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瘌痢

刊登于华夏快递07年8月25日

 

(一)

坐着烂苹果开的黑漆闪亮的宝马在坑坑洼洼高高低低的路面东兜西弯,在一个垃圾箱边才找到块空地停了下来。烂苹果领着他跨过满地垃圾粪便,穿越一片破败拥挤的工棚,来到一间毛竹搭起的没门牌号码的木板房敲门。引来一群民工孩子艳羡的目光。

吱吱嘎嘎声中,门缝里探出一头灰白。

“呵,呵,来,来啦,请,请进”!灰白头边搔着头顶发亮的疤,边慌乱地迎进客人,顺手匆匆地用手抹了抹两张板凳–那副谦恭的神态,还能见到当年老好人白瘌痢的影子。

他还记得最近一次遇见白瘌痢是1978年在公共汽车上。

他是刚考上大学的第一批大学生。天之骄子,春风得意。

他问白癞痢在哪“高就”。白瘌痢没听出他语气中的调侃,很满足地回答:“还,还是当队长”。

“还是…”?当搞清楚是在港口当装卸队长时,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当初他很快就停住了笑,脸上肌肉有点僵硬,表情也有点难堪,因为他感到了自己的声音是从鼻子里发出的。

……

(二)

白瘌痢不姓白,只因为小时头上生疮留下些白色疤痕而得名。然而,想当初大名鼎鼎上海滩上无人不晓白瘌痢,是雄霸一隅的枭雄。可他们这位白瘌痢空有一米九的身 架和一身蛮力,却是生性懦弱谦和,说话口吃兼夹杂不清,总是乐呵呵的带有几分傻气。平时从不惹事生非,是个出名的老好人。不管有谁有难处,他总是乐意帮一 把,尽管过后被帮者往往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白癞痢从不与人打架斗狠,但见班上有谁受别班同学欺凌,他会挺身相阻。那魁伟身躯和从小玩石锁的腱子肉令那些 欺软怕硬之辈知难而退。

放学回家,班里一二十人前呼后拥,把白癞痢围在中间壮胆。因为路途必经四村—那是九班同学的地盘。九班以山东老侉 子为主,多为四九年抬担架推独轮车跟着大军涌入上海的南下民工的后代,在工人新村里如今也算得上是干部子弟了。而他们六班多住在五村,以绍兴师爷后代为 主。9和6掉个头,六班和九班也真是势不两立。小师爷们多长得绿豆芽似的,落单回家,路上总要受肥肥壮壮的老侉子欺负。有了白癞痢同行,胆气就壮了。一到 四村地面,细弱的嗓子先叫:“山东–马永贞”。然后,粗豪些的嗓子挑衅地大吼:“上—海—白—癞—痢—白—癞—痢”。于是一群人狐假虎威地大摇大摆走 过。也许小宁波们自认为自己的祖先比老侉子的祖先在上海时间长或上海话说得更地道些,便以正宗上海人自居了。还从坊间传说里挖出的旧时沪上闻人白癞痢的名 头唬人,当然只是有选择地保留了上海斧头帮主打死山东马贩子的事迹,却故意遗忘了白癞痢其实技不如人,靠撒石灰迷人眼的手段才害死马永贞,胜之不武。反正 是拿来主义,是个能扯上关系的狠脚色就行。不管怎样,还真把老侉子们震住了。

鞭敲金蹬响,旗唱凯歌还。只有在这段时间,众人眼中的白癞痢才是真正高大威猛,连头上的白疤也亮得有股霸气。而一过马永贞的地盘,大家刚松一口气,又开始拿白癞痢的亮来嘲弄取笑了。似乎通过白癞痢的木纳单纯不善言辞才显示出自己的聪敏机变能说会道。

(三)

“阿,阿娣,侬看,看啥宁来,来了”!

正坐在床上踏缝纫机的白净女子抬起瓜子脸转过丹凤眼。欠欠身微微一笑,算是给老同学打招呼。她倒没什么大变化,还是那位秀气羞怯的林妹妹。

全校除了李纤纤,就数林来娣是个美人坯子。削肩柳腰,细眉入鬓,烟视媚行。都说她是从杨柳青年画上不小心滑下来的古代俏人儿。她从小是个出名的药罐子,弱不禁风,再加上沉默寡言性情孤僻,结果弟弟没领来,“林妹妹”之名倒叫开了。

阿 娣平时话不多,但有主见,外柔内刚。记得有一次班主任不知为什么事冤枉了她,她坚持要老师当场认错。搞得彼此都下不了台。也就是她这倔强的性格,促成了她 后来和白瘌痢的婚姻。中学毕业后,白癞痢在码头当装卸工,她在街道生产组踏缝纫机。她父亲是外轮上的国际海员,满世界跑船,赚得是花花绿绿的外币,一年难 得回上海几天。那几天,街坊孩子都会像看西洋镜似地来参观这位花衬衣喇叭裤大背头尖头鞋的老克勒。见者有份,都能分到一块漂亮包装带洋文的巧克力。邻里传 说老克勒在香港,新加坡和上海都有一个老婆,也不知哪个大哪个小。

