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约·
细数《水浒传》中一百单八将，恐怕无人能及武松，几百年来妇孺皆知。一个人可能不知道当朝皇帝或当今的国家领导是谁，但不知道打虎英雄武松的可能性不大。
记得我是初中或更早时读的《水浒传》全本，不过之前对《水浒传》里的一些故事耳熟能详。在我的童年时代儿童故事贫乏，大人能给孩子讲 的故事没有太多选择，加之儿童读物、戏剧、曲艺等的大力渲染，水浒人物从小就根植于我的心灵——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尤其是因为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只危害乡民 的猛虎的武松，更英雄得了得。
前不久因一篇文章中提到武松引起某些争论，于是决定重读《水浒传》。读完后，武松的英雄形象完全被颠覆了。
（一）什么是英雄？
《礼记·辨名记》中提到与这个词有关是“德过千人曰英”；《淮南子·泰族》有“智过万人者谓之英”；似乎都只与“英”有关。“雄” 呢，本义指公鸡，引伸义指男性，广义被理解为强而威。所谓雄者，夫权千姓万家，志与九州、气吞海内；识人而复容人，容人而富用人；天下群英，甘愿纳侧其 身。如此霸气，尊为“雄”！这儿强调的是德智威勇。
捷克作家伏契克在《论英雄与英雄主义》一文中曾经这样说过：“英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决定性关头做了为人类社会的利益所需要做的事。”
英文中有个很有意思的判断标准：“Ｔｈｅ ｗｏｒｌｄ ｉｓ ｅｎｄｉｎｇ。Ｗｈａｔ ｗｉｌｌ ｙｏｕ ｄｏ ａｂｏｕｔ ｉｔ？”人们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可以判断他／她是否具有英雄品质。但仅有潜在的品质是不够的，重要的是看是否用行为实践了他的品质。大凡在危难关头能 舍己救人都能算英雄行为；如果在世界末日能拯救这个世界者，大英雄无疑了。
每个人对“英雄”的含义可能都有自己不同的理解。但无论怎样阐释，有一点应该有共识：他／她自己或者他／她能够带领人们做出了重大的对人们或社会有益的事情。
鉴于《水浒传》中描写的是江湖人物，也考虑到时代的局限性，我们把以上的英雄标准转化成民间最朴素的英雄标准：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简言之，为人，行善，除恶。
（二）武松打虎的目的是为民除害吗？
武松最为人乐道的英雄行为莫过于他在景阳冈打死一只凶猛的老虎了，使他成为英雄的最大的亮点就是为民除害。在我再读此书前，从童年开 始我就保留这种“为民除害”的印象，而且对他那种气势恢弘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大无畏的英勇气魄崇敬不已。但武松打虎的目的真的是要为民除害 吗？真的英勇无畏了吗？
武松上景阳冈是因为他一开始不相信有老虎，执意过冈。他不听店小二劝告也就罢了，但还怀疑人家挽留他是想谋财害命。后来他看到盖有知 县大印的榜文，知道真有老虎，有点害怕了，想折回去，可是一想，“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第２３回）。可见是因为爱面子就硬着头皮 往冈上走。见了大虫，吓得酒都做汗出了。为了保命，凭着十五碗酒的酒力打死了老虎，因此一举成为当地的英雄。由此可见，他打虎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只是无意的结果。说他完全侥幸打死老虎有些不公平，一个没有真实武功的人，再侥幸也打不死老虎。但他又是侥幸的，打虎之前以及见到老虎时他更多的 是恐惧，并没有必胜信心，打虎中任何时候有可能丧身虎腹。为了树英雄而夸大武松的打虎是为民除害，但又不澄清其实他是意气用事、盲目莽撞蛮干，对是非观正 在形成的青少年绝非有益。
（三）武松的行侠是除暴安良吗？
纵观武松被人称颂的几件重要事情——杀死潘金莲，斗杀西门庆，醉打将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没有一件与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有关。
杀潘金莲和西门庆，他是为己报兄仇。按照江湖“冤有头，债有主”的规则，潘金莲和西门庆是罪有应得。但武松那种杀人方式触目惊心！那 么娴熟自如地割头破腹掏心，宰一头猪也没见那么血腥和残忍的。不仅如此，还当着左邻右舍的面做这一切，像是搬个板凳洗个碗那样轻松。更有甚者，从计划杀人 到杀人之后的投案自首，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以自己的方式立案、搜证、审判、结案、加上执法，干净利落。这么冷静地做这一切，我很怀疑他还有点人性。而且他 做这一切的时候，身份还是政府官员（阳谷县里的步兵都头，相当于现在的县公安局长之类），而不是平民百姓。也就是说他以执法人员的身份犯法。
醉打蒋门神，也是为了帮助拜把兄弟施恩。施恩是何许人也？他的父亲是孟州安平寨牢营的管营（监狱长）。施恩虽无一官半职，却与其父串 谋，欺凌犯人，诈取新来犯人的财物。看看施恩是如何开酒店的：“小弟自幼学得些枪棒在身……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作快活林……有百十处大客店，三 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 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 ……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第２９回）
