没注意旁人诡秘的眼神毫不怀疑就要喝。他一股热血上涌,“刷”地一下站起身夺过酒瓶。然后不露声色地说道:“喝啤酒勿够意思!要喝就喝白的”。说罢就另倒了一杯洋河大曲,双手递了过去。

白瘌痢爽快地一口喝干。

(五)

“既然政府不让练法轮功,能不能练别的功呢?一样强身健体”。他婉转地看着阿娣说。

“有啥区别呢?阿拉练功不偷不抢不贪污不腐败不害人也不搞政治,凭啥就不让宁家练?还要抓去劳教,开除公职。还株连九族欺负到老宁小宁头啷,不拨阿拉一条生路?还港啥不雄不雌呢”!阿娣越说越激动。没想到一向寡言鲜语的林妹妹此时说话竟如开机关枪。

他见阿娣高昂着头,身子挺得直直的。

话不投机。他原来肚子里准备的劝说话都说不出口了。

白瘌痢在一旁有点尴尬,悄声说:“阿,阿娣就吃,吃亏在牛脾气。啥宁,啥宁越要逼伊,伊越跟,越跟啥宁对勒干”。

烂苹果趁机打趣:“勿是伊格牛脾气,阿里来侬格漂亮老婆”?

白瘌痢搔着白疤痕憨笑:“要勿,为啥都,都讲我戆人有戆,戆福呢”。

“扑哧”一声,林妹妹也忍禁不俊。脸红红的。她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

烂 苹果给他讲过白瘌痢夫妻的故事:在林妹妹被拘留的那段日子,白癞痢几乎每天要抽空带着儿子来到拘留所门口守侯,不管刮风下雨,烈日寒冰,也不管能不能见上 林妹妹一面。门卫被感动了。只要有机会,就让一家三口对望上一眼甚或隔着铁栅门拉一拉手……直到那一天,白癞痢骑着黄鱼车,哼着夫妻双双把家还,乐呵呵地 把林妹妹拉回家。

(六)

宝马颠簸着刚绕出迷宫般的小路,他从后视镜中看到有人在边叫边追。不由回头望去。烂苹果也意识到什么,慢慢停车。按下车窗。

白瘌痢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了上来。手中拿着一把纸币,有美元和人民币。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阿,阿娣讲,讲,心领,领了。阿,阿拉更缺,缺的不是钞票,不是钞票”。

白瘌痢当面从中抽出一张百元的人民币朝他们扬了扬,咧嘴笑笑放进口袋。把其余的交给烂苹果。

烂苹果转头看了看他。见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就接了下来还给他—那是他临走时偷偷放在板凳下的。

上了高速公路。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扑面向他挤压而来。

他问烂苹果:“侬听懂白瘌痢—勿对,林妹妹的话吗”?

烂苹果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摇头。

他 长叹一口气:“我每年回国,侬总是拉一帮旧同学聚会。可都是些混得有头有面的人。我也一直勿觉得什么不正常。自从碰到在我家当保姆的李纤纤,我就想到了那 些混得不好的老同学。伊拉很容易被我们忘记。这次去看白瘌痢,原想在经济上帮伊拉一把。但是杯水车薪,好比所谓希望工程,根本不解决实质问题。林妹妹是对 的–伊拉确实需要比钞票更珍贵的东西”。

烂苹果不语。

他顿了顿又问道:“侬还记得猴子拨白瘌痢喝啤酒的事伐”?

烂苹果忍不住“哧哧哧”直笑:“侬哪能还记得格档臭事”?

他笑不出来。多少年了,他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为此,他与同桌四年的孙猴从此断交,不相往来。

白瘌痢是有点戆,他有他的人格。也许,林妹妹也有点戆,她有她的尊严。旁人可以不认同他们的活法,但应尊重他们做人的权利。

(七)

两 个月后,他正准备行李返美,接到林妹妹的电话:昨天,一场电梯安装事故,打散工的白癞痢与电梯一起从十八层落下。厂方说他们与白癞痢并无劳务合约关系,对 事故不作任何置评。包工头说事故是因为白癞痢工作时间精神不集中兼违反操作规范所致。白癞痢临终时双目圆睁,口角蠕动,像在叫“阿娣–阿娣–阿娣 –”。急急带着儿子赶到医院的林妹妹竟已听不到,只来得及用颤抖的嘴唇轻轻地把白癞痢的眼皮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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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葡萄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9%bb%91%e8%91%a1%e8%90%84/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2011/06/29/%e9%bb%91%e8%91%a1%e8%90%84/#comments Wed, 29 Jun 2011 22:45:19 +0000 AtlanticOcean https://hxwk.ciaos.org/atlanticocean.hxwk.org/?p=7 刊登在 2009 华夏文摘 cm0509a.

