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得儿文集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 又一个 CND华夏文库 站点 Thu, 12 Sep 2019 21:26:14 +0000 zh-CN hourly 1 https://wordpress.org/?v=3.6.1 坐看云起时 (旧文)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5%9d%90%e7%9c%8b%e4%ba%91%e8%b5%b7%e6%97%b6-%ef%bc%88%e6%97%a7%e6%96%87%ef%bc%89/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5%9d%90%e7%9c%8b%e4%ba%91%e8%b5%b7%e6%97%b6-%ef%bc%88%e6%97%a7%e6%96%87%ef%bc%89/#comments Thu, 12 Sep 2019 21:23:25 +0000 阿得儿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p=140 这一篇是很多年前发表在枫华园上的旧文。现在读来,也太青涩了吧。

子青是为了逃避,去了北京郊区的一所外语学院。听起来很严重,似乎有些言过其实。而八十年代末的初秋,坐在北京站前等校车的子青,确是一脸悲怅。

三年高中,为了一个男孩不经意的,带点淡漠的,忧郁一瞥,子青不可思议地陷在现在看来什么都算不上的单相思里,伤心得难以自拔。填高考自愿时,她没有选家乡一所院校。那个被叫作雨城的都市,是18岁的子青的一片伤心地。
  
子青去的是一个男生珍惜到被视为熊猫的学院。新的环境,新的课程,新的朋友,终于那双淡漠的,忧郁的眼睛离子青越来越远,也愈隐约了。

当新生的那一年,子青和舍友几乎在每个周末穿梭于3座教学楼里,出没于各系的教室舞会中。那会儿,学校里还没有特定的舞场,哪个班想起来了,就拎一个录音机,往教室里一放。想跳舞的人,往楼里一站,寻着丝丝靡靡之音而去。子青那时的耳朵还没被英语磁带给毁了,一逮一个准。因为在高中少许操练过,尽管个小,子青倒经常为舍友客串男伴。不知道别人,子青真是为了跳而跳,没有多的私心杂念。她也受不了站在那壁花似的等着被挑选,于是并不介意这个男伴的角色。子青的大一,就在见证了舞会的照明由一盏日光灯到一台小床头灯,到4根蜡烛,2根蜡烛,最后到窗外的一弯新月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平静地,也是躁动地流走了。

暑假一回来,子青就发现一年级的小妹妹的优越性也流走了。不用说没人往宿舍送好吃的了,也不用说食堂买饭没人给插队了,单说舞会上骤减的邀请,也足可以让人觉得酸溜溜的。那会儿流行的是“一年级小,二年级挑,三年级急,四年级没人要”。这让子青想起临来京前父母的一席话。他们藏藏揶揶地,遮遮掩掩地说些“ 要把心思都用到学习的,其他的毕业后才考虑。”的话。父母们哪里知道这个年代的江湖的险恶。

第二年开始舞劲也小了,子青就报名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她从小爱好文学,在中学和好友韵桥还带头创了个文学社。韵桥是舍长,她是主编。子青经常熬夜出月刊,害得父母老说她不务正业。第一次去社里是听学校对外汉语部两位老师的讲座。高的那个讲书法中的飞白在文学作品中的应用,很高深,听完子青就觉得自己也文学起来。矮的那个没有准备题,答社员同志问。很多人向他请教痞子文学,并开始争论这个新派里的老大的新作里谁死了以及文中的“我”是谁。那个矮个老师有点慵懒地笑着,并不出手指点迷津。散了会好几个人簇拥着笑得很慵懒的去了他宿舍借书。子青好容易找着了组织,也跟在人群后面,还借着了会上引起争论的那本。回到宿舍翻开书,扉业上写着很漂亮的一行字:X年X月X日 林北购于王府井书店。

国庆节很快就要到了,一晚,大家正凑到一块嗑着瓜子,一班的小凯一阵风似地进来,“嗨,我们班要去草原,我叫了几个高中同学,他们让我多叫几个女生,有去的没有。”子青,老陈,及老六本就是散兵游勇,一没有男友,二无友好宿舍,便欣欣然同意了。

出门的前一晚子青病了,头痛,喉咙痛。一大早醒来,病候更是沉重了。想打退堂鼓,但经不起老陈,老六一声声“感觉好点没?能不能坚持?”的期盼,头重脚轻地出了门。那个清晨,已经有了初秋地微峭。站在黎明的夜里等公共汽车,一阵阵小风吹来,竟有一丝凛冽。

子青昏昏地随着大家,不知换了几趟车,到西直门火车站时,天已大亮。子青发烧了,还流了鼻血。在大家忙乱着帮她找纸止血时,小凯的4个高中男同学到了。排队买好票,大家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进了站台。没等太久,火车来了。车一停稳,大夥便抢着上车占位子。一个高个的男孩从子青身边挤过,子青认出是小凯的同学,便冲他点头笑笑,他的视线从子青脸上扫过,却又如若无视地转过了头。

照顾子青这个病号,同伴让给她一个位子。车一启动他们就开始打牌,嗑瓜子,小凯的朋友很逗,一人一个笑话的来,你臭我,我臭你,句句缁珠。子青故意一脸漠然,小心眼儿里还怀恨着高个男孩傲气十足的那一扬头,闭上眼睛,仿佛听见那个高个子在问:“她怎么啦?”

“病了,不舒服。”仿佛要证明这话,子青的鼻子又流血了。在找纸的忙乱中,子青一抬眼,正迎上高个男孩关切的目光。

下了火车,还得有几里路才到草原。想到有马可骑,有帐篷可宿,有篝火可烤,有日出可观,子青的病一下好了几分,一改病恹恹的淑女样,恢复活蹦乱跳的本性。一路闹着,一排排蒙古包不多会儿就入了眼帘。订好账篷,一夥人兵分几路,向草原走去。老陈,老六和子青三个外班的自成一派,走到一处好景处,拿出胭脂行头,涂抹几下,每人在镜头前都摆了几个姿势。子青一直都很喜欢那几张照片,其中的一张她侧着因为发烧,稍稍瘦了的脸望着远方,眼里有一丝她不常有的迷茫。小凯的那几个男同学从旁边走过,“嘿,照上。”瘦瘦的那个突然把手伸到子青面前,“看,这是什么?”是条蛇,再一看,死了的。子青怕过什么,“一条死蛇”,她淡淡地来一句,“可以啊”瘦瘦的笑了,子青得意转过头,看到高个子一脸诧异。

子青如愿以偿地骑了马,就算是吧,马的主人在前面牵着,日已偏西,衰草连天,黄昏中的老马一步一踱。

回到蒙古包天已完全黑下来,打仗似的从管理处抢回了几床被子,大家围坐一团,掏出各自乾粮共享。南方来的子青想想都激动得不行,北方的苍穹,草原,蒙古包,还有晚上的篝火舞会。大家一混就熟.那帮北京男孩是有时间就在牌桌上混的主,绝少混迹舞场。于是子青她们三个加小凯一帮一,现场辅导。子青负责教黄奇,等黄奇学会在乐曲中走路,子青已双脚生疼,举步唯艰了。启蒙教育总算告一段落,四个人被放归舞场。子青开始玩得疯,从不拒绝每一个邀请。子青不能停下来,她知道有一个期待已开始在心里滋生,害怕失望,于是不给自己任何机会去等着看愿望是否会被实现。

“最后一曲了。”有人宣布。子青下意识地往人群后缩。突然有人轻轻碰她的右臂,一扭头,是肖力。防不胜防中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肯赏脸吗?”他笑着。紧缩的心松开了,如坠入空涧的碎石,子青有些踉踉跄跄,让肖力牵着她的手,随着他越过人群。

“你真难请。”

“哪里,是你不肯劳动大驾罢了” 子青很快地收起慌乱,回了他一句。

“每次曲子一响,等我下定决心,你已经被人请走了。”

抬起头,是肖力清澈的一双眼,刚才动过的和想动的心眼一刹间土崩瓦解。子青不知道也不敢说什么,于是一曲无话。

回去的路上和肖力走在一起,仿佛为了掩饰莫名的心虚,子青快速地跳跃着话题。

回到帐篷,子青已经很累了,却异常兴奋。词语不经思考地从嘴里蹦出,她给大家算命,并很快赢得个“半仙”的美誉。等到依依不舍地关灯散伙,夜已很深了,头一挨枕头,子青马上沉沉入睡。

额头上一阵巨痛,子青忽地醒来,看见黄奇满脸得意的笑。“起床了,再晚,想看日出就没戏了。”子青遭了暗算,被他结结实实地弹了个脑锛儿。一夥人摸着黑向塔台走去,因为困倦一路无声。只有蹊嗦的脚步声让他们不那么象一群野鬼游魂。

上了塔台,人人都在冷冷的风里缩肩耸背,尽管子青努力把自己缩到最小,兀自瑟瑟发抖。肖力站在身边,突然拉开了运动上衣的拉链。子青正纳闷他要干嘛,他很快把上衣脱下,披到子青的肩上。“穿上吧,你不还病着吗?”肖力直了直腰,象要解释什么似的又加了一句,“我不怕冷。”子青突然看不清楚越来越稀薄的夜色,那紧随其后平地而出的红日也是一片模糊。子青若无其事地随着大家兴奋着,另一个她却沉淀下来,感受着肖力衣服上的体温从肌肤一丝一丝地渗入。

太阳出来,一下暖和很多,子青脱下肖力的衣服,快快地说声谢谢,飞身要去追已走下塔台的人群。

“日出都看了,还急什么。”肖力叫住了她。

“昨晚没睡好,回去再补个回笼觉。”

“你还没谁好!你们先睡了,被子不够,我,郑陆,小凯只好在外面聊到三点,回来坐着打了个盹儿,就起来看日出了。”

“黑鼓咙咚的,聊什么呢?”

肖力诡秘地一笑,“自然是好事,不过不能告诉你。”

看子青一脸的不以为然,他突然想到什么笑起来,“我们回到帐篷时听见有人打呼噜,一找,结果是你。”

子青的脸腾一下红了,正想找个理由分辩。肖力低下头看着子青,很认真地说:“你的睡相很好看。”

回京的路上,在肖力一帮人的极力鼓动下,一夥人折道又去看了长城。那是一段没有修复得很完整的长城,断墙残壁,倒更有历史的古远和沧桑。

回到西直门已是七,八点。肖力他们要请子青她们吃晚饭。

“回你们学校还有一俩小时呢,泡方便面的开水都打不着了。”

既然盛情难却,子青她们不再推辞,又说好了回请他们到学校玩。在立交桥附近找了家小饭馆,要了凉面,黄奇又要了好几个凉菜。看见肖力加了一勺辣椒在面里,子青马上也加了两勺,然后仰起头以胜利的微笑冲他乐,肖力偏偏头,往碗里连续加了三勺,放下勺子,冲子青一乐。子青一看,来劲了,又要去拿勺,肖力一把抢过了勺子,“等你喉咙不痛了,把我们请到你们学校,你跟我单挑。”

               (二)
回校的第二天一早,赖在床上,老大在宿舍里吆喝:“哪个懒虫要吃咸饼。” “我”,“我”,“我”,好几个回音,子青也应了一声。“子青,你呢?”,“要”子青又应了一声,才发现她失声了。去了校医务室,医生一看,赶紧让去验血。结果一出来,白细胞一万六,医生立马赏给子青三天的病假和六只庆大霉素。子青那回是领教了庆大的厉害了,打了一针后,子青一边侧着睡,另一边再来一针,只能趴着睡了。要起来不敢翻身,先支起身子缩回腿,跪起来才敢挪身。在这个跪的过程中,总有贪便宜的舍友连喊不敢当。这样的惨状持续了一个星期。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同宿舍的老杨取了汇款照例散了大家一袋傻子瓜子。正嗑得欢,楼下看门老太太一声长唤“301子青,电话。”301是子青她们的宿舍号。子青的电话一向稀少,难得劳动老太太这一好嗓子。好奇着,子青抢下楼去。

“喂?”

“子青吗?”一个不熟悉的男声,子青有些微迟疑.

“我是肖力。”

如遭电击般一颤,子青反应过来。虽然每天都在暗暗地等待着,真来了,却一下蒙了。子青却仍然没有吭气。

“我们一块去草原玩过的。”

等了一下。

“要跟你比吃辣椒的。”他又加了一句,语气里子青嗅到一点失落。

“啊,是你!”子青恍然大悟状。

“好了吗?”

“打了六针庆大呢。”

“我也挨过庆大,”肖力在电话那头笑了,“还能躺着睡吗?”

“不能,趴着睡的。”

肖力更乐了。

那回去了康西草原的女生们凑了钱,把小凯的同学请了来吃顿火锅。肖力的老家在江西,比吃干辣椒,子青又输了。这种比法,按子青刚从男生那学来的词来说,太牲口。而肖力却微笑着有滋有味地嚼着辣椒,欣赏着子青吐着舌跳着脚,到处找水喝的样子。

子青和肖力的电话越来越频繁。这四层宿舍楼里300多个女生,打进打出就一部电话。子青很知道肖力的艰辛,为拨通一个电话,他一定都已试了几十次。那会儿的电话机还都是带转盘的那种。

“终于通了。”

一拿起电话听到肖力快虚脱的声音,子青都能感受到肖力的手指的酸疼。而如果意外的一拨就通,“运气真好。”肖力兴奋得象是白捡了一个多大的便宜。两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事要说,肖力只是为了要打,子青也只是为了要听。肖力总能让子青乐,其实只要是他的电话,不用讲什么笑话,子青一天都能快乐。舍友们嘲笑子青,说肖力的电话就是她的乐果(一种农药)。

一天子青在班上受了点气,给肖力打电话,怎么拨也是占线,于是回到宿舍给他写了封信。子青在一个星期后收到了肖力的回信。从此他们开始通信。也没有什么约定,但都是收到对方的信后马上就回。那段日子,他们的通信频率基本上是一星期一封。一个星期里,有三天在等,一天在读在回,后三天在回味。子青常常在课间拿了信,不去马上读,放在书包里。她尽量拖延着读信的时间,兴奋地,幸福地忍受着心中焦灼的折磨。吃完晚饭,当夜色袭来,子青再也不能承受积攒了一天的激动时,才爬上她的上铺,拉上床围,一点一点地撕开信封。其实那段时间的信里少有激动人心的言语,更没有哪怕是些微露骨的表示。一切都是雾里看花,却就是那一两句擦边打网的话让子青想了又想,猜了又猜。

在窗外有狂风呼啸的寒冷的冬夜,子青背靠着暖气片,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肖力的信,“……今天去学滑冰,跌了N次跤,回来给你拨了一个小时的电话都没通,真是雪上加霜……”

“你完了。”宿舍的所有人都痛心疾首地看着子青陷落。

那是子青大学生活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每一天,她的圆圆的小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谁都能看得出,都在开子青的玩笑。她欲盖弥彰地幸福地笑着,却从不承认。

一眨眼就到了元旦。小凯要去北大刘涛那儿跳舞,邀上石虹和子青作陪。子青其实又病了,可从来禁不起别人几句好话,更有爱玩的心性。到了那儿,刘涛却丢了她们一根死耗子(土话,指毁约)。一直等到九点多。就此打道回府,又心有不甘。子青想到肖力说过他们班要办通宵舞会,因为是班级活动不便叫上她。子青打个电话给他看他怎么说。肖力很爽快,“都到了北大了,我叫上俩男生骑车接你们去。”

到肖力学校时子青她们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肖力张罗着借碗,借方便面,借开水。

吃好面,一起去他们教室。理科院校的学生比较拘谨,舞曲响了半天,也没人下场子。子青她们三个是听见音乐脚就发痒的主,好容易忍了几轮,终于反客为主。子青起身拉上肖力,小凯,石虹也拉上另两个刚才骑车载过她们的男生飘然入场。

“我又感冒了。”

“我的天,怎么弄成林妹妹了!”肖力夸张地叫起来。

他们班会跳舞的人不多,于是子青她们很累,带了男生跳,又去带女生。

等新年钟声敲过,大家围圈坐下,击鼓传花。肖力被罚了,他清清嗓子:“…
…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请看我脸上无奈的苦笑,我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做,你却不能不懂。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请看我眼中无尽的烦恼,我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做,你却不能不懂……”肖力唱着,至始至终没有看子青一眼。

晚会结束后子青她们在女生那挤着睡了。醒来才知道,肖力买好了豆浆油条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吃的时候子青咳了几下,肖力出去了。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药瓶。肖力给子青倒了杯水,为了让水凉得快一点,又拿了个茶杯,把水来回在两个杯里倒着。“好了。”肖力把水杯递给子青,又倒出三颗药在自己手上。子青伸出手,肖力把药往她的手上放,却只有一颗,等了很短暂的一秒,子青收回手,把药咽了。肖力又给了一颗,看着子青吞下,又给了最后一颗。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动,那也只是一个短短的过程,子青素着一张脸,却心旌荡漾。

子青她们离开前,肖力逼着她穿上他的一件背心。子青回到宿舍后,脱下来叠好。那是件穿了多年的背心,有一处已经开线。子青把它放在枕头下,让它每晚陪她入睡。

子青参加了文学社主办的朗诵比赛。肖力也来了,坐在大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配的是《秋日的私语》的钢琴曲,子青眼里没有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只对着肖力一个人吟吟道来席慕容的《如果》。她得了第三名,给她发奖的是评委林北,文学社的特邀嘉宾。

寒假如期而至。电话里肖力要了子青的车次,说要来送。

“记着带一张你的照片。”子青嘱咐他,上回在长城的照了相,肖力他们私自多印了一份。

“你欠我的。”子青说。

上了火车等了很久仍不见肖力的身影。子青的沮丧太明显,以至她的同年级的老乡很放肆地取笑:“子青,要不要寒假回来我替你揍他?”“胡说什么呢!”子青嚷了一句,困了似的打了个哈欠,然后就势趴到小桌上,右手却从桌子底下绕过来,抹掉已控制不住落下来的眼泪。有人推她一下。子青抬起头,肖力一脸歉意地立在窗前。“我爸妈请客,出来晚了。”他急急地解释着,不安地看着子青明显流过泪的眼睛。“我带照片来了”他递给子青一本相册,“我不知道哪张好,你挑吧。”肖力是不爱照像的男生,从小到大的都在这本薄薄的集子里。子青挑了那张他在江西老家抱着他弟弟的。相片里,肖力一脸阳光地笑着。“下来站站?”没有办法再继续承受车上子青几个同学虎视耽耽的眼神,肖力小心翼翼地,带点恳求地建议。“火车要开了。”子青没有完全原谅他。“还有十几分钟呢!”子青下了车和肖力站在站台上,却不知说什么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直到催乘客上车的铃声大作。回到位子上坐下,肖力递给子青一张纸条,“一到家就给我写信。”子青也给他留了个地址。两声汽笛声后火车开始启动,肖力随车跑了几步,象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停下来,盯着子青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的那一个眼神在子青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过,陪了她度过了难熬的摇摇晃晃的三十个小时。
子青没有如约给肖力写信。他留的是朋友黄奇的地址,给子青一种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她有点赌气。过了两个多星期收到肖力的信,“……没有信收的日子真难过。子青,告诉我,春节过得好吗?……”

肖力来接子青,站台上他高高的个子在人群里非常醒目。

和肖力,电话里来,信里去,依然是在玩文字游戏,没有太大进展。他们各自都认为已经表达了,而对方却都看不到承诺。

那个暑假,肖力和那几个哥们到南方玩,就住在离子青家一站路的一所大学的中学同学那。他们在雨城的那些天里,子青常去找他们。好几次他们不在,子青就在楼梯口等。知道总能等到,子青可以安安心心地等一两个小时,一分一秒清泉般静静地在等待中流过。黄奇他们总要开肖力和子青的玩笑,子青嘴上也不饶他们,可心里却好喜欢。他们要去附近一个著名的佛教名山的那个早上,子青正好要回中学母校找同学,路过汽车站,突然想起他们要在这上车。头天听肖力说为省盘缠,只得少抽点烟,便在站前买了两包白芙蓉。子青还真找着他们了。当子青把烟递到肖力手上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整个暑假里子青都在想,开学后,一定会有一个好结果。

               〈四〉

肖力如约来车站接子青,他没有上回接子青时的兴高采烈。他淡淡地笑着,从那个淡淡的笑里,子青一下读出了距离。

已开学好几个星期,子青没有接到肖力一封信,一个电话。子青知道不对劲,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课间老五取了信来,有子青一封,看到地址是肖力的,便冲她大叫:“子青,请客,请客!”。一接过信,子青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都还小,我还想痛痛快快地多玩一段时间”“……像你这么美丽,可爱的女孩,不愁没有人追……”尽管早有怀疑,这个打击仍是突如其来,子青不知道该怎么思考,该如何反应。“怎么啦?”坐在旁边的老大轻问一声。子青回过神,发现自己在发抖,在短衣短裙的九月。“没什么。”子青又用很快地速度看了一遍,闭上眼,能从头到尾背下来。子青扭头去看窗外,是一片阴冷和灰暗。不知望了多久,子青将目光移回到手上,轻轻地,细细地把信撕成了碎片。老大把手放到子青手上,轻轻地捏了捏。“我没事的。”子青转过头,想冲她乐,刚咧开嘴角,眼泪就下来了。
回到宿舍,子青没去吃晚饭,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往外看,眼里空空洞洞。老大给子青带了馒头小菜,子青不接,“老大,帮我买两瓶啤酒好吗?”“子青,何必为一个伤你的……”“老大,”子青打断她,“我不想再想了,我只想醉。”子青不会喝酒,一瓶半下去,就吐了。晕晕乎乎地,子青被扶到老大的下铺睡了。第二天,子青醒来,头疼欲裂。已经过了上课时间,宿舍已经走空了。子青欣喜地发现昨天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胸中那股闷气没了。酒,有时真是个好东西。