阿娣家境殷实,上面有“引娣”,“招弟”,“迎娣”三朵金花,独缺男 丁。家里背米扛煤气罐之类的力气活多靠邻居白癞痢的帮助,慢慢就跟白癞痢好上了。把来娣当儿子养的姆妈坚决不同意她和家境贫困又憨厚木纳的白瘌痢轧朋友, 说宁家白瘌痢戆侬也戆啊?硬给她介绍一个正营级转业军官。连白瘌痢也诺诺言退了。本来她和白瘌痢也只是相互好感,远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母亲一逼,她说就 戆就戆就戆就戆。后来据曾听壁角的孙猴绘声绘色的描述,林妹妹一口气说了七七四十九个“就戆”。结果是一戆到底,非白瘌痢不嫁。

林妹妹配白癞痢,满城风雨,民愤极大。都说啥么事插勒啥么事头啷。白癞痢配得,我黄苗子配不得?死追着林妹妹的风流倜傥黄苗子更是忿忿不平。

……

他 坐下顺势打量了一下房间:大白天,屋里还要靠灯光照明。华生电扇“吱呀冈当吱呀冈当”地摇送出一股热风。说是家徒四壁有点夸张,毕竟还有一些破旧家具,一 架七十年代特色的缝纫机,还有五斗橱上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屋角零乱地堆着一堆空依拉罐。

随便聊了几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还勒练功伐”?尽管烂苹果一路上叮嘱他不要提法轮功的事,可一见他们如此贫困潦倒的家境,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想劝说几句。

白瘌痢憨厚地点点头,回头望了眼阿娣:“练,练功健身。阿,阿娣练功后身体好,好多了。药,药罐头也掼脱了”。

他正眼看着白瘌痢,眼角却望着阿娣:“侬真相信李洪志那…那个…不吃药就能治病吗”?

白瘌痢有点语塞。舌头打转。背后飘过来阿娣轻柔的声音:“为啥不可以呢?我背了二十年的药罐头,病没吃好。练功后病好了,为啥一定要吃药”?

据 说林妹妹练功甩掉了药罐子后,就成了积极分子。还当上辅导员带了白瘌痢等左邻右舍在公园练。结果被抓进去三次学习改造,最后一次还被跟野鸡流莺关在一起。 一起进去的还有一位分站长之类的骨干,是个年轻的哲学副教授,开始几天逢人就宣讲大法。一天,管教人员笑嘻嘻地让她签一份文件。副教授扫了一眼,沉默半 晌,还是流着眼泪签了。此后就似换个人似的,闷不作声。一个月工夫,头发白了一半。终于有一天,她两眼朝天,口吐白沫,大喊“李洪志害得我家破人亡”。副 教授作为思想转变的成功例子,被提前放了出来,回到那个已经不再是家的家—也是教授的丈夫已带着儿子出走。

林妹妹精神没垮,但出来后就没 了公职。白瘌痢没什么自己的想法,原是陪练的,也被港口“优化组合”掉了。仗着装卸工的身板,一天打三份短工糊口。按国家政策,一家不能两口子都下岗。可 政策对另类人物是不适用的。还在上学的儿子也遭老师同学的歧视,被迫退学。于是才搬到城乡结合部这个民工区,跟外地来沪民工子女一起上学。

(四)

说话间,门口进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虽说是人高马大,眉眼间却颇有林妹妹的清秀。比当年的白癞痢俊朗多了。少年把一塑料袋肮脏的依拉罐放在墙角,怔怔地望着他们。

白瘌痢把少年拉过一边,给他几块钱说去买两瓶光明牌啤酒。

听到“啤酒”,他不由心里一阵悸动。

……

毕业前夕,烂苹果邀了几个一块玩的哥们去他家喝告别酒。他去时正好见到在家门口哈哧哈哧抛石锁的白瘌痢,顺便也叫了同去。

大家都喝得有了几分酒意。在白瘌痢离座上厕所的时候,一向促狭的孙猴朝大伙挤了挤眼。抓起一个喝了一半的啤酒瓶,转身接了几滴小便在里面,然后若无其事地放在桌上。

大家知道有好戏要看了。有点幸灾乐祸地等着。

白瘌痢回来后,全没注意写在众人脸上的坏笑。

孙猴一脸诚恳地把啤酒瓶递给白瘌痢说道:“阿拉就要各奔东西。市农的市农;外农的外农。就侬戆人戆福,工矿留城。我以前对侬一直不大好,请侬喝了这半瓶酒,算是把过去的事忘了”。