(一)

应门铃的是位陌生中年女子。短发。两鬓略显花白。一袭洗白的围裙,套住直桶似的腰身。

他放下行李,顾不上刚飞了十几小时的疲惫,坐下跟老母亲闲聊。突然感到后背麻麻热热的感觉。转过头,对上一双黑亮的眼睛,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松弛的眼皮和眼框周围的鱼尾纹——她站在身后,双手捧着一杯茶。一双粗糙的手。

夜里躺在床上。他又有了那种奇异的感觉:那双黑眼睛……

第二天没见到她。

“李阿姨今天请假去龙华烧香——噢,她就住本街道。是两个月前街道介绍所推荐来代替回乡生孩子的安徽保姆的”。母亲不无伤感地唠叨起来。“人挺实在,可怪命苦的。她跟你同年。从市郊农场回城到纺织厂当挡车工;纺织厂关了去轮胎厂当清洁工;轮胎厂关了去菜场刮鱼鳞;现在菜场也拆了。爱人开出租车又受了伤。她就当起了保姆”。

“李——阿姨?”他若有所思。

第三天一早。

他正翘着二朗腿看电视,又有了被注视的感觉。侧过脸看去,她拿着拖把,在一旁静静等他。

他抬起腿,打个干哈欠,顺势对她投去一瞥。尤其注意那双眼。

放下腿,清清嗓。他使劲保持呼吸得均匀:“李…哎…你是X中学毕业的吗?”他故意把“阿姨”一词发得很含糊。吃掉了尾音。

她拖把落在地上,又匆忙检起来。看着鞋尖。漫长的几分钟后才答道:“我……是李纤纤……”她声音抖动,轻的像蚊子嗡嗡,但似乎并不显得十分惊讶。“我刚来时就见到你的照片,但不敢肯定”。

真是她!

(二)

她。班上最起眼又最不起眼的女孩。

小巧玲珑。斜斜窄窄肩,挺挺凸凸胸,细细瘦瘦腰。

春夏秋冬什么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藏不住她的窈窕。一条油亮的长辩子恰到好处地垂在胸前,走起步来也不晃不摇,只随着丰盈的胸部起伏而波动。

白晰的杏仁脸上嵌着两颗黑葡萄似的大眼,晶莹剔透,在长睫毛里扑闪扑闪,溢出柔柔滟滟的光。香蕉似的鼻子俏皮地微翘,常冒出几滴细汗,令人有为她抹去的冲动。樱桃般的小嘴唇稍稍嘟起,鲜嫩欲滴。吹弹得破的左颊凿了一汪小酒窝,似乎轻轻一触就会有甜酒汨汨渗出。

湖畔垂柳。塘心莲藕。庭园桃花。香案古筝。江南风韵的小家碧玉。

(她的鲜明形象一直在影响他以后三十年对女孩子的审美。《大辫子的诱惑》里的宁静颇为形似——极具野性美的大眼睛里却稍欠似水柔情;《我的父亲母亲》中的章子怡可谓神似,尤其是那未经雕凿的痴痴迷迷的眼神——然而他不喜欢章大小姐其他角色的那种掩不住的冷艳;《倩女幽魂》王祖贤——眉眼含春,顾盼生情,但水灵中多了两分花哨;“神仙姐姐”刘亦菲——精致的木雕美人,美目中少了三成生趣。第一眼惊艳,第二眼生怜,第三眼索然寡味)。

她沉默寡言,总是静静的。大会小会从不发言,课堂上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对那些有事无事往她跟前凑的男生,她不卑不亢,不愠不火。微微一笑而避之。不使人难堪,也不让人有非份之想。