没过多久,从小凯那传来消息,肖力在追他的一个中学同学。

子青也很快和另一个系里的老乡好上了。

停泊在岸边的一艘船,没有拴住,因为没有风,也就好好的停在那儿。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暴将它刮走,小船无望地在湖心急速地打着转。

子青就是那艘船,慌乱无措中抓住了那个和她一同坐着火车来京的老乡徐云。子青开始后悔选择了北京,在肖力突然消失后,她一下感到好孤单,好无助。

如果是在雨城,子青有家,有死党韵桥。韵桥一封一封地来信安慰子青,劝着她:“坚持住,子青,不清醒的时候, 不要轻易陷入下一段感情。”

子青写信告诉韵桥她很满足,也很幸福。“子青,以你迁就的性格,跟谁在一起你都能过得好。只是,别因为满足而误觉幸福。徐云不是踏实、老成、忠厚的,他比那种人更令人爱,也容易伤人。子青,爱是要全心全意的、不设防的,你有准备吗?”韵桥始终不看好。

子青和徐云的感情终没能进行到底。他们好了快一年,在三年级快结束,子青她们班要去实习前一周,他们还是分了手。

子青感谢那个很及时的实习机会,从早到晚的忙碌,回到宿舍又能累到倒头就睡。子青忙得没有一点空,来察看她的伤口。

两个月后,当实习几近一半,子青已经能开怀大笑了。只是偶尔在水房里和艾玲边洗衣边唱歌,唱到过去的那些歌时,子青才又能感到那一阵阵的心痛。“……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请看我脸上无奈的苦笑,我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做,你却不能不懂……”

日子应该能好好过下去。子青已经有了计划,暑假去上海,去海边。

直到有一天,楼道里有人喊:“301子青, 电话。”

“子青吗?”子青一愣。 

“是我,肖力。”

“好久没你消息了,还好吗?”子青淡淡地,但心里, 真的没有一丝芥蒂。

“还好,吹了,你呢。” 

“还好,也吹了。”等子青说完这句,两个人都笑了。

那几天子青他们为一个交易会服务。一个下午子青和艾琳提前回校,刚回到宿舍,就听老杨大惊小怪地:“怎么这么快回来了?肖力到学校找你,我们让他去交易会了。”晚上回来的同学又来告诉子青肖力去了会场,“我们告诉他你已经回去了,他好失望。”

那天晚上子青哪儿也没去,等到九点多,肖力的电话来了。他一付无可奈何的口。“子青,你看,老天在罚我。”

              〈五〉

肖力约子青周五晚去工人体育馆看足球,北京对大连。那天下午,子青早到了,看见肖力从街对面推车过来,子青忽然有个错觉,仿佛时空已经被切换,他们中间,没有断交的那一年,更没有别人。子青那时不懂足球,甚至赛后都弄不清比分,只记得观众席上的起起伏伏的助威的波浪,很好看。散场时,人潮涌动。在下台阶时,娇小的子青被挤得东偏西倒。肖力走在她前面,忽然回过身,牵住了子青的手。

之后的两个月,子青和肖力频频见面。按韵桥的话说,“又活过来了。”从小凯那儿,子青知道肖力的朋友,郑陆插了一足,横刀夺了肖力的爱。

实习一结束,子青就去了上海,又坐船去了附近一个在海岛上的佛教胜地。子青第一次看到海。在岛上,她见庙就进,见菩萨就拜。跪在每一个佛前,她许的都是同一个心愿。

回京见到肖力,子青喋喋不休地跟他讲海岛,沙滩,古刹,上海的城皇庙和炒田螺。等停下脚步,才发现肖力把她带到了一个小巷里,并惊喜地看到身边沿街小铺里有人在吃炒田螺。“讲了这么久,我想你会饿了。”肖力低下头,眼里一种说不出的疼爱。

直到那会儿,一切都那么如人意地进行着,幸福指日可待。
只可恨有人千百年前造了两个词: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子青和肖力在天安门西侧的人行道上找了张石凳坐下,嘴角还留着田螺的余香。子青这一次南下有太多的见闻,肖力在一旁耐心地听着,满脸的宽容。

“我头一次吃到了杨梅……”

“那个城市里沿街都是煮茶叶蛋和豆腐乾的炉子……”

“……”
  
子青兀自讲得兴高采烈,一抬头却是肖力没有表情的脸。“怎么啦?”子青顺着肖力阴翳的目光看向熙熙攘攘的自行车流,没有戴眼镜的近视眼里一片背影模糊。“没什么。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坐在肖力自行车的后架上,子青看着肖力僵硬的后背,心里泛起一丝悲哀,离汽车站还很远,子青就叫肖力停了车。

“很晚了,你早点回吧,我自己可以走”,子青跳下车,一付轻轻松松的腔调。

“还有半站路呢,我再搭你一段。”

“不用了!”子青语气里突然的强硬让肖力一愣,看过去,子青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子青回校要搭的那路车,所停的站的站名不是“庄”,就是“坟”。一路上都是农田,寥寥的灯光更衬托出一派荒凉,让人忍不住想起汽车站牌上的那几个“坟”字。车窗玻璃因为黑夜成了一面镜子, 子青看见自己小小的脸上尽是落寞。

“怎么这么一付晚娘脸,子青,你不是和肖力出去的吗?”宿舍里只有老杨,看见子青,有点诧异地问。“不知道。”子青把自己往老大的下铺上一扔,哀哀地叹了口气。“如果一个人心里还有别人,我还能要他吗?”“如果现在他的眼里只有你,你说呢?”老杨这一问如醍醐灌顶,子青于是一下释然。想着肖力种种的好处,子青酣然入梦。

肖力第二天上午就来电话,说晚上要来。“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肖力说完这句,快快地放了电话。

那一天过得好慢。子青打了水,擦了桌子,扫了地,洗了衣服,包括床单,才到下午一点。能做的都做了,除了看课本,可子青怎么会有读书的心情。她便去缠没去图书馆的老大和老杨。她一会儿过去看老杨做GRE题,一会儿又趴在老大边上看她写信,腻腻歪歪的,不说什么,却又总是一付欲语还休。“看这小蹄子春心荡漾的,还让人活不活?”“就是,烦得我这信半天还只是句问侯。”“一边好好待着去,别在这腻了。”老杨甩过去一本书。子青捡起来,是百求不得一阅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一翻身,上了(上铺)。子青早在韵桥的信里听说过这本书的好。“并不是一本纯粹的武打小说,你一定会被感动。看过了你会想,也许爱情不一定是生命里最珍贵的。”也亏得有小李飞刀,肖力到的时候已过九点。子青刚好合上书,还兀自在为李寻欢感伤。临下楼前,老杨叫住她,“子青,Good luck。”

肖力还没吃晚饭,子青陪他去食堂买了夜宵。那是期终考试周,子青她们大三的因为实习不需参加。好多学生考完了,不等正式放假已经纷纷离校,校园里一下静了很多。子青带着肖力转了转,最后在亚非系楼前的木椅上坐下来。两个人却无话。子青等着,等着,等着。前面是个小操场,灯坏了,漆黑的夜色缓缓吞噬着她的企盼。平常话多得象一千只鸭子的她倔强地一声不坑。还是肖力开了口。  

“子青,记得昨天在长安街上,你问我见到谁了?”

“嗯。”

“是郑路和她。”

“我猜到了。”子青却奇怪肖力为什么用这件事开头。

肖力又半天不作声,良久,他冒出一句:“我不服气。”

子青心里长长地,长长地, 长长地叹了口气。

“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我骑了两个小时的车来,太累了,能不能找个宿舍住下。”

“行。”子青站起来。

“不能再坐会儿吗?”肖力没有跟着站起来,盯着子青,仿佛还有话。

“宿舍大门要关了。”子青很坚持,没有告诉肖力一楼的水房窗户从来不上锁,而且很矮。把肖力托给住男生宿舍楼底楼的老乡后,在往女生宿舍楼走去的路上,子青惊讶着自己的平静。
进到楼里正好是熄灯时间。当子青唏唏嗦嗦进到宿舍的时候,老杨从蚊账里伸出头。

“子青,要SHARE,快告诉我你的好消息。”听口气,比子青还急不可耐。

“你下来,我跟你出去说。”

“昨天他看见了郑路和他的前女友,今天他跟我说他不服气。”在二楼梯口,子青喃喃地说。

“他怎么可以跟我说这个!他凭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子青终于爆发了。那一刻,子青没有悲伤,没有仇恨,只有愤怒。

子青想起左臂上那个很深很大的一个疤。小学有次种牛痘,本来都结痂了。六一节表演,班主任催她上场,手就放在那个疤上很粗暴地一扯。结的痂被扯掉了,血流了一手臂,大疤就留下了。在这两年里,子青一次次受伤,心中的那个伤口,好了又被扯开,好了又被扯开。在冲老杨发泄了一通后,子青回去睡觉。躺在床上下了个决心后,终于入睡。

“懒虫,还不快起,肖力在下面等你了。”第二天一早,不知情的老大推醒了子青。子青下床时,从窗帘的细缝里,看见肖力靠在楼下花台的铁栏杆上,说不出的沮丧。老大给子青买了两个咸饼,子青拿了,下了楼,递给肖力一个。

“子青,我们谈谈。”

“没时间了,我马上要去我表姐家。”

“我送你。”

“不用。”子青想说你留着时间去不服气吧,想想这太刻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我送你。”

“没必要。”

“我送你。”

“好吧”子青想,何必呢,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站台等车的人不少,汽车一打开车门,不等到站的人下完,便蜂拥而上。肖力走在子青的后面,高大的身躯象一堵墙,一只手还隔着十厘米拦在子青的背后,替她挡住推推搡搡的人群。一路上肖力几次想说什么,看见子青侧着的脸上冷冷冰冰便无法开口。子青从窗玻璃里看着肖力几次欲言又止。子青的表姐住团结湖,在小庄转车时,她叫住了肖力。

“不要送了,我想一个人去。”

“子青。。。”

“我希望你不要再坚持。”说完,子青转身上了辆等在那儿的小巴。

肖力是知道子青第二天离京的。子青有种预感他还会来找她就去了李老师那儿。李老师教过子青一门课,又是从子青家乡的一所大学毕业,她们很熟。李老师那天也回家,跟子青一个车次。等到九点多去火车站,远远的,子青就看见肖力站在入站口,一双眼在人群中寻寻觅觅。子青尽量地躲着。但这明显是很徒劳的。

“子青”,听到肖力喊她,子青突然象作贼被当场抓住了似的惶恐。

“你怎么在这儿?”说完这话,子青都为自己的太明显的,太拙劣的欲盖弥彰无地自容。

“我去了你们宿舍,你不在。只好到这儿等。” 

“哎呀,真不巧,我去李老师那儿了。” 

“子青,你在躲我吗?”  

子青看看肖力紧皱的眉头,“是。”决定不再演戏。

在上火车前,子青对肖力说:“不要给我写信,让我们都好好想想。”

回到家是早晨,父母刚起床。放下行李,吃了碗母亲做的绍子面,子青直奔韵桥那儿。

“让我再睡会儿吧。”韵桥睡眼惺松地肯求。

“不行。”

“就半个小时。”

“不行。”

“二十分钟?”

“十分钟?”韵桥可怜巴巴地。

子青坐上床去,抽掉她的枕头。

“法西斯!”韵桥抗议着,万般无奈地坐起身。
  
子青不管,开始给她讲,讲肖力。本来都讲得好好的,最多有点义愤填膺。韵桥一直心痛地看着她,突然地来了句:“子青,他对你太不公平。”子青的眼泪就浠里哗啦地下来了。韵桥就让子青涕泪横流,没有一句劝的话。子青等最后一声抽泣平息,才感到压在心头太久的石头没有了,什么也都可以忘却了。拿出去海边拍的一大摞照片,韵桥看了都说好。子青却一张张挑着,这张胖了,那张瘦了地说着嫌话。韵桥放了照片吼她:“你这是怎么啦?一张显瘦,显漂亮的照片对你就这么重要。你想用它们证明什么?你是不是非得要一个照片上的漂亮形像来支撑自己。子青,你的自信哪去了?”子青呆住了。

韵桥是个武林高手,一上来就点了子青的要穴。

那个假期子青想了很多,想过去的那三年。到最后终于明白了,如果想把幸福交给爱, 交给别人,伤心便是注定的了。

                  〈六〉

开学是最后一年,子青发现自己平静而豁然。重新分了宿舍,子青去了四楼,和班里的小杜,加上两个新生。

子青课间收到肖力一封信,当时就拆开了。那是一封充满激情的信,子青却不能再以激情的心
去体会。那些文字让子青有恍然隔世的感觉,曾经等了太久的爱却是在最不需要的时候来临。子青没有回信,她还能说些什么。

快到十一的时候,肖力来了个电话,邀子青去离北京不远的一个海滨旅游景点。子青不想去,但想到总要给肖力一个说法,又是一帮朋友一块,便答应了。

肖力以为子青答应了事情一定会有转机,一路上神采飞扬,妙语连珠,哪想到子青淡淡的笑下面,在谋划怎么跟他说情灭了,爱熄了。

下了火车又转了汽车,还需要走一段才到海边。路边野生的芦花开了,一簇簇,一丛丛,云一样。黄奇跑下去,摘了一把,送给子青和子青约上的同系低一级的女生吴丹。

肖力看见子青兴奋的笑容,也下去摘了一把,兴冲冲地递过去。

“不用了,我有了。”

“都摘了,拿去吧。”

“真的够了。”子青转过身,尽自往前去。  

肖力很恼火地把手里的芦苇枝往路边一扔,才知道前景不妙。

到海边的镇子找了个小招待所,定了房间,一夥人迫不急待地到了海边。十月的海水已经转凉,没有人逐波戏浪,三三两两的游人在沙滩上闲散地坐着,走着。

肖力他们带了只足球,找了个人少的地儿就踢开了。尽管也算是很著名的海滨旅游胜地,那片海水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蔚蓝。等到夕阳西下,在海面上流金泛彩,才让子青觉得有点不虚此行。

他们去镇子里吃了海鲜面又回到海边. 沿着防波堤往前走, 一直走到堤的尽头。云层很厚,没有月亮,只有岸上的灯光和点点渔火。黑暗隐去了羞涩,他们放开喉咙一首接一首地唱.
“……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请看我脸上无奈的苦笑,我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做,你却不能不懂……”

肖力盯着子青,双眼灼灼发光,子青转过脸迎上那目光,一片坦然。

从防波堤上下来时,肖力叫住了子青,“我们谈谈”。子青点点头,心想该是了断的时候。

“子青,我很喜欢你,我们能做朋友吗?”

“我们不是朋友吗?”

“子青,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不能。”

“为什么?”

“你太高了。”不用患得患失,子青还能开句玩笑。子青突然记起韵桥曾打趣,肖立1米8几的个子, 子青要是和他接吻,还得踩个凳子。

“你穿上高跟鞋,把背挺直,就差不多了。”

“也不行。”

“为什么?”

子青不回答。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那天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其实那天就是想向你表达的。不知怎么话就说拧了,扯上了他们。”

“我是生了气,但是现在没有了。” 

“那为什么还不能?” 

“我对你没有感觉了。” 

“一点也没了?”  

“嗯。” 

“怎么会?” 

“不知道。” 

“可是我是无意伤害你的。” 

“但结果都是一样。我不是堵气. 真的, 没有感觉了.”

肖力知道子青越平静,他就越没有指望。

“子青,再给我追求你的权利。你现在可以不爱我,但不要拒绝我追你。”

“这又何必?”

“我想再让你被我感动一次。给我一个努力的机会,好吗?”

他们回去的时候招待所已经锁了大门。肖力拍了好一会儿门,最后只好绕到楼后叫醒了住在三楼的黄奇。黄奇下楼来,才发现值班室里没人,除非撬门,没法进去。那会儿的大学生还都老实,不愿太多地惹事生非。黄严从窗口扔下两个枕头,一摞报纸,子青和肖力合衣坐到招待所门前的台阶上。撑到下半夜,子青实在困得不行,肖力便铺开报纸让子青躺下。后半夜有点凉,子青躺在那缩了缩身子,然后听见拉链拉开的声音,就有一件衣服披到她身上。衣服暖暖的,让子青想起草原的日出和那件脱了线的背心,心里便叹息,为了不再有的感动。

回京的那天下起了大雨,临上车前他们去了车站旁的一个海货市场。里面充满了海腥气,除了卖新鲜的鱼虾,还有卖海螺,贝壳,珊瑚的。子青对每一件都爱不释手,但囊中羞涩,看完也只能恋恋不舍的放下。肖力陪在她身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子青最喜欢一个大贝壳,拿在手上总舍不得放下。终于搁下了,肖力捡起来,掏钱就要买下。

“如果是要送给我的,你就不要买。我不会要的。”

“子青,你。。。”肖力恼得满脸通红。

火车上,大夥看肖力的脸色都明白了,没有人再开他们的玩笑。

从海边回来,子青和肖力清了,黄奇和吴丹却走到了一块。肖力写信让子青一块劝黄奇。吴丹来自南方,总说受不了北方乾燥的风,“我的脸上没剩一块好皮肤了,一到冬天嘴唇上都是口子。”她老痛苦万状地跟子青报怨,“毕业我肯定得离开这鬼地方。”她很坚决。肖力他们想如果是没有结果的爱,还不如趁早了断。子青没去劝,如果是两情相悦,能轰轰烈烈一场,分手又有何妨。

子青不再回肖力的信,也尽量不接他的电话。

(七)

那年寒假回来,班上已经为三个留京名额明争暗斗起来。开学第一周,系总支书记宣布排名。虽然子青平时不用功,凭着点小聪明,考前突击突击也还拿了几次奖学金。按奖学金的次数和等级算应该在班里排第三。班上有几个男生,在系里当差,跟系总支书记也不知有什么猫腻。每次评奖学金时总能加分不说,到最后为分配排名次,还要再加分,把他们往前提,子青就被挤到了后面。会上女生们敢怒不敢言,过后有人就上校学生处去闹。系总支书记被叫去,要求重新排名次。子青又有了指望。其实子青自己并不非要留京的,只是母亲常提,“我们家的孩子怎么都在身边,想出去旅游都没有地方住。”很希望着子青能在北京落下脚,扎下根。

有了留京名额,子青还得去找有进京指标的单位。学校已经不包分配,子青不知道该去哪儿。茫然之中,收到另一个茫然的也等着毕业的人的信。韵桥在师范大学,但毕业后不想去教书。“分配愈近,整个年级的人都神通各显,看着恶心。毕了业我想打混帐去。最差也不过去黑社会做杀手,或做妓女。香港片里有为青年大多这样被吞噬的。其实这也差不了哪去,王朔说过‘我是流氓我怕谁’。

我们宿舍对面是物理系专升本四年级的,讨厌极了。我已经跟她们吵了三架,大胜而归,于是她们骂我泼妇。我觉得很新鲜,心平和气地问她们:‘我是第一次被人骂成泼妇,你们呢?’她们瓜得很,思考了片刻答我,‘不是。’.

子青,对于爱情,我已彻底失望,我现在只想如何嫁一个百万富翁。但世上富翁太少,而世上想嫁富翁的女子又太多。唉,人生是一场票房惨淡的戏!演给谁看去?还得非演不可。”

学校里的桃花开了.

都是刚种两三年的小桃树, 枝条花朵并不繁茂. 不过就是那么几抹零星而娇嫩的粉色, 也足以让过往的人心里一暖, 知道, 春天是真的来了. 北方的冬, 终不是那么好过的.

子青来了个很要好的中学同学, 一早陪着她去校外餐厅吃早餐。

“子青,” 子青抬头,是学校教汉语的老师林北, 认识他, 是在文学社开过的几次讲座上.

“啊, 林老师好”

“去哪儿呢?”

“吃早饭。”

第二天两人又在小餐厅里碰到,林北招呼她:“子青,坐过来一快吃吧。”林北的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子青觉得很新奇。这种新奇,很大一部份也是因了师生这层关系。

子青那一阵打个开水,上个四楼就气喘吁吁,心跳过速。这让子青很恼火,逼得她下了决心每天下午去跑步,锻炼锻炼。子青刚跑了一圈,正好看见林北进了田径场边的蓝球场。又跑了一圈,听见有人叫“子青”, 她随着喊声寻过去,是林北, 坐在蓝球场边的石阶上,正望着她笑。  

子青和林北的交往是很容易落入俗套的。林北有很多的藏书,于是子青就有很多的理由去找他。男教工楼和女生宿舍成丁字形排列,从女生宿舍四楼水房的窗户望下去,子青能看见林北的宿舍。她每回去找林北之前,都会先在那儿”侦察”一下,看见窗户里有了灯光才去。她有时无事也会在那站一会儿,只要看见灯亮着,心里就暖暖的。

就在那时, 好朋友韵桥来了封信,很伤感的一封。她追求了近三年的男孩和宿舍里最要好的朋友好上了。最让韵桥伤心的是俩人都好了几个月,事情公开的头一天,那个女孩还在给她出主意怎么追。子青马上给韵桥回了封信,顺便跟她提到了林北。

“子青,你知道你最才华横溢的地方是什么?”两个星期后收到韵桥的回信.“骂人。我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骂人的文章. 我正需要你这样一封信,需要得紧。开了我好多的结,看完信后,觉得整个人都挺拔了。知道吗,我好想把那两个人找来,把信读给他们听,我所有的情绪也尽能发泄了。”

“子青,我觉得你现在好强大,这不是指外表上的,或是气势上的。而是一种纹丝不动的强大。就是纹丝不动,无论外界有多大的冲击,多大的压力,你都能特立独行,又锋芒不露。做你想做的,要你想要的。我有一种预感,林北要倒霉了。”

经过两个月的努力,四处面试,子青最后找到了一家成人教育中心,教英语,林北的一句话帮她下了决心,“当老师挣不了钱,但相当清闲,很安逸。”子青也想先教着书看看,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

临毕业了, 子青还去报名参加了校园十大歌手大奖赛。她是唯一来自大四的选手。不是为了得奖,她只是想在离开大学前留多一个回忆。可惜放音乐的师傅没把卡拉OK带里的原声调开, 子青只得和潘美辰一起高唱《我想有个家》。子青一开口就注意到音乐带出了问题,她依然款款地在那儿唱着,不去听观众席里几声嘘声。子青在零零落落的掌声中下台,仿佛就是跟大家道了个别,心里没有一丝遗憾。

子青回到宿舍拿了几盘林北借的磁带就去找他。敲了几下没人应,稍稍加了点劲又敲了几下。等了一下, 听到旁边宿舍传出一阵阵笑声, 子青便走过去,敲了敲门,“进来。”子青推开门,有点怯生生地:“这是隔壁林老师的带子,他不在家。你们可不可以帮我还一下?”