毫无心计的白瘌痢在大家的起哄声中,一阵感动。乐呵呵地接过酒瓶就准备往口里灌。

他原来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看热闹。没料到孙猴真这么做,更没料到白瘌痢竟然没注意旁人诡秘的眼神毫不怀疑就要喝。他一股热血上涌,“刷”地一下站起身夺过酒瓶。然后不露声色地说道:“喝啤酒勿够意思!要喝就喝白的”。说罢就另倒了一杯洋河大曲,双手递了过去。

白瘌痢爽快地一口喝干。

(五)

“既然政府不让练法轮功,能不能练别的功呢?一样强身健体”。他婉转地看着阿娣说。

“有啥区别呢?阿拉练功不偷不抢不贪污不腐败不害人也不搞政治,凭啥就不让宁家练?还要抓去劳教,开除公职。还株连九族欺负到老宁小宁头啷,不拨阿拉一条生路?还港啥不雄不雌呢”!阿娣越说越激动。没想到一向寡言鲜语的林妹妹此时说话竟如开机关枪。

他见阿娣高昂着头,身子挺得直直的。

话不投机。他原来肚子里准备的劝说话都说不出口了。

白瘌痢在一旁有点尴尬,悄声说:“阿,阿娣就吃,吃亏在牛脾气。啥宁,啥宁越要逼伊,伊越跟,越跟啥宁对勒干”。

烂苹果趁机打趣:“勿是伊格牛脾气,阿里来侬格漂亮老婆”?

白瘌痢搔着白疤痕憨笑:“要勿,为啥都,都讲我戆人有戆,戆福呢”。

“扑哧”一声,林妹妹也忍禁不俊。脸红红的。她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

烂 苹果给他讲过白瘌痢夫妻的故事:在林妹妹被拘留的那段日子,白癞痢几乎每天要抽空带着儿子来到拘留所门口守侯,不管刮风下雨,烈日寒冰,也不管能不能见上 林妹妹一面。门卫被感动了。只要有机会,就让一家三口对望上一眼甚或隔着铁栅门拉一拉手……直到那一天,白癞痢骑着黄鱼车,哼着夫妻双双把家还,乐呵呵地 把林妹妹拉回家。

(六)

宝马颠簸着刚绕出迷宫般的小路,他从后视镜中看到有人在边叫边追。不由回头望去。烂苹果也意识到什么,慢慢停车。按下车窗。

白瘌痢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了上来。手中拿着一把纸币,有美元和人民币。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阿,阿娣讲,讲,心领,领了。阿,阿拉更缺,缺的不是钞票,不是钞票”。

白瘌痢当面从中抽出一张百元的人民币朝他们扬了扬,咧嘴笑笑放进口袋。把其余的交给烂苹果。

烂苹果转头看了看他。见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就接了下来还给他—那是他临走时偷偷放在板凳下的。

上了高速公路。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扑面向他挤压而来。

他问烂苹果:“侬听懂白瘌痢—勿对,林妹妹的话吗”?

烂苹果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摇头。

他 长叹一口气:“我每年回国,侬总是拉一帮旧同学聚会。可都是些混得有头有面的人。我也一直勿觉得什么不正常。自从碰到在我家当保姆的李纤纤,我就想到了那 些混得不好的老同学。伊拉很容易被我们忘记。这次去看白瘌痢,原想在经济上帮伊拉一把。但是杯水车薪,好比所谓希望工程,根本不解决实质问题。林妹妹是对 的–伊拉确实需要比钞票更珍贵的东西”。

烂苹果不语。

他顿了顿又问道:“侬还记得猴子拨白瘌痢喝啤酒的事伐”?

烂苹果忍不住“哧哧哧”直笑:“侬哪能还记得格档臭事”?

他笑不出来。多少年了,他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为此,他与同桌四年的孙猴从此断交,不相往来。

白瘌痢是有点戆,他有他的人格。也许,林妹妹也有点戆,她有她的尊严。旁人可以不认同他们的活法,但应尊重他们做人的权利。

(七)

两 个月后,他正准备行李返美,接到林妹妹的电话:昨天,一场电梯安装事故,打散工的白癞痢与电梯一起从十八层落下。厂方说他们与白癞痢并无劳务合约关系,对 事故不作任何置评。包工头说事故是因为白癞痢工作时间精神不集中兼违反操作规范所致。白癞痢临终时双目圆睁,口角蠕动,像在叫“阿娣–阿娣–阿娣 –”。急急带着儿子赶到医院的林妹妹竟已听不到,只来得及用颤抖的嘴唇轻轻地把白癞痢的眼皮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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