人们处处注意她的存在又处处不觉得她的存在。

他。俩耳俩眼一鼻一嘴双手双脚一个脑袋。

学习成绩年年第一。一枝笔全校闻名。广播壁报,校际竞赛,每次都离不开的他的诗文。走在校园,他都能感受到别人对他的指指点点。这使他感觉很好。有一次副校长为了组织一次大型宣传活动带了他们三个笔杆子去市图书馆查了半天资料,回校时正在开一个全校誓师大会。他在食堂捧着一晚阳春面刚吃了几口,班主任匆匆赶来把他拉走。塞给他几条提纲,要他上主席台代表班级来个轰轰烈烈的发言。他上台后磁性般的男中音在校园回荡了几分钟,末了还即兴赋了几行四六句,爆个满堂彩。面对台下上千人的目光,他只注意到有一对漆黑漆黑的大眼睛。回食堂后端起尚热的面条,颇有“温酒斩华雄”的豪气。乃至他毕业离校后,还从不同渠道听过关于他自己的传奇故事。

(三)

从见她那天起,他就喜欢默默地偷偷地注视她。说不出理由,就是喜欢看她,而不让她知道。

他的座位在她左行后排。上课时在看黑板和老师之余,不时侧一侧眼光,从她头上脸上到削肩柳腰巡视一遍。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发觉她有了超能力。当他把目光射向她后脑勺时,她嫩葱一般的柔柔纤指会去优雅地搔搔头顶。然后很自然地侧过脸,流盼的目光跟他对个正着。神色迷朦,樱唇微启,酒窝张开,似笑非笑。他慌忙移开视线,全神贯注地看着黑板。但他知道,这一切都如掩耳盗铃。他像做贼被抓那样地心惊胆颤。好一阵都平定不下来。

久而久之,熟而生巧。每当她五根白嫩的水葱儿蜿蜒攀上头顶,他就会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地看着黑板。眼角余光刚好扫在那对正滴溜溜旋转过来的黑葡萄上。

回眸一笑百媚生。

该死!怎么想到了如此歪诗?

同桌是他一帮一,一对红的孙猴。开始注意到这出戏,不时坏笑着用手肘顶他用脚尖踩他。但孙猴不敢过分得罪他。考试能否过关全在他的一念之仁。

他要在孙猴面前保持正面形象。极力想控制心猿意马。但眼睛则不受控制,总忍不住用目光去把她的手往头上引,然后再转移视线。

哪一天上课如果没有这一道“功课”,他就觉得少做了什么事。有几天她告假,他就整天有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感觉。

他所求的也就是这种默契的游戏。能每天看到那对黑葡萄,就满足了。

(四)

这游戏不久从课堂内玩到课堂外。但他肯定,游戏规则变了。他成了被动的一方。放学后回家。不管他离校或早或晚,走一段路后,总能看到她楚楚动人的背影不紧不松不快不慢不近不远地在他前面飘曳。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他停她也停。

她脑后一定也有一对黑葡萄。

她快到家时,手就会往头上摸去。而他就放慢脚步,漫不经心地把头朝天或朝向另一边。黑葡萄呼悠一亮,隐入门洞。他这才加快步子继续往自家走去。

学校开运动会,他各个赛场转来转去挤在人堆里为同学助威。她则象个幽灵似地不时突现在他的面前。常常他是在不知不觉中几乎贴上她的后背时才突然发现她。能嗅到她鬓发间淡淡的清馨。

他脸热心跳。感到众目睽睽。

他悄悄走开,但她的后脑勺不久又会突然间挡住他的视线。

他开始后悔,开始恨自己。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向毛主席保证:下一次绝不走开。

“下一次”到了,毛主席没给他力量。

那天学校办庆典。女生打扫卫生。他在黑板上写美术字。写完后,得意地迅速退后几步欣赏一遍。猛然间跟人碰了个响头。惊愕地回头,面对的是那对被惊动得撑得滚圆的水灵灵的黑葡萄。

