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约·
一
除了电视，生活中第一次见识新疆人是从北京的羊肉串开始的。那时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羊肉串的香味，飘一眼卖羊肉串人头上的小帽和特高的鼻子，那两个东西代表着边陲和落后。此外，就没有其它的感觉。
第一次对新疆人印象深刻，是2009年夏天回国探亲时。一个骄阳当顶的一天，我背着黑色的小双肩包，怡然自得地走在步行街上，小包里面装了四千美元的现 款，准备去银行换成人民币。正当我好奇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时，却被一个人撞了一下，显然是故意的。我正奇怪他为什么故意撞我，那人却朝我紧张地飘了一眼，示 意我向后看。我刚转身，一个人飞快地逃离我身边，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看上去鼻梁挺直，脸庞清秀，个子高挑，新疆人无疑。尽管我已经被家人很严肃地教 育过，大街小巷都是新疆来的小偷，但我对那小伙子第一感觉却是，真清秀！当我查看自己的背包时，发现包被打开了一半，装钱的信封昭然若现。再抬眼看那个小 孩时，无影无踪。一连串的想法突然涌上心头：这么帅气的孩子为什么不去上学或打工赚钱，而是远离故乡跑到万里之遥当起了小偷呢？会说中文吗？
二
这个好奇心前不久在美国被满足了。
在一个大型的购物中心一角，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正用流利的英文向两个顾客介绍按摩椅，是日本生产的。女儿被按摩椅吸引了也想试一试，我却被小伙子的 帅气拽住了眼球。小伙子的五官轮廓分明，高大挺拔，眼光炯炯有神，不像亚洲人，有明显的西方人特征。我正肆无忌惮跟女儿说着中文，不料被插进来到一句纯正 的中文惊得有些呆了，只盯着小伙子看。
小伙子爽朗一笑，说我是新疆来的维吾尔族人，你们是从中国来的吗？我注意到了他把中国和新疆分开来说。也因此打开了我们的话题，开始了近三个多小时的聊天。
他说，他是乌鲁木齐市人，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从小学到大学，中文是主要的教学语言，中文都比维吾尔语好。大学毕业在乌鲁木齐市找不到工作，就跑到美国来了。现在有一份相当不错的计算机行业的工作，周末出来做这一行是想锻炼自己的市场营销能力。
我说等等，你这么好的专业怎么会在中国找不到工作呢？
他说，乌鲁木齐市有80%多的是汉人，几乎99%的公司都是他们开的。他们招工时有明显的汉人倾向，同等学历同等经验，他们录用的是汉人而不是其它民族人。
我迫不及待地又说等等，你确定，乌鲁木齐市真的80%多的是汉人而不是反过来？那是新疆的首府呢，怎么汉人的比例那么高比本地人还多？为什么招工是会有汉人倾向？
他看了我一眼，把头转向别处。好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说你来美国很多年了吧！我红着脸说很抱歉，是我无知。
他说，不是你无知，你的想法没有错，那儿本来就是我们维族人的土地，半个世纪前还是的，那时汉人只占6%。仅仅半个多世纪，我们现在不仅成了乌鲁木齐的少 数民族，而且整个新疆北部比较富裕的地区全被汉人占了，维族人和其他民族被挤到了南疆较贫穷落后的地区。即使这样，我们也认了，我们弱小是被征服的，不认 也没有办法。名义上新疆是自治州，但历届的州书记都是汉人，连地方的主要官员也是汉人，这样我们也认了，连土地都被占了，几个当官的算什么？上学时学的是 汉人的语言，汉人的文化和历史，我们也认了。但是我们认不了的，是汉人太不把我们当人看，在他们眼里，我们是无知、愚昧、落后、无能的代名词，我在乌鲁木 齐找工作时，他们就用这种眼光看我的，我还是受过大学教育的。在自己的土地上被外来的民族歧视和欺负，如同别人跑到你家里打杀你父母，或强奸你妻女！你明 白吗？