“子青,我在这。”子青这才看见林北坐在一群人中冲她招手。

“进来坐会儿,进来坐会儿。”女主人赶过去,把子青拥到桌边,不给她一点客气推脱的时间。

林北很兴奋,脸上带着喝了酒的红光。他向子青依次介绍屋里的人。都是外系的老师,每介绍一个,子青都规规矩矩地叫一声“老师”

“这是周子青。看我们子青多懂礼貌,难得吧。”

“那是,林老师的学生还差得了。”

“子青,我可是久仰大名了。”女主人是在座唯一不当老师,叫唐盈。她笑着对子青说,给子青加了付碗筷。

“我有什么, 怎么会?”

“你们林老师老跟我们提你,是吧,林老师?”

“那当然”林北故意地拖长了声音说, 一夥人都笑了。

子青想林北这是怎么啦, 大概是有些醉了,便起身想告辞。

“急什么?来,再吃根黄瓜。”林北递给子青一根刺儿黄瓜。

“还是你们林老师关心你啊。”女主人是不肯放过可以打趣他们的任何一个机会。

“子青也要当老师了。”林北说着,往子青碗里夹了一个鸡腿。

“你对子青也太搞特殊化了吧,怎么没见你给别人夹菜啊?”女主人笑着向子青眨了眨眼。

“那当然要看是对谁了, 是吧?”

“噢……”一夥人都拉长了声音,恍然大悟状。

子青本也是个说话没遮拦的,可被一群老师取笑也觉不自然,很快吃了鸡腿告辞了。

父母托人给子青带的一只板鸭还没吃,也是找不着地方煮。宿舍里用电炉已经把电给憋过一次了。电工隔了两天才来修,以示惩戒。有此教训,她们再馋也不敢用电炉了。子青就把板鸭给林北,让他转交给唐盈,还个人情。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子青跑步时林北叫住她,说晚上唐盈他们请客。

“算了吧。”子青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 有些犹豫。

“就请了我们俩,你不用怕。”林北看出了子青的心思。

那天晚上子青还是没能逃脱唐盈的打趣。林北在一旁喝着啤酒,不仅不帮她,还大有推波助澜的架式。吃好了,又聊了会儿天。子青告辞,林北也随着起身。等唐盈他们关上门,子青已经下到二楼拐角处。林北追过来,轻轻唤住她,“子青,去我屋里再坐会儿吧。”

子青跟着林北进了他的宿舍。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林北有点夸张地,必恭必敬地把书桌前的藤椅让给她,自己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子青开始跟他讲毕业分配里的种种不公和班里学生为了留京而显的各种神通。林北只是在一旁微笑着,不说一句话。等到子青东拉西扯完再找不到话题时,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就是在这安静里,子青感到有什么在逼进,心里突然腾起一丝冒险的快意。

“子青,坐过来。”林北拍拍身边的地毯, 轻轻地说.

子青刚坐下,林北就搂住了她,“子青,我喜欢你。”然后吻住了子青。

子青感受着林北滚烫的唇和舌头,双眼却盯着窗外,有点机械地回应着。那夜月光如轻慢的溪水,在窗外的枝条上流动。林北很投入,并没有察觉子青的心不在焉。事情进展得超乎她想象的快,子青不由地有些担心,从来好东西是不能来得太容易的。林北的手在子青身上游走,呼吸开始急促。

“子青,到床上去好吗?”

“不要。”

“为什么?”

“我还没准备好。”

“要什么准备?”林北笑到,看到子青却是很认真的样子,就把手收回了。

“你不喜欢我?”

“喜欢。”

“那为什么?”

“让我们慢慢来好吗?太快了,我反应不过来。”

“好吧。我给你时间。”林北说完, 把身子挪开了。

林北的才情是让子青倾心的重要因素,更有一点不足以向外人道的。 林北一张清秀的脸上那丝懒懒的笑,让学校里不少女生,尤其是文学女青年心生爱慕。周末的中午, 他常常穿着一身休闲运动服, 汲着拖鞋去食堂打饭. 在女生宿舍楼前的马路上, 他就是那样慵懒地走着, 闲散的步态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傲气. 子青也曾是在窗边看着林北走过的女孩之一, 但那也只是短暂的心动, 她也从没想过林北有一天会注意到她.

子青还真不知道怎么跟林北交往, 他是老师, 他是否希望公开他们的关系. 到那时候, 子青看不出来. 在朋友面前, 大家开他们的玩笑, 林北是不撇清的, 但在人前, 他也从未对子青做出过稍显亲热的举动. 子青的情形就有些尴尬. 林北宿舍之外的地方, 她只能离他远远的.

子青等工作单位一定,生活就有了目标,才发现自己那四年都是混过来的,没有学到什么真本事。想到就要去授业解惑,一下慌了。她不敢再睡懒觉, 每天六点起,打半个小时太极,然后读英语,背单词。从来早饭都是室友代买的,起得早了,她也能去食堂吃了。子青打了豆浆,买了咸饼,目不斜视急匆匆地往外走。

“子青”

子青一扭头, 是林北. 他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坐下来一块吃吧.”

那时学校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生女生坐一块吃饭,就是将两人的关系公开了。如果一次是凑巧,子青和林北从此经常一块吃饭就让大家心知肚明了。

同班的艾玲最先注意到,大惊小怪跑来问:“子青,子青,你和林北是在一块吃饭了?”子青点点头, “哇,你知道有多少女生想做林北的女朋友吗?”

林北比子青大七岁。那会儿, 子青的爱情更多的是精神层次上的,而近三十的林北却不同。他有要求,子青却总不能答应。这个年代,已经没有几个女孩有处女情结了,子青也没有一定要等到洞房花烛夜。她只是在等一个她很爱又很爱她的人,就算不能保证一个将来, 至少会要有走到一起的愿望. 至少发展到那会儿,林北还没有给她那种感觉。

“你难道真要等到新婚之夜?”林北觉得子青的坚持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但至少等到我能看得到将来。”

林北又好笑又好气,“都什么年代了,子青。”

子青有些不解,“难道男生不能忍。”

“如果这男的从来没有经历过,或许能,有过那种经历,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想忍,就很难。”

子青知道林北在她之前,是有过女朋友的。

终于有一天,子青离开时,林北突然说:“子青,你以后不要来了。”

“怎么了?”

“子青,我要的,你不能给。而每次见你,对我都是刺激.”

“你不能等等吗?”

林北微微摇摇头, 没有说话. 他也不看子青,眼里仿佛空无一物。

子青和林北的恋情仿佛是一场华丽开场却中途落幕的戏。虽然子青想继续当那主角,厚重的幕布却已被林北紧紧拉上,而她, 只能黯然退场。

接下来的许多夜晚,子青的身影便停留在水房的窗户旁,守候着不远处那扇窗户.

看着, 灯开了,又灭了。

开了,又灭了。

已经又是过了半年,肖力不再提追求子青的话,两个人成了好朋友。就在那时, 肖力来了, 他刚从北京附近另一个海滨玩回来,带给子青一个很大很漂亮的贝壳。“你现在会接受了吧。”子青接过来,把贝壳扣在耳朵上,听里面海风呼啸。

毕业舞会时, 肖力和几个哥们一起来看子青. 他的舞仍然跳得不好,他们还是只能摇摇晃晃地走走两步. 为了玩得痛快, 子青倒是愿意和宿舍的小六搭档, 可以满场子的翻飞.

“怎么他又来了? 想通了, 要鸳梦重温?”小六问.

“别瞎说, 人家有女朋友了.”

“他们班的班花.我见过的,挺娇小的一个女孩”

“怎么, 找你的影子?”“我挺羡慕你的”小六接着说,”四年里, 那么多感情经历.”

子青却在心里叹, 她何尝想要多一些的感情经历. 每次开始, 都是想要永远. 但总是不能如愿.舞会结束, 宿舍一帮人一块往校外走送肖力他们. 子青和肖力走在前面. 两人正说笑着, 突然子青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她抬起头, 看见路边一群人, 林北坐在那群人的中间, 正盯着她, 面无表情.

(八)

新单位在建国门附近,远离了郊区,子青一下做了北京城里人。

到人事处报了到,领了宿舍钥匙。一个部门的小江领着子青去了单身宿舍楼。子青只顾着问这问那,刚进楼门就撞到一个人身上。被撞的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孩,他一只手把子青扶住了,另
一只赶紧去抓快要掉下来的眼镜。

“子青,这也是我们部门新来的大学生,迟原。”子青不好意思地冲迟原笑笑。

“你好。”迟原一开口,很浓的东北口音。

子青很喜欢这个新环境,同事间很随便,她一下就融入了。学员都是单位所在部里的中高级管理人员,来这儿进行短期管理培训。英语是选修。他们中的有些学员,英语漂亮得让子青汗颜,她便从不敢以老师自称。学员们都有很丰富的阅历,子青倒常常成了他们的学生。

子青一脸清纯,乖巧活泼。学员中愿意接近她的有好几个,都是很优秀的成功男士,但也都有了老婆。虽然社会上申讨第三者的风浪早已过去,小蜜、傍款的新闻也已过季,子青却还守得住,一发现苗头就很快去断了对方的念头。小小年纪,子青也能把拒绝做得婉转而坚决,滴水不漏。

象所有到新单位的大学生一样,子青每天早晨负责给办公室拖地、打开水,日子过的也精彩,也平淡。那天子青拖好地,正在抹桌子,隔壁办公室的迟原过来了。

“子青,歇会儿. 头又不在,还挣什么表现?”

“什么话?我对灰尘过敏。”

“今晚的舞会去吗?”

“我要备课。”

“装,就知道装。今天是周末,小姐。”

“好吧。”

上班以来,子青没去过一次单位的舞会。离开校园,好像自己一下就老了,不能象原来一样去疯,去闹。子青告诉迟原不想跟自己的学生跳舞,他就一直守着她。看见有学员想来请,就先拉了子青进了舞池。迟原也是此中高手,子青随着他蝴蝶般翻飞。一抬头,看见迟原盯着她笑,便问:

“怎么,没见过美女?”

“是。怎么老不见你来跳舞,美女?你们学校的舞会可是全国闻名,我在大连上大学时就听说了。”

“就是以前跳得太多,觉得没意思了。”

“他们说有很多学员追你?”迟原突然问。

“说的人多了,谣言也成真的了。”

“不跟我说实话,是吧。说真的,从来没动心过?”

“老师从小教育我们,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迟原看着子青,欲言又止。

那次舞会后,迟原老去子青宿舍。他的宿舍就在子青楼上,串门很容易。迟原幽默,爽快,耿直。子青喜欢跟他一起聊天,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一点负担。

周末子青上街,买了一台带CD的录音机,又买了几盘罗大佑的碟子。正躺在床上听,迟原敲门进来了。“恋曲1990,好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子青,请你跳个舞,好吗?”迟原做一个邀请的姿势,不等子青说话,搂起她,旋转起来。

“喝酒了?”子青闻见淡淡的酒味。

“刚才来了几个朋友。”迟原把子青稍稍推开些,看着她一脸的钟灵秀气,轻轻地说,“再说,我也需要一点酒来壮胆。”然后用双手环起子青的腰,拥她入怀。子青轻轻挣扎了一下,却被迟原搂得更紧了。

“不盈一握”迟原搂着子青的腰的手松了松,“子青,你好瘦。”

第二天晚上,迟原就拿了一大包的东西到子青宿舍,肉松,罐头,苹果,火腿肠铺了一桌。
“你想让我当肥肥?”子青捡起一个大苹果,幸福地报怨到。

“坐过来。”迟原揽过子青,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真甜,要不要吃一个。”咬了一口苹果,子青问。

“我喜欢吃这个苹果。”迟原有点坏地笑着,去吻子青的脸。

子青和迟原不再去食堂吃饭。他们一块买菜做饭,过起了小日子。飘荡了那么多年,子青终于觉得可以定下来了。

两个月后,迟原去南方出差一个星期。七天后,没有回京。音信全无一个月后,处里收到他的辞职信,他已在一家很大的证券交易所谋了一职。知道消息的子青已憔悴不堪。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她也心如死灰。子青收到迟原写的一封厚厚重重的信,没有拆就烧了。

子青考了托福,又去上了新东方的GRE复习班。半年后子青收到美国一所大学的通知书。辞了职,回家乡待了三个星期,子青就上了去芝加哥的飞机。

(九)

子青的学校坐落在五大湖之一的伊利湖的南岸。校园不算很大,却有成片的树林和广阔的草坪。子青去的是商学院的信息管理系统专业。从商学院的北面窗户看过去,是海一样的无边无际的伊利湖。

子青由中国同学会介绍,住到了同在商学院念书的田园家。田园的先生老王英文不太好没有上学,在一家叫长城的中餐馆做帮厨。子青拿的是半奖,免学费,但生活费还没有着落。还有两个月才开学,老王打工的餐馆正好有个WAITRESS毕业走了,就跟老板推荐了子青。倒了一星期的时差,子青就一身白衣黑裙上班去了。

餐馆离子青住处骑车十五分钟的距离。在一排平房的东头,窗户外挂着的两个红灯笼是餐馆唯一的中国特色。老板、老板娘都是北京人,老板娘做访问学者来学比较文学,赶上了发‘六四’绿卡。毕业一直找不着工作,拿了绿卡就开了这家餐馆。

学校所在地是个只有三万人口的大学城。暑假里学生少了,餐馆除了周末门庭冷清、几可罗雀。子青刚去,只让她打周一到周四。老板当大厨,老板娘餐厅厨房都管。子青一个人,说是做招待,却还要兼收银、接外卖电话,没客人时还要到厨房切菜,洗盘子。

第一天上班,中午有三桌客人,晚上有五桌。老板说老板娘一人忙得过来,让子青就呆在厨房里。子青切了一袋胡萝卜,两筐圆白菜,最后又切了两袋洋葱,熏得她泪水长流。干到晚上餐馆打烊,子青的手腕和脚板已是酸痛不堪。路是自己选择的,她也没有什么可报怨的。

做厨房工一个小时四块五,做招待两块,其余的靠小费。子青百分之六十的时间在厨房做,也只能拿一个小时两块的固定工资。客人少,小费自然不多。累得半死,一个月下来,子青只挣了四百美元。也是[快两个月的生活费了,她安慰自己。

房租一百五是没法省的,子青就在吃上,穿上省。她不买任何零食,不去逛MALL,肉类里就鸡最便宜,她就只买鸡肉。红烧、干煸、凉拌、酱,花样也不少,可接连两个月。吃得太多了,怎么做,怎么都有一股鸡屎味。

快开学了,子青就有点着急,花掉这两个月的生活费,银行里只有五百多一点的存款。第一学期,子青除了上研究生的课,还需要要补好几门本科的课程。注册完,才发现周一到周五都排满了课。要打工,只能是周末去了,可哪儿去找这好活。

周末老王钓了条五磅重的猫鱼,晚上田园用腐竹皮烧了,让子青一块吃。

“真好吃!”子青赞道,那真是她久违了的美味。

“守着这湖,也就有这点好处。”田园也很满意自己今天的手艺。

“要不是得打工,我天天给你们钓大鱼吃。”老王一贯的知足常乐。

“子青,这两天看你老皱着个小眉头,怎么啦?”子青就把难处说了。

“长城周末不缺人,跟老板说换也没用。周末客人多,小费多,大家都想打周末,餐馆里都排着辈儿呢。”

老王想了想:“老板今天炒菜时跟我报怨说隔一个BLOCK又要开一家BUFFET店,你去那儿问问?”

子青去了。那家餐馆还在做最后的装修,餐厅里没人,子青听见厨房里有说笑声,就往里走。

“老板在吗?”

“不在,有什么事?”一个小小个子的男的走过来。

“你们要招人吗?”

“我们这儿饮料都是自助的,只要收盘碗的,不需要WAITRESS。”

“我可以收盘碗。”子青很急切地。

“已经招了两个,够了。”

看见子青一下涌上脸的失望,小个子想了想问:“你英语好吗?”

“挺好的,挺好的。”子青听他这么一问,觉得有戏,又加一句:“我大学就学英语,还当过老师。”

“我们还要一个收银的,周末两天。不过这个我做不了主,还得问大老板。”

“那你一定要帮我说说话。”子青求救似地盯着小个子。

“尽量吧,你留个电话。”

两个星期后,子青接到电话,是小个子的声音,告诉子青下个星期六可以去上班了,一小时五块钱的固定工资。挂上电话,子青高兴得要疯了。

上了班,子青才知道小个子姓张,福建来的,是餐馆合伙人之一。另一个大合伙人,也就是大老板,是他妻子的姑父。大老板在其他地方还有好几个餐馆,不常到这来,除了每月结次账,平常都是张老板打点生意。张老板和他妻子都不太会英语,所有跟美国人打交道的都让另一个收银--他的表妹,和子青帮忙。餐馆菜的品种多,主菜、沙拉、水果、点心、冰激淋、饮料,而价格又不贵,一开张生意就很好。周末尤胜,经常是没了空位,候座的客人一直排到门外。客人不停地来,子青得不到片刻的休息。晚上八点,老板就让子青吃饭,

“到台子上想吃什么就拿什么。”

看子青拿了东西坐下来却不吃,老板就问:“不喜欢?”

“不是,有点累,先歇会儿。”

老板就去抬了根凳子放到收银台后,“没客人时就坐着歇会儿。”

跟老板,老板娘熟了,子青发现他们是极其善良的人。不小气,又和蔼,没有一点老板的作派。他们居然还允许子青客人不多的时候看书。

子青是太需要时间了。课多不说,还有很多作业。子青的专业要修不少计算机应用学分。管理方面的课程,子青还能应付。可写Code,凭她大学四年级学的那点DBIII和一些DOS的肤浅知识,就太难为她了。子青大叹上了贼船。好在她心无旁翳,慢慢地倒底上了路。

子青去上班要走一条叫Bypass的路,那条路限速每小时45英哩。马路上没有专门隔出来的自行车道,子青在路边骑着车,车辆从身边‘嗖,嗖’地过,让她心惊肉跳。这样骑了一学期,直到子青摔了一跤,差点出事。惊魂动魄之后,子青决心买车。看了好多辆二手车,都嫌太贵。

“有多贵呀?”张老板老听子青说买不起就问。

“最便宜的也要八百多!”