慌乱中急步回到黑板前,东抹西划地掩饰自己的激动。

背后传来了她兴奋莫名地跟擦玻璃窗的女伴打打闹闹的笑声。

她们的打闹听来似乎跟他无关。他放下了心中的吊桶。

他第一次见她如此跟人嘻闹的欢乐情景。也第一次发现她的笑声是那么清脆悦耳。

只有他知道她为什么一反常态。她也一定知道他为什么把写得好好的字擦了重写。

黑葡萄开始在他睡觉时不停地晃动在眼前。不管他是闭眼还张眼。

辗转反侧。

下一次打照面要跟她说几句话。甚至想好了台词。

“下一次”到了,他视若无睹地跟她迎面走过。陌生人一般。

一个又一个“下一次”,周而复始。

(五)

“你毕业后就搬了家吗?”他脱口而出。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知道?”她微微抬起头,带着惊讶。音调尖了,呼吸重了。

黑眼睛一闪一闪,幽幽的——久违了的那种眼神。

他感到有点慌乱,忙掩饰到:“同学聚会时听烂苹果说起过”。

他没有告诉她,中学毕业去农场后,每次回家总会鬼使神差般地在她家的楼下来回“路过”几遭,甚至当自家搬到了现在这个街道还是如此。

(六)

学校里大张旗鼓软硬兼施要毕业班同学报名下农场(他们那一届已没有插队)。

这天他跟班主任谈完话后最后离开教室,在门外撞到了她。

尖挺的胸部把她薄薄的湖绿色碎花连衣裙里鼓得满满的,波动有致。俏脸白里泛红。鼻尖的细汗珍珠般地一亮一亮。诱人的线条和色彩,象一幅工笔画。

她低着头把几张纸匆匆塞在他的手里,然后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带股轻风翩然而去。

他按住心跳,屏住呼吸。进教室关上门急促翻看。

诧异之余未免怅然若失——一份报名去市郊某农场的决心书和一份入团申请书。这理应交给班主任的。当然把后者交给他这团支部书记也不算错,但谁都知道在这非常时期,他这学生团支书只是个聋子的耳朵。再说他自己都没表态写决心书。

另附的个人简历和家庭成员表引起他的注意——她那个66届的大哥正是她要报名去的农场某连连长。

他悟出了她那眼光的含义。

第二天他跟班主任表示愿意报名去那个市郊农场。

班主任兴冲冲地向年级主任报告去了。但回来后无可奈何地告诉他,年级主任那里还是通不过。按他的家庭情况应去外地农场。再说七个班学生团支书,两位已批准入伍。其余五位就他最符合去外农标准。如果没一个有份量的学生干部带头,学校工作没法做。

他对班主任一直是心存感激的。班主任和两任英语老师都曾颇费周折地推荐他去市里为培养外交人才办的培训班——虽然因同样原因,再加上他家庭背景不够红,未能如愿。

她被批准火线入团了。当他单独把通知书交给她的时候,她并无特殊表情。默默站在那里玩弄着长辫子,吹气如兰。

死一般的寂静。

他不敢直面那双充满期待的黑亮眼睛。嘴角动了动,但口干舌燥,发不出声。

黑葡萄黯然失色!

他心里有千条虫在咬。

几天后她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是全年级第一个去农场的。

不久他去了外地农场。两年后考回本市大学又留校任教直到出国。这其间每当有机会就在她家门前一次又一次地“路过”。那条小路上有几棵梧桐几块石板几家灯火几根电线杆都如数家珍了……只至拐弯抹角地从她邻居烂苹果口中挖出她毕业后不久就搬了家的事。

(七)

“昨天去烧香了?”他努力恢复心态,想显得轻松些。

“嗯。都是命。不信不行……”她嗓音有点沙哑。欲言又止。

四年同窗。多载相思。竟还是第一次面对面说话。而且是在三十年后,在如此尴尬的处境。

是她又非她——除了那对黑葡萄。他心底打翻了五味瓶。

虽说还只是五月初,这鬼天气怎么又闷又热!

墙上的挂钟滴哒滴哒敲打着他的耳膜又敲打着他的胸脯。

“你女儿看上去挺可爱,在美国上小学吧?”她的话语才带动空气流通。“我儿子还有两年就复旦毕业。他读书好,年年全奖。像……像你一样……”她声音又越来越细,细如蚕丝。

“像我一样?”他苦笑。笑声似砂锅片片碎裂。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05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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