我没有回答，只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去圆明园，看着那些残埂断壁，眼神大概就是他现在的这个样子。那时的我刚上大学，还是个爱国的热血青年。
看我没有回答，他接着说，我们是落后，但再落后也是人，不是吗？别把我们当野蛮人欺负呀！你知道7.5事件和起因吗？
我说知道。那年我刚到中国几天，就碰到新闻铺天盖地报道新疆暴乱事件，因暴乱汉人死伤多少多少人。但因种种原因我没有深入追踪这个事件报道。
他马上掏出他的手机，很快调出一个视频让我看。视频上是几个警察用警棍拼命打一群女人，没有多久都给打趴下了。
他说，这就是著名的6.25广东韶关事件。汉人以招工的名义，从新疆招去了我们四百多名姐妹，名义上是打工，实际上大多数是招去从事卖淫活动。他们玩本地 人玩腻了，想玩点新花样。不仅如此，在维汉发生冲突时，警察偏袒汉人，只攻打维人。你看到了，他们就是这样打一群女人的。因为韶关事件，我们于七月五号在 乌鲁木齐上街游行抗议汉人的欺凌和事后的处理不公。我们一开始是和平示威，但警察先动手打我们的，我们才报复打砸汉人。他们打我们时，切断了电源关掉了所 有的照明设备，一片漆黑没有留下一个画面。这就是为什么到处流传的只有我们打杀汉人的录像和照片，实际上全是谎言和欺骗。
我听说过韶关事件，但之前从来没有看过任何录像，不敢确定其真实性。他所说的新疆7.5事件的起因，也不能断定其可信度。但“切断了电源关掉了所有的照明设备”从一个二十二年前还是个三、四岁的孩子的人嘴里说出来，却增加了可信度，这一幕跟89年是何其地相似。
可是，官方传媒一直在说，7.5事件是境外恐怖组织操纵的暴力事件，或是西方社会插手中国事务，协助你们搞分裂。你们真的是受境外指使想要从中国独立出去吗？我忍不住好奇，问了他一系列问题。
他看着我，笑了笑，说：你真的相信官方传媒吗？如果你相信，我也不怪你，因为大多数汉人像你一样，获得信息的主要来源是从被垄断的官方传媒。在我之前，你接触过其他维族人吗？
我摇摇头，说只跟卖羊肉串的新疆人说过一句话，就是要几串。
他又笑了笑，说了下面长长的一段话：
且不说你，即使生活在新疆的汉人又有多少人对维族或其他少数民族人感兴趣的？又有多少人真的了解我们真的想跟我们做朋友的？如同在美国的华人大多仍然生活 在自己的文化圈子里一样，在新疆维汉也基本上各过各的生活。维族人不喜欢汉人，有些在新疆的汉人真的很坏，但汉人也不喜欢维族人的。说起独立，不是没有想 过，而是没有能力。如果你感兴趣，可以上网查查维族人在新疆的比例和分布情况，就能明白我说的独立能力是什么。那么弱的一个民族要独立的话一定会依附一个 强国，这样的话最终会成为这个强国的附庸，那么这种独立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是历史渊源还是地理位置，新疆跟中国最接近，尤其是这半个世纪来的渗透和同化教 育，我们几乎失去了自己的语言、文化和历史。我们还能往哪儿跑？我们只是不能忍受屈辱，用某种方式表达诉求，要求多点自治，多点尊重。
新疆维族人怎么说都对得起汉人，不仅最富饶的土地被你们占去了，而且在新疆开发的自然资源源源不断地送往内地，石油管道都接到了上海，而乌鲁木齐的人呢，用着比上海还贵一毛钱的天然气。此外，新疆还成了你们的核试验地。
可是你们汉人是怎样对待我们的，要建商业区或修路了，强拆强迁把我们赶到边陲地区。专门有从内地来的拐卖集团，在新疆拐骗少年儿童去中国各地当小偷。现在 新疆的小偷臭名昭著，遍布全国，你以为他们自己有能力和钱跑那么远的吗？不信你可以去调查，这些偷盗集团的头目全是内地的汉人。如果这些孩子不去偷窃或完 不成任务的话，他们的性命就会受到威胁。另一伙拐卖集团专门拐骗维族少女去内地卖淫，美其名曰是帮我们致富。真要帮我们致富的话，在新疆就够了，多给我们 工作机会，少点种族歧视就行了，何苦要跑那么远？