老板开一辆Lexus,一听就笑了,“你要不够我先借你点,以后从你工资里慢慢扣。”

子青也成了有车阶级。

日子就这么紧紧张张地过着。子青在课间就喜欢去商学院的顶楼。看着那一片清澈,那片鳞鳞波光,她就觉得心满意足。

在哪儿都是洮窕淑女,君子好求。虽然子青不怎么参加中国同学会组织的活动,她仍是追求者众。那些男孩稍稍表示一点,就吃了子青的软钉子。很快有人给子青起了外号:“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子青孑然一身,特立独行。对爱情,她已没有奢望。

从小到大,在伊利大学上研究生是她最用功的两年。毕业时的成绩单上,除了第一学期有几个B+,其余都是A。也是那两年IT业的狂热,还没毕业,子青就拿到一家在加州的财富500家之一的大公司的Offer(聘请信)。她请了田园(田园还在念博士)一家和老板一家吃了顿饭就走了。

两年前,子青轻轻地来到伊利,两年后,就这样轻轻地离开。

子青毕了业去华盛顿,纽约玩了十天,就去了加州北面地价和公司一样疯长的湾区,开始上班。

子青所在那个组开发了一个财务软件,她负责测试。一个月后,软件要Release之前,组长乔来问子青介不介意出差。“我无所谓。”子青说。她就被分在了Implementation小组。周子青就要出差为客户安装调试他们的产品,在北美上空东西南北地云一样穿行。

转眼就要奔三十去了,家里一封一封地催问子青的终身大事。风尘仆仆地下了飞机回到家,子青拉开空空的冰箱有时会想,是不是真的该有个家了。

子青是通过大学同学在千僖年认识佟年的。他在子青出差常去的长着很多仙人掌的城市上班。除了发发EMAIL,打打电话,两人一个月能见一次面。佟年比子青大五岁,老家在东南沿海一个海岛上,瘦瘦的,一脸的清清秀秀。“你们俩简直是一对璧人。”介绍人如是说。
这样交往了半年,他们都觉不出对方有什么错,也算谈得来,又都早过了当婚当嫁的岁数,就决定结婚。

他们不想太张扬,佟年飞到子青那儿去市政厅注了册,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子青的初夜就是在那天晚上。从市政厅回来子青就忙里忙外地收拾已经在佟年来之前收拾过两遍的公寓,她兴奋而惶恐地拖延着那个时刻的到来。佟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转换着。每次频道的调换都让屋里象闪电般地突然一亮。

“啪”,佟年关了电视,向子青走过来。子青低着头,数着佟年的脚步声,却仍要装出一付专心致志的神情,费劲地擦着炉台上那块永远也擦不掉的印迹。佟年拿过子青手里的抹布,把她拉入怀里,俯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不会用一个晚上来打扫这个厨房吧?”然后就拥着子青进了卧房。激情过后,佟年翻过身,从身后抽出一个枕头拍拍松抱着睡了。子青躺在那儿看着佟年瘦削的肩膀,子青突然想躺到他怀里去。她很想让他搂着,在这个做了她丈夫的男人的臂弯里彻底放松。这种渴望,甚至远远超过想跟他Make Love。子青想推一推佟年,手抬起来了却怎么也伸不过去,十分钟前还与她缠缠绵绵的佟年,在这一刻,却与她隔得好远好远。

第二天子青和佟年出外旅行度蜜月。他们去了拉斯维加斯,尼亚加拉大瀑布和佛罗里达。

一个月后,子青EMAIL地址簿里的所有的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时的同学都收到她和佟年蜜月旅行中在大瀑布前的一张照片。佟年侧着头,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给她理被风吹起的头发,子青小鸟依人般倚在那儿,微微笑着。祝贺EMAIL腊月雪似地飞进子青的邮箱。都是一样的话。

只有韵桥, 她说:“子青,在这个时候, 我知道只能说祝福的话. 可是, 从你的笑里我怎么没有看到幸福. 记住, 什么时候,都不要委屈了自己。”

子青马上回,说“韵桥你多虑了,我其实很幸福。” 写完就要发,却按不下发送键。呆呆地盯着电脑,子青想起那次拉斯维加斯之行。

到达赌城时已是晚上九点,飞机降落的路线是顺着那条著名的STRIP,从机窗往外看,尽落眼底的是让人应接不暇的灯火辉煌。赌城的夜才开始,赌城刚刚在红灯绿光里醒来。他们住在据说世界上拥有客房最多的一家饭店,到饭店房间放下行李,佟年就催着子青下去,去饭店一楼的赌场:“别上厕所了,下面有卫生间。”在电梯里,佟年又说:“在飞机上吃了点东西,我还撑着呢,不用吃饭了吧。”

子青也知道他想玩,也就不说什么。佟年想玩二十一点,在偌大的赌场里转来转去找五块钱起押的赌桌。一圈下来,腿都酸了,没找着有空位的。看佟年那付着急又沮丧的样子,子青说:“要不,你去玩十块钱的。”佟年还不甘心,又走了一圈,才只好坐上了十块钱的桌子。佟年掏出两百美金,放在桌上,Dealer(庄家)收过去,朝不远处的经理喊了一句:“换两百块钱。”等经理点了头,才收了钱,取出筹码推给佟年。佟年放了十块钱得筹码,庄家发牌,他第一张拿了个梅花K,“GREAT!”他一下喜形于色,第二张是红桃J。“好运气。”庄家18点,佟年赢了这一把。第二把,佟年还是放了十块,第一张是黑桃10,第二张是梅花A。“BLACK JACK!”佟年激动地要跳起来。第三把,他放了二十块,红桃5,黑桃9,佟年犹豫了片刻,又要了一张,梅花7,暴了。佟年开始输,接连好几把。这一次,又是梅花6,黑桃8,“再要吗?”子青看看庄家,12点,“不用要了吧?没准庄家会暴。”庄家要一张,2点,又要一张,7点。看着庄家把面前的筹码拿走,佟年一下就急了:“我说还要,你非说不要。都怪你!”接着那把他又输了。“你别站在我边上,这么热,气都透不过来!”子青有些吃惊地看着佟年额上的青筋,没说什么就走开了。

子青站在轮盘赌桌边看了一会儿,想起在伊利读书时,统计课上老师讲的概率,就坐到桌边。有输有赢,子青两百块玩了半个小时,赢了四十五。钢珠已经接连落在红格里四次,子青就放了五块压黑,结果钢珠还是落在红格上。她又放了十块压黑,又是红。又放了三十压黑,还是红。子青想了想,又放了六十压黑,仍然是红。子青手里还剩下一百五,她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筹码都推到黑上。钢珠在轮盘上转啊转,越转越慢,最后叮叮当当几声,终于不是红,钢珠滴溜溜几下,落在了0的绿格上。子青紧闭的呼吸松下来,有点失望,但也洒洒脱脱地站起来。回过身,走过来一脸恼怒的佟年。“都是你,都是你,非要我玩十块钱的。两下就输光了!”说完,转过身,也不等子青,径自上楼回房。佟年那晚都没跟子青说一句话,气哼哼地上了床。子青躺在那,看着佟年僵硬的侧影不知所措。子青早晨醒来,佟年不在房里,正奇怪着,门上有划卡的声音,然后佟年端着一个餐盘进来。“子青,你喝桔汁还是苹果汁?”轻轻松松的口气里没有一点昨晚的影子。“快点吃,吃完我们出去逛逛去。”他兴奋地像个孩子。

走出饭店,他们就沿着STRIP一家家大CASINO看过去。佟年对每一个景点都赞叹不已,拉着子青处处留影。金字塔,热带雨林,凯撒与战马的雕塑,城堡,威尼斯的刚朵拉,自由女神像,凯旋门……子青却不喜欢这个矫柔造作的城市。他们把世界上很多著名建筑搬到这儿,却都是非常拙劣的抄袭。这个沙漠里的城市只是个成年人的迪斯尼。就像妓院必须让红绸绿缎堆砌出脂粉和香艳,为了让客人抛金甩银,赌城也需要这种夸张的,飞扬的金碧辉煌。

就在子青结婚那年,IT行业开始不景气,接着连动整个经济大辐下滑。各大公司纷纷举起大斧狂裁,一时间一片血雨腥风。佟年就在那年末丢了工作,搬到了子青那儿。子青公司的营运状况还行,不太有被裁的危险。虽然佟年失业不是件好事,子青倒有点暗自高兴不用再两地分居。

佟年来了一个月后,他们决定买房。佟年虽说比子青早几年来美国,却在最后学计算机前,已经换过几次专业,刚工作不到一年。他会玩会花,没有存下几个钱。子青倾其所有付了贷款的首期,买了三十万出头的一栋TOWN HOUSE。

湾区公司虽多,却都冻结招人。佟年投的上百封简历都成了打狗的肉包子。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子青只要在家就包了所有的家务。做饭,洗碗,洗衣服。她不想让佟年觉得像个家庭主男。

刚搬进新居不到一个月,有个高中好友汪寒来湾区出差顺便来看子青。汪寒是个可以用绝色佳人相称的人物。子青很多年没跟老朋友见面了。为了多叙旧,就说不去餐馆。子青忙着做菜,佟年就陪着客人说话,妙语联珠,谈笑风生。子青从来没见过他能如此幽默。汪寒笑得很开心,笑得子青在那边做菜不是油放少了,就是差点忘了放盐。佟年的幽默一直继续到坐到饭桌上,直到汪寒说:“不行了,不能再笑了。饿死了,我得吃点东西。”吃完饭,子青和汪寒坐到沙发上聊天。子青坐在长沙发上,汪寒坐到Love Seat(双人沙发)挨着子青的一边。佟年走过来端给汪寒一杯橙汁,想表明和子青拉开距离似的,坐到单人沙发上去了。子青何等样敏感,冰清的人儿,佟年那点小心思怎么瞒得过她。汪寒要回饭店了,佟年和子青一块送出去。汪寒上了车,向子青招招手。子青走过去,汪寒摇下车窗说:“你的老公够热情的。”,停了停,象是漫不经心地加一句,“子青,我看你得把他看紧点。”子青等她的车开走了,往屋里走,看见佟年还兀自向已绝尘而去的车招着手。

“你干嘛要这样?”子青上了床,看着还激动着的佟年。

“我怎么啦?我怎么啦?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你不愿意我客气点?”

“客气?你不觉得你今天热情得太过了点?”

“神经!”被说中心思的佟年有点气急败坏,拿了枕头就去了客房,留下子青呆在那儿。

佟年闲在家里,就学点数据库方面的东西,渐渐地,他迷上了上网。

“我在聊天室里碰见了一人,叫冰山侠影,特逗,我们聊了好半天。”佟年一天一扫往日不得意状,兴冲冲地跟子青说。

“那人是个女的。女的干嘛起冰山侠影这名字?”过了几天,佟年又提到那个很逗的新网友。

“我和小冰还是校友,她低我四届。”佟年毕业于长江下游最著名的一所大学,他已经把冰山侠影简称小冰。

说了几次后佟年就不提了。他后来都只在晚上上网,子青知道那个冰山侠影在国内,有时差。
一晚做好饭,佟年半天不下来,子青只好上楼去叫。推开书房的门,他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个年轻的女孩,一脸纯情地笑着。佟年显然没有听到脚步声,发现子青时,子青已站到他身边,盯着那个女孩。“就是那个冰山侠影,你知道的。”

佟年讪讪地, 顺手关了电脑。

过了几天,佟年拿了一大摞照片要子青帮他挑张好的。“要照片干嘛?”子青翻着照片随口问到。“给家里寄呀。”佟年躲躲闪闪的目光一下让子青心知肚明。子青故意递给佟年一张他们俩的合影。“这张是挺好,不过还要一张单人的。”子青盯着佟年说:“如果你是想挑一张发给你那个网友,就请你不要麻烦我。”“谁说要给她?谁说要给她?”佟年的脸腾一下红了。
第二天,子青就看见一封写着佟年父母地址的信封放在家里最明显的地方-餐桌上。子青叹口气,有点不相信佟年会跟她玩这么小儿科的把戏。该找个时间,跟他谈谈了,子青想。

子青跟佟年的几次谈话都以佟年的不承认和不合作告终。子青想他们俩的结合就像是两个寂寞的人彼此伸出寂寞的手,两人却既不走进对方的圈子,也不走出自己的世界。

佟年的情绪开始莫明其妙地波动。“太咸了,太咸了。”他报怨着子青炒的回锅肉。“怎么一点盐味没有?”他又报怨那碗白菜丸子汤。

佟年的喜怒哀乐都在一张脸上,像个孩子。子青原来挺喜欢他这一点,现在却知道了,说三十多岁的男人像个孩子,决不是在夸他。

子青冷眼看着,发现了一条规律:佟年的快乐跟他在聊天室里呆的时间成正比。小冰哪天不上网,她那天就做什么都有错,就得看佟年的一张长脸。“佟年没工作,心里烦。”子青这样劝自己,就不跟他计较。

两个月后佟年靠子青研究生时的同学的推荐,去了一家公司搞数据库管理。

一拿到OFFER信,佟年就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楼进书房打开计算机,等着机器启动,他“啪,啪,啪”地着急地敲打着键盘。

子青在佟年身后上了楼,倚在门上看着激动的他,淡淡地来一句:“不用着急,那边还是凌晨两点。”说完就走开了,不想看佟年任何样的表情。

那天晚上,佟年很讨好地替子青拿这拿那,还破天荒地主动去洗了衣服。子青看着他忙乱中掩不住的欢喜,黯然神伤。

子青白天盯一天电脑,晚上就很少去在家里上机。那天晚上正好有个重要的EMAIL要回,就进了书房。电脑开着,NETSCAPE被MINIMIZED,她就用鼠标点击了一下,就看到聊天室里佟年和他的网友小冰的对话。

“周、子、青,这是我的隐私。”佟年进来,气急败坏地关掉NETSCAPE。

“佟年,为什么要这样?”

“这有什么?我和小冰最多也是精神上。”佟年一脸的无所谓。

子青的公司在为她办绿卡,结了婚她就把佟年加在申请上。劳工部那儿已经批了,却卡在最后调整身份那一步。那一阵子青天天上网看排期,盼着早点能转身份。子青没想过要一辈子待在美国,只是拿到身份心里总是踏实一些。就算哪一天被裁了,再找工作也容易些。而且,可以想什么时候回国就回国,不用担心回国后又签不出来。子青出国已五年,没有回去过一次,对家人,她总说没有身份,怕签证有麻烦。只有韵桥知道,几年来,子青只是把种种回忆封存,她有好多的结还没有打开,她怕回去了,那座熟悉的城市,那些熟悉的街道又将那些记忆唤醒。等等,再等等吧。

子青和佟年终于收到了绿卡,佟年马上订机票买礼物准备回国。子青去机场送佟年,看着他头
也不回地走进安全通道,她突然想起迟原,想历史会不会重演。 

〈十一〉

历史没有重演,佟年两个星期后回来了。到家佟年就说累了,要好好休息,不想被打扰。他抱了枕头被子就去了客房。

佟年没有马上回公司上班,说是要歇一歇,却成天往外跑。

一个星期后,子青回到家,佟年坐在餐桌旁读东西。

“子青,你看看这个。”

“是什么?”子青接过来一看,一份离婚协议书。

让子青奇怪的是她并不很难过。她想起在拉斯维加斯赌的最后一把轮盘赌。如果一开始就是想赌一把,就要有勇气接受结果,哪怕是输得光光。

子青象读一篇小说似的,细细地读着那份离婚协议。佟年要求平分房子和银行存款。

“你凭什么要一半?”第二天子青问,她算了,两人的共同财产来自佟年的最多只有五分之一。

“我问过律师了,我有权要一半。”

“凭良心说,你认为你该拿那么多吗?”

“当然,我给了你我两年的青春。”

子青真被佟年这话给吓住了,更让她恐怖的是说这话的一脸清秀的竟是自己一年来的枕边人。
子青满足了佟年所有的要求,她只想让他那张藏不住快乐的脸尽快从她视线里消失。佟年也不再藏着揶着,躺在沙发上和他的小冰没完没了地通电话。

有一天子青上班途中在车上听了个笑话:

一个女人看见有一群送葬的人,第一个棺材后面只跟着一个老太太和一条狗,第二个棺材后面却跟着一群女人。这个女人就问老太太第一个棺材里是什么人。

“我先生。”

“他怎么死的?”

“被我的狗咬死的。”

“那第二个棺材里是谁?”

“我先生的情人。”

“那她怎么死的?”

“也是被这条狗咬死的。”

“我能借你的狗用一下吗?”

“可以,到后面排着去吧。”

子青使劲乐。乐完了就想,真有这条狗,她要不要也排到那借狗的队伍里去。
好容易卖了房子,和佟年终于两清了。子青搬到离公司很近的一套公寓里,没事就呆在公司加班。
子青开始觉得上腹老有点隐隐地疼,子青也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以为是不好好吃饭的缘故,就买了一瓶胃药。可是疼痛一点没减轻,有一天疼得她都直不起腰。子青就去了医院。
护士带子青去做了CT。诊断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已经扩散,没有做手术的必要。子青怎么会信,又怎么能信,就又去了城里最好的一家医院。
“对不起,周女士。”
“我还能活多久?”
“最多半年。我很遗憾。”
既然已经没有救治的必要,子青想那还待在这儿干什么,她突然很想家,她要马上回去。
子青没有告诉任何一个朋友就回去了,在北京转机只住了一夜就赶回家。
子青没有马上告诉家里人她回来的真正原因,只说请了假,突然跑回来给大家一个惊喜。她一直撑着,忍着痛,跟姐姐们出去吃火锅,陪父母上街逛商场。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挨不住了。
对子青的家人,这个消息带来的打击是沉重。子青姐妹三个,她是老么。子青的母亲哭得几乎晕过去。子青睡了,母亲走到她床前,坐在床沿上看她。子青一张瘦削苍白的脸,眉头微皱着,仿佛在梦中还忍受着疼痛。子青母亲成串的泪就又下来了,她想让子青十八岁就从身边离开,让她越走越远,是个什么样的大错。
一天醒来,子青给韵桥打电话。
“还没起呢,懒虫。”
“子青,是你!”声音里充满了惊喜。
“韵桥,我病了。”
“小姐,这么早把我吵醒,来个越洋电话就是想告诉我你病了。说吧,感冒还是拉肚子?”
“肝癌,晚期。”
“哄鬼。你要没别的事就让我睡觉,昨晚在电视台做节目到两点。”韵桥已是一个栏目的主编。
“真的。”子青平平静静。
“别跟我开这玩笑。又不好笑。”
“真的。”子青依然平静。
韵桥停顿了片刻。“真的?”
“真的。”
“你在哪,子青?”
“家里。我回来了。”
韵桥挂了电话就往外跑,心里想这个瓜女娃子是骗她的,只是想哄她过去罢了。子青的母亲开的门,韵桥看见她哭红的眼里泪水未干,就知道了。进卧房看见子青躺在床上,韵桥浑身猛一发冷,泪珠子就“啪”、“啪”地直往下掉。
“你还这么小,你还这么小。”韵桥哽咽着,不能成语。
“总得有人英年早逝吧。”子青还能一付轻松地调侃。自从知道消息后她已经想了很多了,很够了。从开始的不相信,到不肯相信,到最后的坦然接受。
抹去眼泪,韵桥看到子青床上铺满了东西,日记本和信。
“我最爱读你的信,”子青指着那堆最厚的一摞,“还有肖力的。”又指旁边那堆差不多厚的。
“他知道吗?”韵桥拿起一封肖力的信。
“不知道,除了家里人,只有你。”
子青翻弄着那堆日记和信,抬起头说:“到了美国,我就不想再回忆。现在把这些都翻出来,读了几遍。发现就这么走了,我不后悔。经历已经够丰富了。”
韵桥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噫,你的那位佟年呢?”
“离了,半年前就离了。”子青很无所谓的。
韵桥也不追问为什么。
子青想到了什么突然大笑起来,“知道吗?他跟我要青春损失费。”
韵桥也笑了:“这样的男人,还是赶紧扔了好,丢的时候还得小心别脏了手。”
子青摊开双手,很灿烂地一笑,“你看,我的手没有弄脏。”
“子青,子青,要我做什么?”韵桥看见子青的笑容,眼泪又止不住了。
“借我书,好多书。张爱玲、李敖、王朔、金庸、古龙。我要带回老家读。”

         〈十二〉
子青这阵子老想起老家,那个依山傍水的小镇。闭上眼,她就能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在麦田里奔跑,在河里摸鱼掏虾,在山上拾蘑菇,在塘边捡鸭蛋看白鹤子翻飞。她能清清楚楚听见推开爷爷家院门的“支呀”的一声,能闻见灶里柴草烧出来的烟火味。
“小镇的医疗条件太差了。”母亲不同意。
“妈,我的病也没什么可治的了。”
母亲还要说什么,父亲拉了拉她的手,“子青要去,就随她吧。”
子青的母亲替她收拾东西,子青要带很多书。
“看那么多书,会累的。”
“不累,没事做才累。”
母亲要往箱子里装冬天的大衣。
“妈,用不着了吧。”看见母亲一下涌出来的两行泪,子青赶紧加一句,“那么近,天冷了,再回来拿。”
到老家走的是新修的高速公路,一路的山清水秀,小时候回趟老家要半天,如今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子青的爷爷奶奶五年前去世,子青那时还在美国读书,没有见到他们的最后一面。子青父亲前两年把老房子重修了一遍,把家里淘汰掉的家具搬了来,说要在那养老。
推开堂屋沉重的门,子青想起临出国前回趟老家拿个地球仪给爷爷找中国美国的情景,悲从中来。
子青感觉好的时候就在村子里转转。小孩子割猪草,老太太喂鸡,都能让她驻足看半天。有大太阳而身子又虚弱的时候就让母亲搬把椅子到院门口,躺在那晒太阳,读书,一直看到炊烟从竹林里升起,看到牧童归家,倦鸟飞还。
那个秋意刚起的上午,下了几天的雨后终于出了个大太阳,子青坐在院子前,翻着张爱玲的《十八春》,鼻子里充满了雨后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芬芳。
院子就建在马路边的小坡上,能看见一百米外小时候常去探险的钻山水渠。水渠旁边立个牌子,是一个长途汽车刹一脚下点散客的地儿。车每天上午10点钟从县城开过来,下午三点回去时就在子青家门口停一下。那天车早来了快一刻钟,下了一群人。子青瞥一眼,没戴眼镜,只是一片人影。却有什么一下揪住了子青的心,子青撑起身来,盯着那群人走近。然后看见一个高高个的男人走在人群后面。
子青低下头,听着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她身边停住了。“子青。”是的,就是那个声音。
子青抬起头,因为太瘦而深陷的眼窝里是一泓深潭。
“子青。”潭中升起水雾,青波荡漾,盛不住了,一滴一滴地溢出来,然后流成了溪。
“子青。”肖力蹲下来,用手轻轻抹去她的泪水,可是怎么也擦不乾净。
“是韵桥?”
“嗯。子青,为什么不告诉我?”
“最恨人心不如水,无风平地起波澜。”子青浅浅一笑。
晚上吃完饭,肖力陪着子青看了会儿电视,就扶她去睡了。
“阿姨,让我来陪子青吧。”
母亲还记得这个到过家里一次的高高大大的男孩,看看子青因为兴奋苍白脸上泛起的红晕,也就不说什么,转身去把子青床边的行军床上自己的东西拿走了。临走指指桌上,“小瓶里是止痛药,暖壶里有水。”
看着肖力在行军床上躺下,子青突然想起了十多年前的草原上的那个帐篷。子青一觉醒来,皎洁的月光里肖力蹲在她的床边看她。
“我又打呼噜啦?”
“没有。子青,你的睡相还是那么好看。”
子青带肖力到村子里去,献宝似的领他去看小时候玩过的水塘,小河,竹林。他们有一天还捡了几个野鸭蛋。累了,肖力就背她回家。趴在肖力宽厚的背上,子青俯耳倾听他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他们就这样快快乐乐地过了一个星期。
然后子青觉得疼痛更频繁地袭来,更剧烈,更持久。肖力看着子青痛得在床上翻,心如刀绞。那天晚上,子青没觉得很痛,临睡前叫肖力:“你上床来陪我好吗?”肖力点点头,拿了枕头躺在子青身边。两人说着闲话,子青突然问:“肖力,我从来没问过你,现在我却很想知道。”
“那你问吧。”
“本来都好好的,为什么要给我写那封信?说那些我们还小,让我们做普通朋友的话?”
“有人告诉我,你还有别人,在犹豫选谁。我一直以为你是喜欢我的,听了这消息觉得像受了骗。那会儿年轻气盛,也受不了被人挑来选去。”
“噢。”
“子青,我也问你,为什么后来你怎么都不肯再接受我。”
“也是年轻气盛,受不了你的那句不服气。也许爱得越深,就越恨,越不肯原谅。”
“我们都太傻。”
“嗯,很傻,很傻。”子青很满足地靠在肖力怀里。
肖力睡着了,子青爬起来,开了台灯。
清晨肖力醒来,子青不在身边。堂屋的门虚掩着,肖力推开门,看见子青躺在屋檐下的竹椅上,一袭白色长裙。已是初秋,山里的早晨有嗖嗖的凉意。肖力回身去屋里拿了条毯子,走到子青身边,给她披上,这才看到子青的双唇已没了血色。子青闭着眼,一抹满足地轻笑。竹椅旁边的木凳上有那瓶昨晚刚开封的安眠药,半杯水,杯子下压着两封信。
肖力在回京的飞机上拆开了子青留给他的那封信:
“肖力:
我没有问你现在如何,你也什么也没说。我想你在帮我完那个一直都想去完的梦。就像在麦田里边走边寻,我一直在找最大的那支麦穗。我找了一支,丢了,又找,却不知道你就是最大的我初次寻到的那一支。我不想再去忍受这已失去意义的病痛,更不要再看着你们为我的痛而痛。我想去了。你陪了我整整十天。这时离开,我已了无遗憾。
子青”
           〈完〉

