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春闌柳絮飄,煙花霓影照牆腰。青雲巷裡飛雙燕,紅木堂前覓舊巢。
長夜雨,打芭蕉,似憐風舞已迢迢。當年幾滴鮫人淚,猶落珠江第一橋。
有道是詩無達詁,或是一千個讀者便有一千個哈姆萊特。作者未必然,讀者卻未必不然。讀詞不怕穿鑿,能有多解最好。故作者原意如何其實并不重要。我對詩詞并無研究,所寫只是從心而出,有萬不得已者方下筆。昔六祖惠能不識字,亦可造出天然好句,千古名篇,即為例證矣。
先說幾句題外話。我無事甚少去串門。偶然去看別人的作品,詩必先看五律,小令則先看鷓鴣天。事關五言是詩詞之基礎,若不堪看,其餘的多數是塗鴉。鷓鴣天類七律,但其筆法卻是與七律大不相同。有七律不宜之事,用此調來寫則正合適。
因為鷓鴣天短,起句便要入情入事,通篇無贅筆的餘地,而且下筆須虛實有致,虛詞的運用尤為要緊。比如拙作起拍之“最是”兩字,若以它詞替代,全篇之氣盡洩也。這樣的例子,從近體詩到現代詩,比比皆是。如韓退之的“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又如徐志摩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均如此。所謂的提綱挈領,即為此意。
我年少時在穗度過了十年光陰,拙作中所含的南粵元素,若非土生粵人,或難以體察。穗城古有“東山少爺,西關小姐”的說法。後者指的是飽讀詩書,儀容優雅,且家境富有的年輕女子。詞中所寫都是西關的景物。但若詞筆全落在實景描寫上頭,詞作便落下乘了。好的作品,作者看似置身詞外,但每一句每一拍,卻要充盈著詞人的身影。
鷓鴣天的作法,前頭四句,便要求起承轉合,氣象全出。過去有一首蘇芮唱紅的台灣老歌,【一樣的月光】,庶幾可比拙詞所要表達的感情。我成年后久居域外蛮邦,心里依然是舊廣州西關的物華與風情。而今日的穗城,滿目是霓虹燈影,紙醉金迷。拙作以春闌虛筆起句,再以霓影實筆承接。目的是要在視覺上形成一個強烈的反差。接下來的七字對句,可能是鷓鴣天的關鍵所在。這個對子若寫不好,通篇皆廢矣。這裡還不僅僅是要對得工整的問題,說它是全詞的靈魂或不為過。這一拍(過片)需要將前面的未盡之意收束住。拙作仍然是循虛實交錯之筆,既是流水對,也是一個工對。“青雲巷”與“紅木堂”是廣州西關的特色景物,其中也就暗含了老廣州讀書人希望平步青雲之典。
我小時候家裡的大堂,確有一窩燕子,成日裡飛進飛出。我曾問家裡大人為何要讓燕子在樑上築巢,老人說,有燕子在大堂安家,是個吉兆。如今雖然已是物非人亦非,故園的青雲巷和紅木堂也遠隔萬里之遙,河山只在我夢裡了。惟望那雙尋覓舊巢的燕子,還能找到往日西關的痕跡。
換頭處的三字對句,亦可作流水對。如小晏的“從別後,憶相逢”便是。作用可以是承接上片,也可宕開來寫。關鍵是要對得自然流暢。拙作的這個對子,先用實筆作對。而且“雨打芭蕉”是一首著名的廣東音樂。繼而又用虛筆,“似憐風舞已迢迢”宕開。“風舞”,既涵蓋了羊城的風土人情,又承接了前對的“雨打芭蕉”。結句尤不易。因為鷓鴣天與七律的不同之處是,律詩作結,可以質實、重樸,而詞則相反。鷓鴣天的結句多用虛筆,既要收住全詞,又以給人留下遐想的空間為妙。
我不知道今日繁華喧鬧的廣州,已經架起了多少座橫跨珠江的大橋,才能疏通擠擁的車水馬龍。也不復有穿著淡雅旗袍的西關小姐,坐在人力三輪車裡的溫馨風景。而有80年歷史的珠江第一橋,卻是名副其實的地標性建築,也是老廣州風貌的象征。詞者小道,但斯旨可以語大。作品首先要能感動自己,從而才可以希望引起讀者的共鳴。我造這首鷓鴣天,也曾淚水縱橫,這就算是過了自己的這一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