很明显，因为在快活林赚钱比较容易，所以张团练带了个黑道的拳脚高手蒋门神，抢了施恩父子好赚钱的地盘。张团练代表的是军方系统，施 家父子则是地方势力。施恩打不过蒋门神，于是有了“无穷之恨”。他正想找人报仇，打虎英雄武松不期而至。于是施恩父子的几顿酒肉招待，加上一番景仰之辞， 武松就与其结为金兰兄弟（实际上充当人家的打手）。根据江湖道义的价值观，一旦结为金兰，就是“只看关系，不看是非”。事实上武松是仗他的“小义”帮一个 地痞痛打了另一个地痞。也因此而酿成了后来更大的灾难——血溅鸳鸯楼。
如果说武松因申告无门而被迫杀死潘金莲西门庆还有可理解的地方的话，但他血洗鸳鸯楼就不可理喻了。他报仇最充分的理由最多可以杀蒋门 神、张都监、张团练三个人。可是他却杀了人家男女大小十七人，其中十四个是无辜的，九个是女人。无辜的人中包括丫环、马夫，以及那些夫人们等等。他对那些 用不杀作为诱饵而提供信息的人的口头禅是：“却也饶你不得”而杀之，何信之有？武松在鸳鸯楼杀死第七个人时说：“一不做，二不休，杀一百个也只是这一死” （第３１回）。如果当时楼里有一百个人，他肯定会全杀掉的。如此地无视生命视杀人为儿戏，别说称不上好汉，堪比魔鬼了！
那有人会问，武松在墙上留有“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应该算是敢作敢当的好汉吧？如果他不留下这句话，说明他还有乱杀无辜的罪恶感。他这样做很显然把自己当英雄好汉了，以杀人为荣！他的字是留下了，但人却逃走了。
这种以杀人为荣的心态已成为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看看水浒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有些章节上了中学课本，以及武松成了无数人景仰的英 雄就是例证。西方文学作品中我们看不到有杀害女子和小孩的英雄，可是武松却连小丫环也不放过。如果说武松还有其它可称道的品质的话，但仅乱杀无辜这一点跟 除暴安良的英雄形象完全背道而驰。这种以十倍之暴易暴的行为对社会危害更大。
很多人津津乐道武松的手足情，这确实是他的优点。正因为这一点，武松因为哥哥武大被害而手刃仇人时让很多人大快人心，认为他是一位有 情有义、爱憎分明的汉子，潘金莲和西门庆是死有余辜。但在“血洗鸳鸯楼”里那么多是别人的兄弟、姐妹、父母和儿女的人被武松毫无道理地杀害了，他为什么不 死有余辜反而成了英雄呢？难道只有武松的亲人朋友是人，别人的就不是？
还有十字坡张青夫妇的人肉铺子，害死无数过往的无辜客商用人肉做包子，也差点害死了武松他自己。但张青夫妇的几句吹捧话，武松不仅不 追究其“麻醉抢劫”的事实，还与之结拜为兄弟。在武松眼里，别人不能害死他的亲人和朋友，但他和他的朋友可以任意杀人。也就是说，是非善恶全凭他个人的喜 好为标准，完全没有社会道义和正义可言。
（四）武松及《水浒传》的误导误读
有人要说武松是小说人物，既不能用当代的道德法律标准来衡量，更不能用真实历史人物的标准来评判。如果武松只是小说人物只呆在小说 里，我们不应这么苛求。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文学形象能像武松一样具有现实意义，几百年来家喻户晓，被无数人当英雄来崇拜。他是当代人心目中的英雄，那么理 应按当代的道德法律标准来评判。其实无论按哪个朝代的道德法律标准来衡量，武松都不能算是个英雄，更不能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形象。
《水浒传》一直被认为是一部“官逼民反”的农民起义的代表作。尤其是在毛泽东批评宋江为投降派，断送了农民起义的成果的纲领性文章后。只要提到《水浒传》，人们就会想到一群被“逼上梁山” 的不堪暴政欺压的好汉揭竿而起的光辉形象。
实际上，梁山人物既非全为农民，亦非全都被“逼上梁山”。小说中真正的农民身份的，只有阮氏兄弟极少数几位，大多数是一些基层官吏、在职军人、乡绅地主，以及一些无业游民等。武松在打虎之前应该是小城镇游民，之后则是基层官吏（阳谷县的都头）。
从严格意义上讲，真正因受迫害而逼上梁山的只有林冲一个人，其余的大多是因为犯罪而亡命梁山的。最典型的是晁盖等８人，瓜分了十万贯 生辰纲，窃了富并没有济贫而是私吞了。后被同伙白胜出卖，为了活命就入伙梁山。也有被拐骗的，卢俊义便是。更为恶劣的是梁山人逼人上梁山。以秦明为代表。 梁山为了得到秦明，派人化装成秦明的败敌，把青州城外几百户老百姓约一两千人全部杀光。而且还用反间计，使得慕容知府把秦明全家也杀光了。这种为了达到个 人或小团体私利的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做法，无论按照哪朝哪代的道德标准，都是极其卑劣的。
仅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水浒传》里的人物塑造和语言特色等有其研究的价值。但从社会文化价值观念看，这是一部太血腥太暴力、视生命为 草芥、是非善恶观念模糊、不能让人向善的文学著作。尽管“少不读水浒”的说法由来以久，但为了某种目的《水浒传》被捧为经典而广为人知，大多数人是少而读 之知之。至今影视戏曲层出不穷，以至水浒人物还如此地为当代青少年所推崇，甚至被有些成年人仍视为英雄。如果我不重读这本书的话，小时候被灌输的水浒人物 的英雄形象至今也会留在我的脑海里而推崇之。可见教育以及文学作品对人的影响力。正因为如此，我们应该更慎重地向下一代推介这本书。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9 华夏文摘 cm0902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