]]>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5%9d%90%e7%9c%8b%e4%ba%91%e8%b5%b7%e6%97%b6-%ef%bc%88%e6%97%a7%e6%96%87%ef%bc%89/feed/ 0
我的麻辣女友小桥 (转自旧文集)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6%88%91%e7%9a%84%e9%ba%bb%e8%be%a3%e5%a5%b3%e5%8f%8b%e5%b0%8f%e6%a1%a5-%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6%88%91%e7%9a%84%e9%ba%bb%e8%be%a3%e5%a5%b3%e5%8f%8b%e5%b0%8f%e6%a1%a5-%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comments Thu, 12 Sep 2019 21:01:06 +0000 阿得儿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p=138 熬到为人妻为人母,虽然已没小时候那么馋了,但我对吃的挑剔仍让先生颇不以为然。他不知道,我的好吃的形成,除了生理原因(嘴边长痣),还有极深刻的社会原因。

在我生长的蜀中,有着太多的美食。

比如瓜子。

成都的瓜子好吃且种类繁多,我知道的就有:奶油味,多味,中草药,果味,咸干和怪味。不就是那一样的向日葵上结的籽吗,居然能让成都人吃出这许多的花儿来。口味变化莫测到后来,又想着回归,重又推出白味素瓜子来。那年回国,剥了香辣蟹,啃了麻辣鹅唇,再上来一盘素瓜子,那白味,竟又把那刚吃下的淋漓尽致的麻辣蕴(四川话里读1声)出更悠长的味道来。可惜成都人都是图安逸的,生意在省内做得不错就没有往外扩张的意思了,早些年竟让品种单一的安徽傻子瓜子占了北方市场,更不用说现在都发到国外的乖乖,洽洽和内蒙古奶油瓜子了。

爱吃辣的地方很多,吃麻却独有川蜀。我一直没有理论根据地认为四川人的性格的多面性就跟这吃麻有关。吃辣容易上火,性格趋于暴烈,而加入麻,则多了许多转折。可以幽默,可以柔情,可以坚韧,可以豁然,退可做隐士,出可当强将。说到四川人的幽默,有个故事(恕我不politicallycorrect一下):一个麻子甲卖花椒,来个麻子乙来买,麻子乙问:”你这花椒麻不麻。”麻子甲答曰:”比你还我”。同四川的方言一样,幽默得言简意垓。

我要讲吃的故事,就不能不提到我的高中好友,闺中死党,小桥。

和小桥的结识开源于诗,却发展于食。中学校园里,本来我们不是一类人,我属于又红又专的,她却一直是个问题女孩。小桥本来高我一级,上高一时曾经因情闹出点事故,休学一学期,就与我同了级。并不同班,所以往来不多。高一下学期的时候,有我们都认识的朋友帮忙把我们的诗本换了一下。我读了,是真的惊艳,正后悔怎么就敢把相比之下,自己很不成样子的东西给了她时,小桥把我的本子还我,里面夹了很多小纸条,给了我很多我让不能信的赞赏。到高二进了同一个文科班,开始并没有走得很近。直到那天在食堂里吃午饭。

我是老食堂了,小桥却是第一次。我们都要的”夫妻肺片”,她的肉吃完了,饭还剩大半,看我的,饭吃完了,却还能剩下几片肉在那儿细细享用。我便告诉她秘诀,要用五分之一的菜下掉二分之一的饭,再用剩下的二分之一的菜下掉所有的饭,然后,就能有这几片肉了。这道理,跟大伙喝粥,第一碗盛半碗好早一点再盛第二碗一样的经典,她听了,又吃了我分给她的肉,就成了我的朋友。

但食堂的饭是不能多吃的。我们一块去校外的饭馆。出去吃,不光花样多,还能省钱。中学靠近闹市,出了校门倒左拐,走不到五分钟,就是繁华的红星中路,街上有着各式饭馆。我们那时脑子却是一根筋,每每认准了一样好吃的就死吃,直到最后厌了为止。先是锅盔,一个椒盐的,一个红糖的,总共2毛钱就解决一顿午饭。椒盐的香酥焦脆,红糖的一咬便淌糖汁。吃了一阵锅盔,又换成鸡蛋绍子面,再是晋风刀削面,到后来的酸辣肥肠粉。卖粉的小店,在跟红星路相交的一条老街上。极不起眼的店面,楼下三五张桌子,楼上就住店主一家人。一碗粉出来,只看见上面铺的一层红色,看不到下面的东西。吃完回学校,十分钟的路程,到门口我们嘴里还希嘘希呼着。我们用省的钱买书,以及翁美玲的不干贴。我们约着去春熙路的新华书店去淘旧杂志,或不好卖的外国名著。我好多简。奥斯汀的书,多是在那时淘到的。我还买到几期旧的《啄木鸟》,连载了《千山外水长流》,花不到两块买齐了,比架上单行本便宜了许多。我们聊很多东西,刚开播的连续剧《红楼梦》,录像《上海滩》,《射雕》,互相讲自己读的书,我至今还记得小桥给我讲的《琥珀》。

我们成了朋友,但到那时却还不算知心。

学校前面是那条古时织女扬纤纤的手涣过蜀锦的长江支流的支流-锦江。听老师讲她小时候住在江边,是可以在江里挑水,淘米,洗衣的。而江水继续流,流到我们那会儿,清澈早已不在,空流一江的浊水。到了秋天枯水的季节,河水几乎干了,露出漆黑的淤泥,晾到冬天,土干到可以走下到河床。在高二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前,我和小桥到江边找块僻静地方背书。她谈到听到的班里一些关于我的流言,然后说了一句:”他们对你好不公平。”我的泪就下来了,就在那一天,我把藏在心里秘密告诉了她,她也把她的过往交付于我。

能与小桥相交,是我一生的福气,日后我曾有许多当时认为是不能过的坎,都是她一封封的信拉我上来的。都是性情中人,在高考前,我们还可以旁若无人的在自习课上陪着对方哭。

单相思的痛苦是必须要受的,而好吃的东西,也依然要照吃不误。

我跟家里人慌称学校要多上一节自习,放了学,就和小桥去她家。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好吃的,她给我做鸡蛋炒饭,也只是放了葱花和盐,我们z吃着,如尝佳肴一般。回家之后,我还不能跟父母说已经吃过了。一天两顿晚饭,幸亏当时我自己底子还薄。

中学毕业后我去了北京,她仍留在成都。我信里每每要跟她提学校吃方面的惨状,比如食堂里只有开花豆,小卖部永远摆的是傻子瓜子,偶尔进些干吃面大家就抢似的整箱整箱的买来屯着。小桥可怜我,往往有了余钱就买了牛肉干,怪味豆的给我寄来。

我和她到底还是一类人,按她诗意的说法是悬崖边,乱石滩上开着的野菊花。通俗点讲就是我们都有毛病,喜欢我们的男孩我们没看上,我们看上的却又去追别人了。我们又都是笨的,我只知道给喜欢的男孩写十几页的爱情宣言,一厢情愿地为他织围脖;而她喝醉了,去给那个男孩念自己的诗,然后午夜在操场上为他狂舞。到最后小桥还是比我先知先觉,毕业前跟我写信说她的大彻大悟:”男孩的骨头大都是轻的,是不能去爱去宠的;只能去诱惑,怎么去挑逗都可以,再喜欢,也不能先说那三个字。”

我是不是把小桥写得太柔情了,在她身上,其实还有着许多四川人的特质:幽默,率真,随性,有同情心,又嫉恶如仇。她看得书很多,很杂又勤于思考,对时势有着一戳见血的针贬。大学时,是她把李敖的书介绍给我的,又让我也迷上了古龙和周星驰。大学里除了那个男孩,她想嫁的就是这三个人。“你去看看周星驰,他把别人逗乐的时候他自己的眼神,那般的忧郁而寂寞。”看她的信是一种享受,让我快乐好多天。她给我的忠告,也都是最中肯的,只可惜我都没有听。摘她一段大学毕业前,茫然等着毕业时给我的来信:“分配愈近,整个年级的人都神通各显,看着恶心。毕了业我想打混帐去。最差也不过去黑社会做杀手,或做妓女。香港片里有为青年大多这样被社会吞噬的。其实这也差不了哪去,王朔说过‘我是流氓我怕谁’。 对于爱情,我已彻底失望,我现在只想如何嫁一个百万富翁。但世上富翁太少,而世上想嫁富翁的女子又太多。唉,人生是一场票房惨淡的戏!演给谁看去?还得非演不可。”

每个假期回来,清晨到家,睡过一小觉先就去小桥那儿。她带我去院外的街边买整只的猪蹄,还特意嘱咐店家不用切了,让我过足啃瘾。那真是酱味中的极品。肉很入味,却不软塌,很有嚼头,筋却还都咬得动。

结婚前,我把先生带回成都,在家里过了堂,又带他去了小桥家。还是当年一样的卤猪蹄,啃了,又多一个赞不绝口的。

后来我却走得更远了,走到小桥不能再给我寄牛肉干的地方。99年回国,她也已结婚。我们找了间茶馆,喝着当时流行的果茶,嗑着素味瓜子,听她的先生和我的先生谈李喆人的散文,那种快乐,安逸,巴适,时间一下仿佛又倒流回中学时一般。

再附小桥当年的两首旧作。头两天打电话回去,小桥说她早不写诗,改写科幻了。又说在编一部讲川菜世家的连续剧,要麻辣出一部中国的《大长今》。
1)我的爱情这样死
-小桥
想起爱情
遂想起柜台里琳琅的玩具
遂想起才飘洗过的满头青丝

林黛玉又回去做那株草了
温莎城堡里的那对夫妻也死了很久
那些空空的房间
墙上泛黄的照片
而我的爱情
死在那个上午秋天

那男孩,没有来
整个街口突然空了
空成一片坟场
全是冤死的魂灵
令我每过往一次
就要落一回泪,伤一次心

那年的秋天也突然不在
那男孩没有来
夏与冬也同时追杀着我
一半是焚焦的残躯
一半是刚出土的陶器
左看右看都是收不了场的败局

那男孩,没有来,没有来,没有来----

长街上载了几十里的孤独
我慢慢趟过如潮的心痛
就是这里了
秋天,在这个上午
爱情在这里一失足
便恨老了千古

那个早晨
那个取消了的约会
我的爱情没有墓碑

2)放逐

今年的秋天很疯,很怪
比乱臣贼子更不可理喻
我们把自己放逐在红尘之外

醉是有意醒是无心
继上次红尘外的相逢
我又死过一次
老了些许

风过耳
每一叱诧,每一呵护中都有你
我不禁疑惑
哪些谣言传的是真情
究竟你在何时?在何地?

执手的冰凉之中
泪眼的昏花之中
你的出现可是个预言?
正如亡国前夕的奢华
死神犹临时返照的阳光

你来自何方,去向何处
可是与我一路
一听到童话里的魔笛
便顾不上名誉,顾不上前途

这坡上空空的,除了秋天
秋天在宋玉的赋里
秋天在嫁轩的喝彩里
秋天在我的百媚一笑里
我的笑是无根的蒲公英
我从未诱惑过你
你跟着我?为何?何必!

夜是猫的脚步在逼近
你说,管他的
反正我们与身下的大地同龄
几十亿年前,我们同在
几十亿年后,我们仍是不死的风景

唯有今天,今天是一声太息
世界很大,单单容不下我们
红尘里没有一寸清净
我不能听见你的甜言蜜语

只有,只有,牵你的衣襟

]]>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6%88%91%e7%9a%84%e9%ba%bb%e8%be%a3%e5%a5%b3%e5%8f%8b%e5%b0%8f%e6%a1%a5-%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feed/ 0
烟 戒烟 爱 (转自旧文集)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7%83%9f%e3%80%80%e6%88%92%e7%83%9f%e3%80%80%e7%88%b1-%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7%83%9f%e3%80%80%e6%88%92%e7%83%9f%e3%80%80%e7%88%b1-%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comments Thu, 12 Sep 2019 21:00:11 +0000 阿得儿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p=136 很小的时候,就有邻居家大人跟我开玩笑,“你是吃烟锅巴长大的呕”,指的就是我父亲抽烟很凶。

确实,我是在二手烟的缭绕中,父母因父亲抽烟问题的争吵中长大的。那时的我,并不很明了抽烟及二手烟对身体的危害,也没有很反对父亲抽烟,而且在更大程度上,却因为母亲往往是这频繁的战争的挑起者,反而心里有点责怪于她。其实全家人都知道,经济上的原因较于吸烟本身的危害更让母亲不痛快。虽然两人挣工资,有好几个孩子要养,两边还有老的要孝敬,家里实在很不宽裕,父亲吸烟多用的这几块钱,十几块钱(70,80年代),就很张显地成为母亲的眼中钉了。

中学时,偶尔读到一篇文章里,有一句“没有烟草味的男人寡然无味”,年轻且幼稚的我竟奉为名言。以至后来上大学了,对男友从不过问抽烟问题,有时看其手头紧,还帮着买一包两包的。

最后成为丈夫的男友却是在工作后才认识的。他也抽烟,但只是一天两,三根。因其父母不允许家里人吸烟,他就从不在他们面前吸。本来也不是很上瘾,更不想跟他们因此发生争吵。当他的母亲颇得意地跟说起他不抽烟的好处时,我就只好偷笑了。

那时,我最喜欢傍晚和他一起走到白云观附近的河边,坐在堤上瞎聊,尽管河面上飘浮着腐烂的气息,我的快乐,就在他吐出的轻烟里。

出国后,他的实验室里的有个韩国师兄,抽烟很厉害。韩国人长幼尊卑很讲究的,敬了烟,如若不要(除非他知道你不会吸),他会跟你拼命。有要就有还的,两人你来我往,先生的烟就抽得多了一点。他自己其实是知道吸烟的不好的,等韩国师兄先毕业走了,就主动恢复到一天两三根。

那年我过生日,老早就在想他会给我准备什么礼物。到临了还不见表示,心里伤心着他恐怕是忘了,等到要睡觉了,又不甘心,就只好主动问他。

“我早就准备好了,你没发现吗?”

我使劲想,“没有啊?”

“闻闻”

我抽着鼻子绕着他转了一圈,“你给我买香水了,怎么先往自己身上喷啊?嗯,不对,没味啊。”

“这就对了。”

“这怎么就对了?”

“没味儿,也是没烟味了啊。”

“戒烟了?”

“嗯,为你的生日。”

那晚上,给我感动的哟,几乎要涕泪俱下。

我只读了硕士,先他毕业,去了离他开车有7个小时的城市。他有时坐飞机来,有时突然想着来看我,临时买机票又太贵就开车过来。夜里一两点到了,开了门迎他进来,拥抱,就闻见身上很久没有过的那个味儿。“又开始抽啦?”,“嗯,中间加油时买的,怕开车困了。”,“没事,我喜欢。”

头年生日礼物就收回去了,老婆我都发了特赦了。

过了半年找了个机会跳回丈夫身边,到了我生日那会儿,我又收到同一份礼物。

我同样的感动。怎么说,戒烟,也是挺不容易做到的事。

等到他开始准备博士毕业论文了,做实验经常熬到两三点,有时甚至通宵。饭桌上,他就很无辜地看着我,“怎么办,晚上不好熬啊。”

我瞥瞥他兜里鼓出的那一块,慈禧般点点头,又赦他一回。

怀孕那会儿,下班回家他搂着我,问:“闻出来了吗?”

我不用闻,眼皮一抬直接问:“戒啦?”

“嗯,为了孩子。”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那会儿,他的答辩也过了,很快在附近也找了份工作。

那天早上九点多,我还在家休产假,抱着孩子在阳台门边看外面的雪景。快到圣诞,昨晚下了第一场大雪,外面刺晃晃的一片银白。路上,对面的房上都堆了厚厚的一层,路边的松树的枝条被积雪都压得垂下来,欲断未断。

这时,我看见一辆警车开了来,路上有雪,车子慢慢驶着,碾出'咕,咕'的声音。警车在楼下停了,先出来一个警察,又从边门出来一个人。

“怎么象HT啊?他不是上班了吗?”再一看,确实是他,脑子一转,把孩子递给坐在沙发上的母亲,说一声,“HT回来了,他的车出事了。”就去开门。

他们进来,听警察一说,果然是HT开车在上高速时出事了。“车完全报销了,但奇迹的是,你先生好象一点事都没有。他说不用去医院。你们再看看吧。”警察走了,回头看他,他深深吸一口气。“不错,你看着好象还真没事。人没事儿就好。躺床上歇歇,看看有没有不对的地方。”他进去了,我把孩子抱过来,和父母一起接着看他们从国内带来的连续剧。看母亲想问什么,我说:“人没事就好了。”

后来HT给我讲当时的情景,他真的是在一瞬间在生死间走了一遭。早上他刚上高速,车一下就滑了,方向盘马上失去了控制,在原地打起转来。上高速前,他看见他这条LANE上后面有一辆大车上来,心里就想“完了”。还好,估计那辆大车看到他的车打滑,减速停下已经来不及,就减速转上另外一条LANE.先生的车从侧面(万幸啊)撞上大车的车厢,被撞开,接着又从侧面撞上路边的铁拦,停下来。

万一大车没有换道,是从后面撞上来的;万一,被大车撞后从后面又来了车;万一是正面撞上的铁拦……我不敢想。

“我想到死了。挺难过的,想以后你跟孩子怎么办?”