不仅工作歧视，生活中的歧视也无处不在。奥运前夕，我的一个朋友拿着新疆身份证在北京上海等城市不让上网吧，住旅馆也不给登记。他感叹道： “我竟然在自己的祖国无处可住，真令人心碎……”
不仅在中国本土被歧视，到国外还被歧视。跟你说点我的亲身经历。刚来美国时，语言和文化都不通，非常孤独。一天走在纽约的大街上，看到一个商店名字是中文 字，非常亲切，就情不自禁地走进去了，其实我不需要买东西。听见两个人在说中文，我像见了亲人似的，迫不急待的插话进去，就像刚才插你们的话一样。那两个 人很好奇，我告诉他们我是从新疆来的。他们马上就说，哦，是买羊肉串的。我当时心情很不好，没有再说话，就在商店里转悠着。但发觉我无论走到哪儿，就有个 店员跟着我。我说我不需要帮忙，他还是跟着。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怕我偷东西。我逃也似地从商店出来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去任何有中国字的商店，我在美国任何 其它商店都没有这样的遭遇。
中国内地汉人的无知更是可怕。很多人对西方国家了解的程度比对属于中国一部分的新疆的了解更深更多。他们知道英国首都是伦敦但不知道新疆的首府乌鲁木齐。 他们对西方国家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但对我们毫无兴趣对我们想什么毫不关心。当中国人了解外国胜过那片自己的土地、热爱外国胜过那片自己的土地、亲近外国 胜过那片自己的土地时，有什么理由要求那片土地还紧密地亲密地跟你们在一起？一天到晚说我们搞分裂，但从来不想想我们为什么要抛头颅洒热血地离家出走？
想知道我对汉人的真实想法吗？我不恨具体的某个汉族人，但痛恨大汉民族的傲慢和偏见！我在美国能找到安全和生活的保障，但在自己的土地上却无处藏身。
三
“傲慢和偏见”，这好像是我们深感委屈地用来痛斥西方人的专门用词，从来不曾想过某一天被别人用上这个词语。听到这个词，不知为何，我没有想到八国联军， 而是想到了自己在读南京大屠杀的历史时的感受，深知被欺凌和屠杀的滋味。历史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我们仍可以义正言辞的要求日本的道歉和赔款。但他们， 连要求道歉的理由都找不到。我们仍可以一次一次地通过政府或通过大规模的群众游行抗议日本篡改侵略和屠杀的历史，而他们呢，连上街游行表达自己诉求的机会 都演变成了暴乱。
没错，我就是那些无知的汉人之一。对那片土地那儿的人确实知之甚少，以前也确实没有太多兴趣没怎么关心过。我们大多数人只关心自己被欺凌被掠夺被屠杀的屈 辱历史，却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欺凌过别人。在美国因为成为世界各民族的大熔炉而崛起而强大的时候，我们却把那些跟我们有着悠久历史渊源的民族往外推。
因时间的关系，我不得不辞行，但觉得意犹未尽，有很多事情还没有展开来说清楚，想找时间再跟他聊聊，同时也想跟他做个朋友。于是，我想要他的联系方式。一 听说要电话，他顿时警觉起来，问我要他的电话的目的是什么。我解释了自己的意图，并说如果电话不方便的话，可以交换电子邮件。他仍然犹豫。我说没有关系， 如果你想好了任何时候都可以找我。我把自己的电子邮址留给了他。
快两个月过去了，他没有跟我联系。我明白，那是因为一个中国人在异国他乡莫名地变成了另一个中国人的敌人，只因民族的不同。
尽管他不跟我联系，但我仍然经常想起他。每次想起来，都是他那帅气的外表首先浮现在我眼前。那么帅气的外表，那么花样的年华，本该是眼里充满柔情和爱意与 自己的恋人四目相对的热恋年龄，但他眼里却充满了仇恨，那么年轻的肩膀却担起了民族大义。我只能祈愿，再次见到他时，他跟我谈的不再是汉人多么地傲慢与偏 见，而是儿子多么地淘气女儿多么的漂亮，更令人惊喜的是，他骄傲地说他妻子是个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