对于先生奇迹般在这样的车祸中毫发未损,我已经不知道怎样去感谢上天了。听了他的话,更让我感动。我和孩子就是他那个瞬间的挂念。

他的车直接被拉到废车场了。周末,他神秘兮兮地说带我出去看个好东西。“我问到我的车拉到哪个废车场了,带你去看看。”,出了门,上了车,他才告诉我。

按警察说的地址我们些微费点事找着了地儿,他的车挤在各种车祸中被撞得奇形怪状的车子中间。也就他那辆还看得出是个车样,后面的右门有些凹进去,所有的车窗都破了。我们给车照了几张像,就跟它做别了。

我的平静让我的母亲很不理解:“这么大的事,怎么跟没发生似的。要换做我,一定几天睡不着觉。”我心里真的很平静,除了感激。而我的平静也让他,和我的父母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情。

有个晚上,父母都睡了,把孩子哄着了,我到厅里,看见阳台上有红点一亮一亮的。他进来,有点惭愧地看着我,“又抽上了,就是觉得有些紧张。”

“没事儿,反正你明年又是不肯掏钱给我买生日礼物的。”

]]>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7%83%9f%e3%80%80%e6%88%92%e7%83%9f%e3%80%80%e7%88%b1-%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feed/ 0
袭我以青春回忆 (转自旧文集)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8%a2%ad%e6%88%91%e4%bb%a5%e9%9d%92%e6%98%a5%e5%9b%9e%e5%bf%86-%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8%a2%ad%e6%88%91%e4%bb%a5%e9%9d%92%e6%98%a5%e5%9b%9e%e5%bf%86-%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comments Thu, 12 Sep 2019 20:59:24 +0000 阿得儿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p=134

  今年回国,是为了给69岁的母亲祝寿。母亲过70大寿,按风俗要提前一年过。要走的前一晚,从“大嘴蛙”吃完麻辣鹅唇回来,一家人又围坐一桌打上了麻将。在我连点了母亲三次之后,大姐和二姐都不依了,说我故意放水。姐夫们在一边和父亲高声谈论着前不久东西干道上发生的警匪枪战,小侄女和小外甥尖叫着,没有目地的在客厅里疯跑。我码好自己前面那摞牌,轻声说:“我和林晓余离婚了。”坐在我两旁的大姐和二姐听到了,都停下来,转头看着我。“什么?”坐在对面的母亲没听清。“我和林晓余离婚了。”屋里一下静了好多,只剩下两个孩子的尖叫。“哦”母亲听清了,点点头,无事般随即甩出色子,看了一下,“五对”,然后伸手从我面前的那摞牌里取了两墩。我在心里叹了一下,母亲是不会在意我和林晓余离婚的。在她的心里,阳雨,我的前妻,才是她真正的儿媳妇。

  那天晚上我们还是早一点收了摊,除了我明天要走,就是因为我公布的消息了。洗好了躺到床上,母亲到我的屋里,问我都收拾好了吗,我答,说都弄好了。她还是把我的箱子打开,理了理,顺了顺,合上,重又拉上链子,起身往外,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你明天去北京,会去看阳雨吗?”“不会了吧,您知道的,我们这么多年也没联络了。”母亲“哦”了一声,帮我关了灯,拉上门,却还是把她压在喉咙里那声沉闷而悠长的叹息留放在黑暗里。

  我和阳雨当年上的是一间小学,同级但不同班。我开始注意她,是因为有一天和我一起打弹子的他们班的男孩在她经过时喊了一声,“卖—洋芋—了。”也因为她的清秀,更因为她脸上那种惹人怜的怯怯的表情。那时,我们已快小学毕业,发现她回家都要从我们家的楼前路过后,一放学,我就会快快地跑回家,迅速爬上四楼,在阳台上等她。她一走到楼下,我就偷偷朝她扔小土块,然后看她仰起头,着懊地四处张望的样子。很多年以后,每回阳雨跟我在枕边翻变天帐,逼着我交代以前有过的恋情时,我只跟她承认上小学时,朝一个女孩扔过土块。“我也被扔过,不是你干的吧?”我矢口否认,父母后来搬了,阳雨没去过我们原来的家。任凭她如何威逼利诱,我都不肯告诉她那个女孩是谁。我喜欢这么逗她,然后看她恨恨的,嘟起嘴骂我从小就不老实,却最后又把头缩到我臂弯里,轻声嘟噜:”从今往后,你要再扔,只能扔给我。”

  后来我们都升进了同一所重点中学,第一天开学,在新生班级名册的公布栏里,同一张纸上,我找到了她和我的名字。上初中时的我,又瘦又矮,坐在第二排,而阳雨则在后面。我喜欢背靠着墙侧坐着,那样不用转头,用余光可以看到她。那张白晰的小圆脸,总是专注的表情。阳雨仍然是老师的好学生,但怎么受宠,还是带那点怯怯的味道,每次发言也总要老师催促:“大点声,大点声。”初中三年级,是我们班的动荡岁月,好几个老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突然离开了学校。请来的代课老师走马灯似地换,根本压不住堂。他们在上面讲,我们在下面聊自己的,下五子棋,围棋。有一次,代英语课的那个老头声音都喊哑了,他在喧闹声中停下来,很无助地环顾四周。我看见他看到阳雨依然专注,期待的表情,眼睛一下子湿了。那次以后,我不再同邻座下围棋了。到升高中时,班里大半同学因为中考成绩被“请出”了这所重点中学,而我刚好比学校划的线高了两分,很幸运地留了下来。

  高一时我和阳雨没分在一个班,高二我学了理科,她却从了文科。阳雨仍是老师的宠儿,一进高中就被选进学生会当宣传委员。我曾看到她在我们的后门找班长联络学校汇演的节目,那时我的身高已经让我坐最后一排了。后门开着,楼道里很暗,从窗户透过去几缕阳光就照在阳雨的脸上,显得她的脸格外的白净,清丽。她仿佛感觉到了,朝我这边看来,看到是我就笑了,我却没有接她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上了高中,不再能从她的脸上看到那丝怯意了,相反的,我不断看见她的名字出现在各种表扬簿上,她的诗刊登在学校的月报里。

  到高二时,就有消息传到我们班,说她“分了心”,喜欢上了高我们一级的一个男孩。去物理老师那拿批好的卷子,偶然听见她跟她们班的班主任的聊天,说阳雨变“复杂”了。那个男孩经常一个人坐在新修的葡萄架下,脸上有着不同与其他男孩的深沉表情。我后来跟阳雨提到那个男孩,她说他是去熬烟瘾的,因为在学校不能抽,就在那儿偷偷把烟拿出来闻一闻。不久,又传出男孩和另一个女孩的故事。那段时间我改掉了十几年睡懒觉的习惯,早上七点一过就到校,在车棚里等阳雨,然后在她的眼光看过来之前扭头而去。她扶着车从我身边过去,低着头,随风而起的衣褶轻甩出淡淡的忧伤。我跟踪那个男孩,查到了他骑的自行车,找机会就去拔他的气门芯。从气鼓鼓的推着瘪了车胎的自行车的他的身边飞弛而过,我有着替阳雨报复了的快乐,

  我知道我和阳雨注定会走到一起的,就在我收到北京那所高校的那一天。在去北京的站台上看到她,她的父母带着她弟弟在送,跟她嘱咐着,她点着头仿佛在听,却把手里的小包在身边前后地荡着。她看见我,仿佛要冲我笑,又突然记起什么,把头转开了。我的心登时充满了快乐。走过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大方自然得让自己都觉陌生:“阳雨,这么巧,我们一趟车。”她回过头,有点吃惊地看着我,随即展开一个笑容:“是啊,真巧。”我们在同一个学生车厢,我把座位换到了阳雨的身边。中学六年我和她说话不超过二十句,不知道为什么,到那天我却象跟她做了多年的朋友。聊完初中的同学,我们找了对面的学生一起打牌,火车翻过秦岭,才歇了。后半夜,我是因为左肩的酸痛醒来的,睁开眼,发现她的头靠在我肩上。肩膀真的很酸了,但我不愿意挪开她的头,她的轻轻的鼻息,发酵粉似得让我六年的等待蓬松开来。

  高中那三年,是我最压抑的三年,为了把成绩从倒数几位赶上去,我放弃了所有的爱好,每天只有读书,做题。数起开心的事情,拔气门芯倒是一桩。而远离家乡的大学生活,却让我所有的封起来的才气都象被拔了塞的香,一气里喷洒出来。从来都是群众的我,动不动就假公济私召集中学校友会,领着大家在北京各个皇家园林乱串。

  可我弄不懂阳雨,我的狼子野心已昭然于世了,她却浑然不觉,只和我称兄道弟,逃避所有与我单独相处的机会,让我很受打击。那天从香山下来,公车站那儿人潮涌动。把兄弟姐们的一个个顶上去了,车门几经开合终于关上,我正要松口气,看见她站在那儿,裹在夕阳的光辉里。我晃然又回到高中,看她站在后门,和我的班长说话。我向她走去,同时看见一线犹豫从她脸上划过。宝贝,你在犹豫什么,我听见自己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我更加坚定地走向她,直接拥她入怀。阳雨没有丝毫挣扎,软软地靠上了我,而我,激动到了极至脑子倒空空荡荡,感觉不到她的一丝份量。

  后来我问她,那时她在犹豫什么,她说:“如果我那天接受了你,我就一定要嫁给你。我在想呢,你是不是会爱我一辈子的那个人。”我大叫不会吧,我们还没怎么着呢,怎么就要我把一辈子都交代了。“你跑不掉的,自认倒霉吧。”

  我告诉她我从初中就掂记上她了(隐掉了小学扔石块的事),她说她知道,“因为你上课老偷看我。”我又说是我拔的气门芯,她笑了,“真的,我说你在车棚等我干什么呢?原来是琢磨干这个坏事。”提起那个男孩,她说其实只是一段单相思。

  “我这人受不了那个。”

  “那个什么?”

  “男孩子忧伤的眼神。第一次见他时,他就那么看我一眼。”

  “那我呢?”心里有些酸酸的。

  “你啊,更是可怜了。连正眼看我都不敢。”她揽过我的头,拍拍,“你有偷窥癖呢”。

  我做势要去抓她,“有这么污蔑你老公吗?”

  “你还没跟我拜堂呢。自封吧你。”她跳开,看我没有追过去,停住了才说:“其实我初中时也喜欢你的。”

  “真的?怎么会?”我不信。

  “我喜欢你偷看我的眼神。”

  “哦,你是喜欢被偷窥癖偷窥的。”她倒不依了,上来要撕我的嘴。

                  二

  毕业时,我们都很顺利地留了京。阳雨去了一所高校教书,而我去了一家研究所。因为离得远,平常都见不了面。都是住宿舍,大冷天的周末晚上我们还得经常在街上活动。我穿的是军大衣,就把扣子解了,把她整个人裹进来。

  “对不起。”我说

  “为什么?”

  “我想要你过好日子的。”

  “我知道,我可以等。”

  她的脸贴上去,冰冰的,光滑而柔软。

  “你看,好美”她突然把头抬起来,惊呼。

  “你看”,她指给我,头上是一棵枝条茂盛的大树,光秃秃的手掌般的枝丫在深邃的夜空里伸展着,月亮在枝丫后面,闪着清冷的光芒。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把她重又搂紧。

  “就这样,什么都没有,我也喜欢。”她在我的耳垂上轻咬了一口。

  因为我们单位是在城里,周末都是阳雨到我这儿,顺便好逛街。每回她来,我一个星期被单位食堂折磨的胃就能得到许多安慰。她的厨艺是全楼道都领教了的。我们一层宿舍公用一个厨房,六个炉头。第一次阳雨来,先酥一碗辣椒油,用的是老家带来的朝天椒。当时就把同时做饭的五家人全呛出来了,

  结婚的时候,我很走运的分到三居室里的一间。前一阵有个领导搬了新家,单位太多人为了这套房子逐鹿中原,打得不可开交,既然安排哪一家都放不平,单位干脆把房子分给三对刚结婚的新人,让我们几个平白的得了鹿。

  那是我们最清贫,最简单却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不过搬到一块每天一起生活,也开始有了小争吵。我是属于脾气急的,而阳雨却是什么事只要保证在Deadline之前完成就行。经常是我早早地催着做一件事,她阳奉阴违地答应了,却拖着不做。我往往要急了,她也拧着不理,但每每到最后她还是从不把事耽搁了。有一些东西是非得等到起居生活在一起才真正看得到。我从来不知道阳雨温柔体贴之下,还有着非常倔强的性子。我脾气上来的时候,她就那样立在那儿,不说话,盯着我,眼神坚定得象要视死如归一般。我一看见她这样子,就憋不住要笑,跟她说她这样子象极了刘胡兰。我的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我软下来了,阳雨却不依了。往往我要陪了很多好话,折腾到深夜她才肯点头下旨赦我。

  虽然我们挣得都不多,阳雨却能把家安排的好好的,每个月还能存下些钱来。可这样安稳的日子也就过了大半年,直到收到二姐的一封信。大姐夫下了岗,跟人合伙做生意,被骗去十多万。在那时我们的眼里,可是一笔天文数字。那是大姐夫跟周围亲戚朋友们借的,好多还是我父母出面帮的忙。母亲一着急,高血压犯了,竟偏瘫了。阳雨上着课不能走,就让我先回去了,临走前把我们银行里的积蓄都取出来给了我。“你让妈放宽心,我们一定会尽力帮的。”阳雨过了一个月放寒假回去照顾我母亲,把领到的年终奖金也拿回去了。母亲后来又能说话走动了,跟人说起阳雨就要落泪。“不知道我们家儿子前世修了什么福,能娶到阳雨。”

  阳雨从老家回来,就开始在外面夜校兼课。我看她几个晚上都要从她们学校跑到夜校,下了课又一通公车倒地铁地折腾着回家,很辛苦,就叫她不要做了。“没事,早点帮家里把钱还上,老太太也能好快些。”“那让我出去挣。”“算了,反正我在学校呆着也不忙,不累的。”暑假到了,阳雨又提出来辞职去外企,她说那样能多挣些。

  阳雨的大学同学介绍她去了一家加拿大公司,刚开业不久。杂务本来就很多,她又很努力,每天早出晚归,我都不怎么能在家里跟她说上话了。那样的结果是阳雨很快被提拔,工资涨了一大截。那天晚上,上床之前,阳雨把钱放在信封里,让我第二天拿去寄了。我拿了信封,坐到床边,跟她说:“我不要你这样辛苦,还是我出去挣钱吧。”

  “不要,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混饭的。你喜欢你的专业,就不要轻易放弃了。”

  “你为什么对我们家这么好?”

  “是对你好。”她纠正我。“我要你欠我的,这样你就跑不掉了。再说,“她拿手指戳戳我的脑门,”你们家的事情解决了,你就高兴了,我喜欢让你高兴。”

  我不能忍受她看我的眼神,我何德何能,让她如此痴爱。关上灯,我极尽温柔地对她,然后我开始猛烈,更猛烈地冲击,直到我们一同爆发。

  快到年末了,阳雨的公司周末开晚会,让带家属。阳雨问我,我想起从美国来的专家教授组周末也有个酒会,研究院里让我帮着接待就说不能去了。她听了,很失望,但也没再勉强我。到那天我还是决定推掉专家酒会,找了室里的哥们帮我顶了,就去阳雨公司。我没有打她的Call机,想给她一个惊喜。到了她们公司,却没看到一个人,门开着,但不见门口的接待小姐。心里正嘀咕呢,看见阳雨一个同事进来。“晚会挪到饭店会议室了,阳雨没告诉你吗?”同事说她家里有事,不能参加晚会,拿了留在办公室的包,写下会议室的房间就走了。就在她们公司所在的同一家饭店里,问了几个服务员,我就找到了。酒会已经开始,我把外套递给旁边的侍者,然后进去找阳雨。我看见她了,背对着我,穿着上个周末刚买的深蓝长裙,旁边是一个秃头戴眼镜的五十多岁的男士。听阳雨讲过,我想那应该是她们台湾分公司刚派到北京的VP了。正要过去,却看见那VP的一只手,搭上了阳雨的后背。那只手先是轻轻拍了几下,然后就停在那儿,手指慢慢在那儿摩挲。我能感觉到阳雨的背一下子僵硬起来,然后她把身子尽量前挺,想要离开那只手掌,但那只手掌,如影随行。我的血一下冲上了头,拽紧了拳头,刚要上前,却又停住了。我想阳雨会自己走开的,我可别一时冲动,让她以后在公司难做。可她没有动。心里数了十下,那只手还在她的背上,我转头离开了。

  阳雨回来已经过了12点,我依然醒着。她轻声唤我,我背对着她,闭着眼没有出声。她蜷身进了被窝,带进来一团凉气。她把手搭在我腰上,我装着是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往里去了,让她的手滑下来。怕吵我似,阳雨轻轻把我掀开的被子盖好了,然后背对着我睡下了。她很快着了,而我彻夜未眠,她为什么不走开?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晚会改地方了?我起身看着她,她那我钟爱的熟睡的脸仍如孩子般安祥,而此刻对于我,却是无比陌生且远了。

  第二天起床,阳雨已经把早饭做好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喊我的声音格外殷勤。我若无其事的问起她昨夜的晚会,她说还好。“你们办公室那么挤,怎么转得开?”

  “我们换到饭店会议室了。”

  “怎么没听你提啊?”

  “你反正也不来的,跟你提不也白说。”

  她说真的是一点漏洞也没有。

  周一阳雨从公司回来,听同事说周五碰见我了,问我后来怎么没去?我说找了半天没找着,她有点不信的样子,但我一口咬定了是找了一个小时才离开的,她就没有再追问。说不出是什么,有团迷迷蒙蒙的东西笼上了心,让我在看阳雨的时候,她渐渐不真切起来。

                  三

  隔了一阵,我正好去阳雨公司所在的饭店听研讨会,结束得早了,就去饭店咖啡厅坐会儿,等阳雨快下班时去找她一块回家。咖啡厅是个复式结构的房子,后面的店堂比前面高出半米,有几级台阶连上去。我就要了个楼上靠角落的桌子坐了,边喝着咖啡,边翻看会议上发的资料。等我抬眼看表,正要收拾东西起身的时候,我看见阳雨坐在下面靠窗的桌上,对面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孩。男孩在述说什么,看着阳雨的眼神,伤感而忧郁。阳雨侧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一下子,我的心凉透了。

  晚上我等阳雨回家,还把饭先做好了。吃完饭,我又坚持着把碗抢过来洗了,然后,坐到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阳雨身边。

  “阳雨。”

  她嗯一声,继续用遥控器换着台。

  “阳雨”我的声音有点暗哑。

  她回过头,有些奇怪的样子。“怎么哪你,今天?”

  “如果我们有什么事,我们一定要跟对方早说明白,好吗?”

“那当然。”她随口答应到,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你什么意思?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她慌张得声调都颤抖了。

  “我自然没有。”

“没有,那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她有点急了。

  “那你有吗?”

  “我?我当然没有。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不知道,才要问你。”我故作平静的语气里,藏了太多的东西,暗潮搬涌动。

  她双眼盯住了我,眼珠一动不动,终于动了,眼一眨,两行泪就下来了。然后止不住的哽咽起来。

  “你哭什么?我们不是在好好说话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我?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本来是想问清楚的,阳雨那样我就算了,赶紧陪不是,上纲上线把自己批判一番,直到她破啼而笑。

  我想我是错怪了阳雨,她要真有什么事,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心里那团疑云仿佛是散开了,但我不知道,它其实只是缩成一团,藏在我心里的最深处,在下一次,火山般喷发出来。

  过了两个月,是阳雨的生日。那个星期阳雨非常忙,经常回来时我都已睡下,早上还没起她又都出了门。一直也没听她提怎么过生日的事。到了那天,下了班,我就去她的写字楼,打算等上她一块出去吃饭庆祝。走到她的楼下,有个卖花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根根包装好的红玫瑰。我知道阳雨最喜欢花了,就掏了两块钱买了一枝。转头却看见阳雨和那个高个男孩走出来,怀里是一满捧玫瑰。腥红的花朵骄艳得如同火,噗地一下灼痛了我的眼,让我不能再看。男孩替阳雨招了辆出租,让她进去,又替她把门撞上了。出租绝尘而去,我站在那,如同一个傻子。我转过身,把花递给那个卖花的小姑娘,“不兴退的。”她要躲开,“不用还我钱。”我把花塞到她手上,转身逃似地走了。

  我头一次这样不着急地回家,公车如果太拥挤,我就让开,等空点的下一趟。回到家,阳雨却不在。我坐在沙发上,拆开在楼下刚买的香烟,点燃了一根。

  我在大学里我学会抽烟的,不多,但也是有瘾,每天都要抽四,五根。结婚后,我都很自觉,再冷的天,也只在阳台上抽。有朋友来,抽烟的男士们都被我赶到阳台。听女士在屋里抗议着,喝斥着自己的老公,就有朋友羡慕我,“怎么就你老婆不管你啊?”朋友走了,我也问阳雨怎么从来没要我戒烟,她说:“抽烟好不好你是知道的。我如果说你,说少了等于白说,说多了你会烦俩人还要吵。你要自己不想戒,我又何必逗着你闹。”听她这么说了,我还真就把烟戒了。

  等半包烟快要下去的时候,我听见门上有开锁的声音。阳雨一进屋就咳起来,“怎么回事?”她看见我,“怎么又抽上了?干嘛在屋里抽?”一边问着,她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两手挥着,想要把屋里弥漫的烟雾赶出去。徒劳了一翻,她转身冲我抱怨,“你怎么回事呀?怎么不去阳台?”

  我掐了烟,心平气和地问她,“怎么回来晚了?”

  “公司同事托我办点事。”

  “他们没给你过生日?”然后我才注意到她没有把花带回家。

  “过生日?哎呀,怎么都忘了?上个星期我还在计划呢,怎么这两天一忙就忘了。”

  我冷眼看着她的表演。

  “你也没吃饭吧?走,出去搓一顿。”她上来就拉我。

  我拽住她的手,“阳雨,我们说过的,有什么事,你要告诉我。不要把我当傻子!”

  “你什么意思?你怎么回事?”

  “你先跟我说,你怎么回事?”

  “我有什么,我能有什么?你弄痛我了。”

  我甩开她的手,看着她,她迎着我的注视,一脸的无所畏惧。

  “你倒底在怀疑我什么?我哪里做错了?我这么辛苦,你为什么还这样?”她话音一落,眼泪就下来了。

  “你不欠我们家的,你没有必要这么辛苦做好人!”

  阳雨看着我,从被泪水迷离的眼光中,我看到她压不住的痛楚。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她哽咽着。

  我没有话,开门出去了。过了好久,我才发现我已经走到长安街上,从家里到这,也要走至少一小时。我只在心里重复一句话,“告诉我,阳雨,如果你还念着我们过去的情份,你自己告诉我,不要让我说。”

  回到家里,已经半夜,阳雨已睡下,我合衣躺到客厅的沙发上。梦里老是阳雨流泪的脸,然后有嘤嘤地哭声,丝丝地钻入我耳中,让我不得不醒来。睁开眼,我看见,阳雨在床上坐着,双手抱着腿,在压抑的哭声中抽泣着。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阳雨,你跟我说。”

  “跟你说?你要我跟你说什么?”她一下爆发了,上来就要推我。

  “你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抱住她。

  她在我怀里挣扎着,“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怀疑什么?我这么爱你!难道真的你不知道?”

  在那一刻,我真的宁愿去相信她。

  次日开始,阳雨就开始跟我冷战。她对我不理不睬两个星期,直到那天她走到沙发边对我说,“今天你别在沙发上睡了。”

  过了一个多月,我下面那东西上突然长了个小包,很痒,我就去看了医生。

  “你有野游史吗?”问我这话的是个象刚毕业的还没我大的住院医生。

  “什么意思?有这么问的吗?”我很有些恼火。

  “你生殖器上长的是泡疹,我当然要这么问。”

  “我怎么会得性病!我当然没有!”我嚷起来。

  “既然你没有,那你老婆呢?”

  我胸口一下紧了起来,心象被抽扯似着的疼起来。

  最近我和阳雨的房事已然不多,她总说觉得很乏很累,说可能是她上班上得太累了。以前她是最偏爱前戏的,那一阵却都是了了草事,仿佛只是为了配合我似的,自己没有太多热情。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了。我不知道他是谁,她的台湾上司,还是那个眼神忧郁的高个男孩。我也懒得费心知道了。

  我想报复,我要让阳雨为她的背叛付出代价。

  我开始着手办出国的手续,联络到了曾到我们研究院交流的美国教授,他说能让我先去他的实验室帮忙,过去再考托福,GRE再进博士program.

  领到签证出来,走在大街上,看到卖粽子的,才知道端午节到了。想起阳雨大学时特意跑一趟到我们学校给我送粽子,我还耍赖让她喂的情景,眼睛一下就湿了,我转身买了几个带回家。

  阳雨晚上一进门就看见桌上的粽子,欢呼着奔过去。撕开一个就咬。“真好吃,我就喜欢嘉兴咸肉的,我都忘了是端午节了,你倒还记得了。”她张开双臂就要来抱我,我拦开,说“你手上都黏着呢。”她把手指伸到嘴里吮吮,“嘻嘻”一笑又接着吃。

  等到一切收拾停当,她倚在床上看电视,我把我的护照递给她。

  “怎么,排到你啦,轮到你到国外出差啦?”她看了一眼,很高兴地问。

  “不是,我要出国留学了。”

  她楞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你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以为她会跟我闹,但是她没有。她使劲眨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

  “我不再爱你了。”我终于说出口,

  她看着我,我没有表情地对她,她不信,依旧看着我,看着我。

  我在心里,其实是希望她再问的。她再问,也许我就会跟她谈那只手,那个高个男孩,以及泡疹。可是她没有问。

  “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要我签?”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开口问道。

  我点点头,又从包里拿出那份协议书。

  她起床,翻箱倒柜了半天才找出一支笔,签了字递给我。

  “帮我个忙,你可不可以先不要跟妈说,你知道她的老毛病。我以后慢慢告诉她。”

  “可以。”她抬头看我,却已经是那付刘胡兰似的坚定,可我这次却再也笑不出来。“你会后悔的,”她说,“你一定会的。”然后穿了衣服,拿上包就出去了。

  一起去办了离婚手续后,我没有再见过她,后来的事都是由她大学时的好朋友出面和我处理的。“你是为了什么?”她也问。“你以后会知道,我这是成全她了。”她奇怪的看看我,“怎么可能,她那么爱你。”“看来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她听我这么说,想了一下,却还是不信。朋友走时,在门口停了,说:“你一定是冤枉她了。前一阵我还听她说,她们台湾来的VP就喜欢占点公司里漂亮小姑娘的小便宜。我知道她是最讨厌这个的,为了保住那个经理职位,她能忍的就忍了。你也知道她为什么要多赚钱。你怎么说她,我都是不信。”

  我不愿意告诉她我那个铁的证据,就没有再说,她叹一口气,拉上了门。

  在机场我一下后悔起来。我想也许我真的冤枉了阳雨。我应该跟她说的,至少听她的解释。我甚至想,如果这一刻,她出现,我就会留下。但是她没有来,我知道,她不会来。

  我走了。

  我以为我的报复会让她痛苦,而她的痛苦会带给我快意,可我没有,我甚至都不明了,她究竟有没有受伤。而在心里,我却是痛的,我甚至希望我是真的成全了她,她也从来没有被我伤害到过。

                  四

  我是跟林晓余结婚的时候,顺便才把和阳雨离婚的事告诉母亲的。听大姐讲,母亲不吃不喝一天,难过了很久,人都老了好多。“我们家欠阳雨太多。”母亲对大姐说。阳雨一直到我再婚之前,都还在以我们共同的名义给我父母寄钱。“这样的儿媳妇,做错事的只会是我儿子,他一定会后悔的。”母亲也说了和阳雨一样的话。

  我是到美国两年后,在朋友家的牌桌上认识的林晓余。不同于其他人大呼小叫,名欺暗骗,她静静地摸牌出牌,因为是新生,就有点怯怯的样子。她抬眼瞥我一眼,莫名其妙地让我想起在当年,在自家的四楼阳台,我往下朝一个女孩子扔土块。“小雨”,我脱口而出,她诧异地看着我。“晓余?怎么回事?头次见面就叫得这么亲热。”桌上的人哄起来。

  我和林晓余很快就住到了一快,住了一阵,觉得脾气都还对,就去市政厅领了Liscence.晓余问过我和阳雨的事,我只说是因为性格不和。“藏得越多表明问题越复杂。”她不信,也是要刨根问底的。她经常在男人最脆弱的时候,趁机追问我,我喘着粗气,还是一口咬死了没有多说。

  博士读到第四年,晓余就让我换专业。“学个计算机硕士赶紧趁美国经济好找个工作吧。”

  “可是我挺喜欢我的专业的。”

  “那有什么用,博士拿了,又得接着做博士后,做多少年也不见得能找个教职。”

  看见学校里,连原来在国内学古文,历史的都转了,且一个个毕业后都找着工作,我也动了心。我都忘了怎么跟导师提的这个事,这么离开他,我很长时间都充满了愧疚。因为我原来学的专业的一些学分能转,我只读了一年就拿到了计算机硕士,毕业之前,就接到一个Offer,过不久,我们来到了梦寐以求的阳光之州。

  我们在的城市位于加州南端。海滩,阳光,靠山而安的新屋,没有比这再完美的生活了。我去的是个中等规模的公司,里面也有不少中国同胞。我很努力,因为除了工作,也没有别的需要上心的事了。我很快被提了级,升成部门的小经理。几年下来,活也出了不少,老板也挺满意,我觉得该是提我做部门大经理的时候了。

  前一阵,部门大经理比尔走了,我自认我是部门里能够接他手的唯一一个。比尔是在大场合里说漂亮话的,真正负责具体项目的,却是我。等了几天,没有Announcement,就有些奇怪。然后director找我谈话,让我在转接期间负一下责,就觉得有点不对,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提上去?那一天新的大经理来了,是个曾经在我手下做过的中国人,袁山,他后来去读了MBA,回到公司去了别的部门。

  我是从袁山来的那天开始赌博的。我本来去水边只是为散心。夜幕里,海天一色,那么高,那么远,也那么空。而赌船上的灯格外明亮惑人,我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我还是去上班,但已经没有以前的热情,然后在每个周末去赌船。我只玩轮盘赌,并且只赌红与黑。几乎50%的几率,一个回合就直接了当的告诉我,赢还是输。

  开始我玩的不大,一晚上也就是几百块钱,有赢有输,后来就是上千。晓余先是好好劝我,我不听。我说我还挣着那份工资呢。头半年真是不赔不赚,晓余不喜欢也不至于闹得太大,有时赢了,我还买点礼物哄她。半年过后,我的运气就差了,渐渐的,我把家里的存款也弄进去不少。

  晓余哭,威胁要离婚的话也说了不少遍了,我当时听了,也诅咒发誓不去了,可临了却仍管不了自己。直到那一天,晓余把协议书拿到了餐桌上。

  晓余没有多要什么,我知道,她虽然不是能吃亏的,却也绝不会去占别人便宜的人。

  “对不起。”我说。

  “你当然对不起我。”

  “那房子卖了你多拿一些吧,我输出去的,记我帐上。”

  “不是这个。”她说。

  “什么?”

  “你心里知道的,我不只是因为你赌钱。”她看着我,眼神格外忧怨。

  晓余跟我离婚没多久就搬到我的新上司袁山那去了。然后有很多朋友到我这放马后炮。说看出来他们早就在牌桌上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了。我却不能去责怪晓余的背叛,我想我是没有资格的。也许真的象晓余说的,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这些年来,我只当她是搭伙过日子的伴儿。

                  五

  我换了工作,找了份在学校里呆的闲差。工资比原先少了一半,但能自己拥有一个看得见风景的小房间。我戒了赌,却又迷上了上网。我很久没有看过这边的中文网上杂志了。现在有了时间就经常在网上挂着,泡在评论室里,跟几个爱抬杠的在里面你扎我根刺,我拍你匹砖地耍耍贫嘴,有时再打打“太平拳”什么的,没多久也练成巨侠了。

  那天,拿了带的三明治,边吃边上中文网,看到我喜欢的一位作者发了新作,就先点开了那一篇。挺感人的。虽然长,我啃着三明治,就着刚泡的铁观音,慢慢地品。然后,我看到了那一节,三明治被我一下扔到一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今天才有人说,那是跟生口疮一样的泡疹病毒。突然间,阳雨嘴角烂了,每回想笑都要按住嘴角的样子电闪般划过。

  晚上回去,我翻开了电话本,打给认识我和阳雨的所有老朋友。很多人都找不着了,那都是太早些的联系电话,能找到的几个却都没有阳雨自我出国后的消息。在我快绝望的时候,终于找到留在老家读书工作的阳雨的高中朋友。寒喧了一番,我才无意似的问她最近可碰到老同学,她说了一个人名,我不熟,正失望着,她突然提到了阳雨。“啊,她怎么样啊?”我问,然后捂住听筒,生怕我的心跳和颤抖从这头传了过去。“还好,回家看她妈妈,她妈住院了,不过听她说也不是大病。”末了,她又加了一句,“她带着孩子,挺漂亮的一个女儿。”

  那么,阳雨,你是有归宿了。我替她高兴,高兴得心里一阵阵发紧发痛。

  今年是母亲过70大寿,暑假里,我更闲了,就跟老板请了一个月的假。在老家呆了两个星期,跟家里人亲戚朋友轮番做席。就在离开的那一晚,母亲又提到阳雨。

  我打算在北京呆完剩下的两周。北京已经变得不可认了,但我和阳雨到过的地方大多还可寻。我从她读书的学校走起,沿着当年我们走过的爱情路线去找。找什么,连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么走着,阳雨的气息在我的鼻子里,心里,越来越浓,我也离她越近了。阳雨,如果我当年给你解释的机会,你会说吗?

  离开北京的前两天,我在下驻的饭店吃完饭,就去酒吧那儿坐着。有个男歌手唱着一些英文老歌,很对我的心情。“……Worry,I am so worry,so don’t let me down.Because I love you,love you,love you,so don’t let me down.”在喝第二杯扎啤的时候,我看见一张印在脑子里的熟悉的英俊的脸。他也看到了我,也楞了一下,看见我的表情,就过来坐到我对面。“如果我没看错,您是阳姐的先生吧。哦,不,前夫。”

  “是,您是?”

  “陈礼兵,我和阳姐原来是XX公司的同事,我在阳姐办公室见过你的照片。”

  我正要问阳雨的消息,有个声音在边上响起来:“怎么换这儿坐了?”抬头一看,好象也见过,仿佛是当年阳雨那家公司前台的接待小姐。

  “我夫人。”陈礼兵介绍到,女孩也坐了下来,盯了我两秒钟:“阳姐的先生?”

  “嗯,前夫”。

  “你为什么非要去美国呢?阳姐说她不肯去,只好跟你分手了。美国有什么好?”

  我无语。

  “阳姐多好的人啦。是不是,礼兵?那会儿你要不去求阳姐帮你,我们也早分了。”

  “是啊,那九十九朵玫瑰还是阳姐给出的招呢。”

  我没有了话,只有不停地往嘴里倒着酒,象吞白开水似的。喝完六扎啤酒后,我就晕了,只仿佛记得后来是陈礼兵扶我去了房间。

  半夜的时候我梦见了阳雨,她就坐在我的床前,为我用热毛巾擦着脸。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真,那么可触,我看见她在流泪,眼泪无声地滑落。我想要给她抹去眼泪,怎么努力,却抬不起手臂。在梦快结束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妈妈你别哭啊。”

  醒来时,头疼欲裂,而心里空落落的,还在疼。我想到了我的梦,一翻身起来就找。没有,床边没有放着毛巾,我又跑到卫生间,所有的毛巾都很整齐地搭在架上。我环顾四周,没有她来过的一丝痕迹。她没有来过,她怎么会来。我沮丧地回到床上。躺下,却忘不了梦中阳雨流泪的脸。她的脸是模糊的,只有两行泪清晰地在滑落。

  我记得我好象是跟陈礼兵要了他的名片的,翻出上衣,果然在右边口袋里找着了。我给他打了电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阳雨的电话和住址给了我。“昨天忘了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现在是一个人带着孩子。”我还想问点什么,他却挂了。

  我等在她们回家的路上,在角落里,戴着墨镜。她们过来了,牵着手前后甩着,轻轻地说着话。好几天我都这么远远看着,只到那天我听见阳雨喊到:“小昭,别跑,小心摔着。”

  第二天,我特意找了几块松软的土块,捏在手里,依然等在角落里。她们走过去了,我抓了一块,朝阳雨的后背扔去。她停下来,回过身看掉在身后的土,朝四下里看看,摇摇头又往前走。我又扔出一块。她回过身,看着散落地上的土块,突然明白了似的,停止了寻找,立住身,等在那儿。

  我说过吗?我叫孟昭。

]]>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8%a2%ad%e6%88%91%e4%bb%a5%e9%9d%92%e6%98%a5%e5%9b%9e%e5%bf%86-%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feed/ 0
断 腕 (转自旧文集)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6%96%ad%e3%80%80%e8%85%95-%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6%96%ad%e3%80%80%e8%85%95-%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comments Thu, 12 Sep 2019 20:58:27 +0000 阿得儿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p=132 那晚幸好女儿破天荒地早早睡了,我才能在九点前歇下来。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扔,抓个垫子往酸痛的腰下一垫,我终于有了时间和心情翻开电话本跟国内的朋友联络。自女儿出生之后,我就和他们“失散”了,快一年没通过话。可那天真是怪了,拨了好几个号码,都没找着人,连手机都是清一色的“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我急了,越拨心里越便就发了狠,非得找上个说话的人不可。电话本翻到倒数第二页,终于逮找了谢潼。一接上头,我们两人都急慌慌地询问对方的情况,节奏紧张得一如当初读书时打的两美金一分钟的越洋电话。好半天两人才缓过劲来,放慢速度,接着又把那帮认识的朋友的Gossip都仔细过了一遍。好容易才能停下来,喝了口水,再接着聊时,谢潼却突然低了声:“记得萧魏吗?”,“当然,怎么了?”“他的手断了。”“出了什么事故吗?”“没有,他自己砍的,左手,齐腕。”我心里突地一沉。

  认识萧魏时我上初二。自己还没觉悟呢,被母亲逼着抄了三姐当年的入团申请书交了。没多久,组织找到了我,就是萧魏和另外一个初三跟他一级的男生。他们是初中部团委的。问了我什么,大多不记得了,只有一个问题还铭记在心。那是萧魏问的我最后一个问题:“你愿意做一个好学生,还是乖孩子?”这个问题很深奥,在那时的初中生里算是上了层次了。我诚恐诚惶地向他请教着两者的定义,那一刻,萧魏的形像在我的心目中就需仰视才见了。

  萧魏也从那时起,就在我的十五岁的视线追逐中了。萧魏有着修长的四肢,俊秀端正的五官,若着上旧时的长衫,就是玉树临风那一种。而他又更多一些很健康很向上的东西,自然就是学校里众多初中女生的暗恋对象。那年萧魏还是学校课间操领操员。下了第二节课,我便冲出教室,早早站了对。班主任没少把我这点当榜样,教训那几个偷懒,经常想方设法留在教室里的男生;而我的脸红,自然不是因为承受不了表扬的不好意思。萧魏做操,动作一丝不苟,标准而连贯,跟着他把一套枯燥的运动操做完,犹如打完二十四式杨式太极一般舒畅。做完操,他常和一帮班里的男生去玩单杠。我羡慕他们年记那些大胆些的女生,她们就在单杠边上,为萧魏的每一次飞绕喝彩。而我,只敢躲在远远的双杠边偷看,心里却还阿Q着:“你们有什么嘛。萧魏,他可是我的入团介绍人。”时光流转,慢慢地,这丝少女情怀也随风散去了。

  上了高一,被班主任推荐去了校团委,我才和萧魏又走近了。距离近了,又不再有过去那种心跳,我和他倒成了朋友,接着还和他那几个哥们伙在了一起。跟他熟了,才发觉他并不象表面那样开朗。跟他的朋友比起来,他的心思要重一些。萧魏的北大毕业的父亲对他的期望很高,除了团委的工作,他的一门子心思都在学习上。倒是萧魏的哥们谢潼,后来成了我的知己。谢潼开始跟我近,也是有自己的agenda的,他要追我的好朋友,想从我那掏点重要信息。谢潼是个性情中人,后来失恋了,除了跑出去剃了光头,还越发地把我当成倾诉的对象。那时大多数中学生都不太伙着玩,我们这一小拨,却可以周末一块出游,时不时搞搞生日派对,家庭舞会什么的。而萧魏,只是在学校跟大家一块,并不常参加其他的活动。高考时,萧魏发挥失常,去了北方沿海一个专科学校。我最后一次见他是那年暑假谢潼的生日聚会上,大家在一个屋里玩“棒子,棒子,鸡”,他一个人在外面屋里玩飞镖。一轮一轮的,仿佛乐此不疲,却又隐约透出些百无聊奈的意思。我在一年后也去了北方读大学,却没再见过萧魏。其实我在大二还去过萧魏读书的那个海滨小城。走前,我没跟他联络。那次也是伙着一帮朋友去的,而我还有个任务,要去拒绝一份感情。听起来挺琼瑶,假模假样的,不过当时的心情真是很乱,压根没有要找故人叙旧的心思。

  每回放假回家,在家呆一天,然后就是例行去谢潼家报道,听他那学期的又一次失恋史和老朋友的Update。萧魏的消息都是这样传给我的。我知道他大学里一直没恋爱,但也曾有他们学校的校花级的女生追他追到老家。毕业萧魏离校上火车时,站台上一堆要哭晕过去的女生。这话我听着,不象是萧魏的风格,自然多的是谢潼的夸张和添油加醋。然后我也毕业了,留在了北方,接着很快听说萧魏跟一个相貌一般,但身材极佳,风度绝好的同事结了婚,还在我们一伙人里最早有了孩子。

  我也结了婚,接着又跟着先生远渡重洋。读书,打工,忙不说,一穷二白,越洋电话是没有急事不打的。我和那帮朋友就少了联系。后来工作了,电话卡费率又越降越低,才又翻起电话本,恶补起那几年的空白。我又听人提起萧魏,却是他做事过于正儿八经,和上司的关系搞得不好,在公司里尽受排挤,而他,又下不了决心辞职。最坏的,他的妻子还仿佛有了红杏出墙的迹象。有次还听见当年也曾经是“暗恋萧魏一族”的女生讲起,萧魏已经没了原来的神采飞扬,见面就是怨天尤人的弃妇样,连背,都有些驼了。说到这儿,我们俩在电话里都还颇有些怅惘。没隔多久,又听说萧魏变了,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很兴奋地跟大家讲他新练的气功的奇妙,并且说话间很虔诚地言必称“师傅”。接着,我有了女儿,这一年便跟大家断了联系,直到那晚找到谢潼。

  听谢潼讲,前一阵聚会,萧魏就跟大家说起他的功,说是长进大了,开天眼了。他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讲他在很远距离外看到他的上司怎么和同事密谋怎他,又看到他妻子和她的情人在家里怎样给他下毒。“得亏我师傅,这些全是他发功帮我的看到的。”他说起这些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语气里反而全都是对他功力又增进了的欣喜。前几天谢潼在街上碰到萧魏,他一脸的烦恼,问他,说是他师傅病了,很严重。“知道吗,师傅的病一定要靠徒弟的诚心才能治好。”临分手时,萧魏这样告诉谢潼。

  就在他们见面后第二天,萧魏没去上班,骑车去了郊区。他漫无目的地转悠着,直到一家生肉摊旁。他把车架别上,很客气地跟摊主借了口砍骨头的大弯刀。刀落腕断。萧魏哼都没哼一声。“我师傅有救了。”这是他昏倒前对肉摊老板说的话。

]]>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6%96%ad%e3%80%80%e8%85%95-%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feed/ 0
高高的谷堆旁边 (转自旧文集)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9%ab%98%e9%ab%98%e7%9a%84%e8%b0%b7%e5%a0%86%e6%97%81%e8%be%b9-%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9%ab%98%e9%ab%98%e7%9a%84%e8%b0%b7%e5%a0%86%e6%97%81%e8%be%b9-%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comments Thu, 12 Sep 2019 20:57:47 +0000 阿得儿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p=129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看来我是越来越老了,陈谷子烂芝麻的那些老事越来越爱在脑子里晃悠。

云岭镇上,那条家门口的青石板路,从来没有象现在记忆中那样青滑,光溜溜的,在晴朗的天里,云朵的影子就在上面静静地流淌。

那时我们几个小的都和阿爹阿妈住。最小的慧君跟阿妈睡屋里的西床,我们睡东床,慧英跟阿爹一头,三个里头我最大,就在阿爹的脚那头。

我最喜欢起床那会儿,一睁开眼,披上外衣,扣都没系就奔到两床之间的条桌前。阿爹在街上开个铺子,每天结完帐,如果生意好,就会留几个铜板,平均分成三摞,放在条桌上。这样的时候并不常有,但每天一起来就去查看已经成了我们三个姐妹争抢的重头戏。那天又是我早了些,一下床就听见慧君一咕碌翻身坐起来,带着哭腔嚷开了:”阿姐,又是你,好多天都是你!”阿爹已经去开铺面了,阿妈也早就起了,在灶台下烧火。我已经看到条桌上的三摞铜板,赶紧抓起两摞,跑过去把右手里那几个塞给慧君,“别哭,别喊了,今天有,拿着,你的。”我不想阿妈听见了,又吼我不让着妹妹。

把铜板小心翼翼揣进衣服兜里,我高兴极了,空等了好些天了;今天终于得了,又是逢着镇上赶场的日子。

早饭时阿爹不在,我就不怕他又训我吃相不好,手上吃几下筷子头。三下两下把饭刨进嘴,我就跑到门外。

赶场的人已经开始来了,买的卖的都背了背兜,显得青石板路越发的小了。下了几天雨,突然放晴,给赶场的人的脸上添了几分惬意,连讨价还价声里都带着好心情。我去邀了隔壁的学芸。学芸是我的同学,却又比我矮一辈,是我的小跟班。我们在场上转着,拿不定主意怎么花去兜里的那几个铜板。如果在往常,就没有这些烦恼,我们或去买两把炒白果,或着买一个发馍馍分。但今天的场市上,铺在青翠的桑叶上的樱桃那般的鲜嫩骄艳,用荷叶包着的凉拌洋姜散发着诱人的麻辣香味,那炒胡豆看着仿佛也很沙脆。我已经不能做任何选择。学芸在旁边做了很多建议,但是都被我不假思索地否定了。“要不来用老虎来猜。”嗯,这倒是个好主意,“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放屁就是它。”结果是拌洋姜。卖主把洋姜用撕好的荷叶包了递给我,我伸手,却又在接的一瞬间后悔了;樱桃和胡豆一定会更好。我希望场市永远都不要散,即便没有钱再买其他的吃食了,那挤拥的人群,嘈杂的讨价还价声远比那安静的青石板路好耍很多。但场终于是散了,人群朝石板路两头褪去,渐渐地,夜色和静谧重又降回小镇。

我怯生生地进屋,知道自己今天是野大了。堂屋里很静,我靠着门边偷偷地梭进去。看见阿妈和几个姐妹都悄悄地坐在饭桌上,阿爹却在堂屋中间的藤椅上,怒视着站在堂屋中间的那个人。我蹭到桌边,坐了,才看清他是阿哥。他不是在眉山师专读书吗?怎么没到放假就回来了。“真是丢先人的脸!”阿爹终于开口,“阿爹…”阿哥想解释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读书人偷东西!”“阿爹,我饿啊!”“饿?你不把书读出来,以后,有你更饿的!”

阿哥初中毕业考上了眉山师专。能上师专可是件美事,除了三年毕业后能被聘到学校里当教书先生,更好的就是上学非但不用交学费,连伙食衣裳都包了。阿爹阿妈当初可高兴了。我知道的,除了已经嫁出去的大阿姐,二阿姐,四阿姐和待嫁的五阿姐,以及出去读书的阿哥,这边家里还有六阿姐,我,慧英和慧君读小学,阿爹是再拿不出钱补贴阿哥了。后来听阿哥说,教育局给学校拨的钱粮被层层盘剥,到了他们那里就都不能保证有饱饭吃。有学生饿得受不了就去食堂偷馒。阿哥那会儿都上到最后一学期了,那天还是没扛过饿,别的同学偷几次都没事,他第一次就被抓住,被学校开除返乡。

当时四阿姐刚嫁出去,姑爷在镇上小学做校长。他还可以把阿哥聘去在他的学校教书。等到四姑爷转去税务局做事,接替他的却是学校里他的老对头,到次学年,阿哥也没再接到聘书,说他没有师专的文凭。

我们家田产不多,生活主要靠阿爹在镇子上的店铺支撑。因为家里只有阿哥一个男丁,而阿哥又一直在读书,田地就都佃出去给人做了。我们住的小镇近百年里遭了几次火灾,老房子不多,街两旁大都是茅草房。我们家前些年因为铺子生意好,倒还新立了房子,不过也就是前面是瓦房,后面仍是茅草房。阿爹是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很凶的,却也是看不得他去操田劳作,便让阿哥在自己铺子上呆着,学点做生意的本事。其间,又给他说了个镇上中等人家的女儿,成了家。阿爹虽然对阿哥严厉,但很多时候都是为了他想的。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后来那些年月里,这些爱却都变成害了阿哥的。

过了两年,我们学校就停办了,因为闹土匪。那一阵,从周围山区一下子涌来各路土匪,象是被炸了窝的蚂蚁,四处乱串。他们挎着枪,在青石板路上三三两两地走着,游行一般。镇上人家都被抢了,我们家也不能幸免。那一次,他们抢了米,翻走了一些钱,又把阿爹的毛皮背心拿了。其中一个土匪不经意地问一声:”你姓什么?”阿爹说”李。”“哦,本家。”土匪想了想,就把背心还给了阿爹。后来听阿爹他们说,那股土匪是双河来的,可能是双河李沟那边的人。

那是四九年。成都是四九年底解放的,到五零年初,才有部队从成都打过来。听说部队要过来了的那天,是镇上的赶场天,阿爹把我们家分成几拨,让我带了慧英去找王家扁的二阿姐。刚走到场口,却碰到他们来赶场。我跟他们说了,他们却还不信,让我们先去。结果不到晌午他们也回来了,很惶恐的样子,说是听到开枪的声音。“打过来了,打过来了。”在二姐婆家呆了三天,好象又无事,阿爹他们过来,把我们带回云岭。头天晚上镇上还是静悄悄的,第二天一早,起来推开门,却看到镇子街两边的街沿上坐满了解放军,有的还在打背包,才知道他们头一晚就来了,在街头睡下的。因为我们家是瓦房,家里住进了解放后的长官连长。住了几天,连长跟阿爹还谈得来,就主动给他分析了形势。说我们这样的家庭,虽然田不多,但没有人种地,是很有可能被划为地主的,唯一能解救的办法就是家里要有人出去参加革命工作。也提了一条建议,让家里出个人跟着部队走。这支部队是要往川西打过去的,听说最后还要进藏。阿爹舍不得让唯一的儿子去,几个女儿中五阿姐慧珍又十七,该准备嫁了,这个建议也就不了了之。

大部队走了,留了一些军人接管镇子。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搞”四大运动”,清匪,反霸,退押和土地改革。

清匪工作很块就完成了。解放军刚来的第一天,有估计是没摸清底细的土匪,居然还不知死活地从山上打下来,被解放军两下就收拾了。随后部队又开进山,没费多少劲,就把残余的一网打尽。

接着是反霸。云岭本来就没有大户,没法揪出个恶霸地主。不过他们还是狠狠地搞了”陪退”,阿爹和几个家境稍好点的,被押到我们小学操场的主席台上。批斗的人用马鞭子抽,逼他们交出金银和值钱的东西。我背着阿哥的儿子站在人群后面,看到阿爹的双手被绳子缠了,往两边拉着,马鞭子”啪,啪”地一下下抽在阿爹的弓起的背上。阿爹完全没有往日的威严了,而他眼里的痛楚让我不能再看,背着孩子我飞奔着逃离了学校。阿爹还算是运气的。隔几户的马德名的父亲就惨了。他们把他的两手臂牢牢栓住,然后往两边使劲扯,两支大拇指生生就这么生生给拉断了。又有其他消息传来,有一个是关于学校里高我一级的女生的。她家住在下面山沟里的乡上。爹死了有几年,就她跟着她阿妈过活。家里只有不到十担租的地,因为没有男人,都佃出去了。也才比别人多有那么几担租的地,她阿妈在退陪批斗时,被马鞭子给活活抽死了。那个女生比我高一级。文静秀气,成绩也很好,转眼却成了孤女。还好她遇着好心人,被学校的老师收养了,初中毕业时还考上了地区卫校。

二阿姐婆家也遭起了。她公公家,从祖上继承了将近能出二百担租的地,因为公公当过几天伪副乡长,也被镇压了。但他怎么会是恶霸地主呢?周围几个乡镇里,他可是大家公认的善婆婆呀。

刚解放时,上过眉山师专的阿哥还被选去县里急训,完了就能补充到革命教师队伍里去。可阿哥已经上了两个星期的课了,却被云岭的干部派人把他叫回家,当时跟阿爹说的是,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务农,阿哥回去会对划成份有好处。

当年划成份的标准是人均三担租(大约1.5亩)为中农。我们家人口多,人均根本不到三担。可到那时,他们又说虽然阿哥目前务农,但从解放往前推三年,他却是没有,我们家的所有地都是佃出去的,就还是把阿爹定成了地主。我后来背地里听到阿妈跟阿爹抱怨,不该同意让阿哥回来的。他要真的上完培训班,去当了老师,就算是参加革命工作了,我们家就不一定会被划成这个成份。

成份一划定,我们全家就被赶到下面山沟里的田坝里,一家8口人(五阿姐在之前得了急症去了)只分到一间茅草房。我们仿佛都顾不上去为五阿姐的去世伤痛了,那间茅草房里,更多地弥漫着对未来的恐慌和不安。

赶到山沟两年之后,我在春季小学毕业。县初中很不好考,我们小学校每年也就一两个能去。第一年我就没考上。等了半年,慧英秋季毕业时又一起去县城会考。这次我倒是考上了,慧英却落了榜。那年是最难考的,因为刚停止春季招生,次年春季要毕业的学生也来考,而县初中象往年一样仍只招两个班。看完榜,回家的路上,我们顺路在新安镇四阿姐那歇一脚,四姑爷听说我考上了,还把我和慧英带去街上的羊肉摊给我们一人买了一碗羊肉汤。慧英因为没考上,哭得吃不下,只有我喝了。在日后很多年里,我都认为那是这辈子最美味的佳肴。因为那之前和那以后很久很久,我们都不曾再有喝羊肉汤的机会了。

除了阿爹阿妈被戴上地主的帽子,阿哥作为唯一的儿子也未能幸免,其实他是不当家的,应该我们一样,只能算是地主子女。好在队里的人还没有为难上了年纪的阿爹阿妈,只是阿哥一个人被折腾。旦凡来点什么运动,阿哥都会被叫去挨批受罚。坏分子们除了挨打,还被押着在寒冬腊月里下水田。有一次我从县里中学回来,听阿妈讲还有人在斗争会上逼着他们喝粪水。一旦戴上地主的帽子,有什么坏事都往你身上推,即便没有什么事,捏也要捏出几桩。有一次,他们又斗争阿哥,说他一个地主分子,怂恿读书的妹妹去搞破坏,割地里的豌豆苗。那时我已经在地区师范读书了,毛燥燥地带了读高中的慧英去公社工作组那里理论,说斗争也要讲事实求是。回到学校不久,班主任给我看一封工作组告我的信,说我作为地主子女,居然还敢乱说乱动,让学校处分我。还好班主任听了我的解释后,并没有再追究。

初中毕业时,我没有选择考地区的重点高中,却去了师范学校。重点中学和师范收分一样,我也听大家都说,进了那所高中,毕业时就能稳打稳地上大学了。可是我们家太穷了。初中时,一个月五块的伙食费。为了申请每月两块钱丙等的助学金,除了要经受去村里,公社各级开证明的种种屈辱,到班上大家互评时,我的地主子女的成份又会被一次次地搬上台面。我的六阿姐高我两级,考县中时是当年的状元。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初中毕业前被阿妈叫到跟前。阿妈流着泪跟她说,家里是一分钱都没有了,后面的妹妹读书只能靠着她了。六阿姐连师范校都没有上,初中毕业直接去当了小学老师,一个月18元的工资。有了六阿姐的资助,初中后两年我没再申请助学金。而我也再不能花她的钱去读高中了,还有一个慧英要她供呢。只是我没有想到,去了省重点高中的初中同学,家境困难的,高中三年的生活费,学杂费竟全都被免了,其中也包括你爸爸。

师范毕业后,还是因为地主子女的成份,我被分到县里最远避的山区乡上教书。因为远,反而少了许多限制。没两年就到了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不够吃,学校就在操场周围种上一大圈四季豆。川西是最富饶的,随便种了,也没见有人怎么收拾,一串串的豆子就结得嘟嘟实实的。从食堂一碗一碗地打来吃,比那些糠面就好了很多。那时我拿三十二块的工资,瞒着家里给读大学的你爸爸寄7块(我们那会还没结婚),还要给后来也上了大学的慧英6块,所剩不多,也不能太多地照顾阿爹他们。还好阿爹那边的乡上也是山高皇帝远,没有人非要去割那些救人命的”资本主义尾巴”。阿哥他们在房前屋后种满了南瓜,又有大阿姐靠用自家的碾米机给队上碾谷子偷偷留一些给阿爹拿来,就还可以支撑。阿嫂是个很能干的人,从腌菜到女红无一不出众。她便做了很多鞋踮什么的,送给队上干部或家人,居然还拿到了给队上养猪的好差使。养猪的人家,不仅可以从猪食里淘出些碎玉米,麦糠这些好东西,还能从喂猪的红苕藤子上翻出些没摘干净的小个的红苕。只是阿哥为了保卫猪圈,每晚还都得去那守夜。

你爸爸上到大学二年级病退回来,我们结了婚。他过了半年又回学校。而我已经怀上了你大姐。为了有人照应,我申请调到你爸爸家那个公社小学。后来想想,那还真是个错误的决定。同样的一个县里,你爸爸家的公社因为里县城近,公社的干部太左,把”尾巴”割得最干净,饿死的人也最多。

阿妈先出来给六阿姐带孩子,刚开始管的不严,还上了城镇户口。等你大姐出来,她又过来帮我。我们每人一个月23三斤粮。那会没有油水,这些粮根本是不够吃的。阿妈去橹学校边上木槿花的树叶,去挖地木耳。想劲办法省出几斤粮食。我们托你大爷偷偷拿去卖了,多出些钱补贴家用。

可很快就来了”四清”,他们查出阿妈的地主成份,马上取消了她的户口,勒令她回原乡。阿妈走的时候,我都拿不出钱给她,她还安慰我,说我能把供慧英把大学读出来,她已经很感谢了。

后来还有一件事,让我对阿妈永远愧疚。

我生小军时,你爸爸也从省城调回县里,就在广播站工作。就在那时他们广播出了个事故。林彪那会已经出事了,他们却放错了录音,播成了以前他的讲话。虽然只播了几句,却也是个可大可小的政治错误。我都快生了,你爸爸单位还在开会讨论怎么定性呢。阿妈背了一背兜鸡蛋,走到新安四阿姐那,打电话到医院问生了没有。我怕阿妈来,她的地主成份又会给你爸爸的麻烦事添乱,就跟阿姐说不要让阿妈来了。听阿姐说阿妈很伤心地哭了,饭都没吃,留下那背兜,拐着一双小脚回家了。

哎,不说了,不说了。你看我,总是爱摆这些事。其实,人这一辈子,以为熬不过来的,最终也还是熬过来了。

]]>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9%ab%98%e9%ab%98%e7%9a%84%e8%b0%b7%e5%a0%86%e6%97%81%e8%be%b9-%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feed/ 0
大妈夭妹失而复得的幸福生活 (转自旧文集)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5%a4%a7%e5%a6%88%e5%a4%ad%e5%a6%b9%e5%a4%b1%e8%80%8c%e5%a4%8d%e5%be%97%e7%9a%84%e5%b9%b8%e7%a6%8f%e7%94%9f%e6%b4%bb-%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5%a4%a7%e5%a6%88%e5%a4%ad%e5%a6%b9%e5%a4%b1%e8%80%8c%e5%a4%8d%e5%be%97%e7%9a%84%e5%b9%b8%e7%a6%8f%e7%94%9f%e6%b4%bb-%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comments Thu, 12 Sep 2019 20:55:12 +0000 阿得儿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p=127 这是一个典型不过的美国中西部的小城。

  仰仗城里两个大雇主——X公司总部和Y大学分校园,小城不大不小的华人圈子就一年年壮大起来。学校是Y大学的医学院和法律系,中国学生并不多,呆在这的华人都是有家有业的所谓永久牌。城东有一大人工湖,湖面广阔,可行船,可垂钓(湖里多Bass);环湖大树参天,多条步行小径蜿蜒曲折其中。Lake Area小区不光风光宜人,学区亦是全城最佳,于是小区不靠湖的几条街区上(靠湖的太贵)就聚集了城里大多数的中国人。

  就象以往的每一个夏天的周末,小区从静谧中慢慢苏醒。天已经很亮了,但时间尚早,阳光还算温柔。马路洁净如水洗过,旁边的小径上开始有三三两两的慢跑的身影,远处有小孩子在自家的停车道上玩篮球,球在水泥地上弹出“嘭嘭”的清脆又有些许空洞的声音。人家陆次开了大门,男主人,女主人在拾Drive Way上的报纸卷的同时不忘跟路过的或已早起做Yard work的邻居打个招呼。这时,橡子路边的后花园门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左边小臂上挎个篮子,右手拿着一把剪刀,朝后花园走去,步态优雅。

  女人的影子在靠近左侧的栅栏前停住,剪刀在阳光下反着光,随着晃动的白光,响起几声“嚓嚓”的轻脆的金属碰撞声,镜头下移,篮子里多了几个肥大的黄瓜,镜头下移,一张东方女人的脸。

  要象往常,镜头里的女主人陈夭妹应该在这时露出带着些微遗憾的满足的笑容,但今天倒底要跟以往的周末不一样。夭妹今天有了烦恼。别人时不时有个烦恼纯属自然,于夭妹,却是不寻常的。Town里人都知道,夭妹是个天生的乐天派。有例为证:夭妹上星期倒车把自己家车库门撞了。该心疼烦恼吧,她不。“还好,不是撞上的别人的车,保险公司只用陪咱家。”保险公司来估了价,开了张支票。她还乐了,“就这价,我们修了车,还赚了!”陈先生忍不住要打击,“你怎么不想想保险要涨呢?”“这么多年,就这一小事故,涨不了!”

  乐天派夭妹的烦恼来自陈先生昨夜的一句话。昨晚是湖南卫视超女全国总决赛7进5的比赛。夭妹一颗心正看得悬掉掉的,担心着她一直喜欢的小三留不住了。陈先生进来了,鄙夷的目光扫过电视屏幕,然后刀割般在四娘脸上就那么一剜。这一下惊地四娘一机灵,“怎么啦?”“就这样的滥节目,还看得津津有味的,你完了。”陈先生头一低,踩着沉重地步子,走了。那个痛心疾首状,不知道的一准以为夭妹丧权辱国了。夭妹跳起来,拔脚就追:“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完了?”

  陈先生在过道里一记轻巧优美的转身:“工作有些年头了吧?”

  “嗯,10几年了。”

  “读英文报纸吗?”摇头。

  “看英文小说吗?”摇头。

  “听过NPR吗?”夭妹继续摇头,绝望但仍有些不甘心:“英文电视我是看的。”

  鄙夷的神色又回来了;“电视,是给蠢人和懒人看的。你这样子,这么些年,除了工作,想过Self—improve吗?”陈先生旋及再一记轻巧优美的转身。

  当天晚上,陈先生已经打第二轮呼噜了,夭妹眼睛还瞪得大大的。终于也混到被人嫌的地步了,还被人斥为不上进,就差没把“庸俗”写到她脸上。夭妹认识陈先生是在大三的时候。那时她长发披肩,围个白色纱巾,从生物系的教学楼走往图书馆。图书馆前怒放着一丛丛明艳的迎春。就在陈先生的眼前,她从中间走过,宛然就在上演一出“早春二月”,清纯,脱俗不可言状。夭妹毕业没多久就跟着陈先生一道出国,经历了90年代早期出国那一代物质上的清贫,实验室里的压力,改学专业的艰辛,课余中餐馆打工的劳累,终于找到固定的工作,马上又养儿育女。一直也没歇气,一直也没抱怨过,怎么就让陈先生开始嫌弃了呢?

  这天注定要跟以往的周末不一样。连斜对面的邻居阿菲也居然在上午十时许按响了夭妹家的门铃。

  小城里的中国圈子有两个派别。不,不对,不是台湾和大陆,在这小城里,国共合作地非常愉快;也不是民族主义和逢中必反;更不是藏独与反藏独。这些,离小城的女人们太远。是的,这是两个女人间的派别。夭妹所属的是周末“拖拉机”派,简称拖派;阿菲所属的舞蹈团,简称舞派。也有些女士游走在两派之间,或之外,属在野党,时而被打压时而被拉拢。拖派以学校的博士后为主,公司的Engineers为辅。该类女士以数学逻辑水平傲笑小城,她们的口号是“充分调动心算能力,提前预防老年痴呆”。舞蹈团以在学校做staff,公司里做coding的女士为主。彼类女士大多在出国前便经常出没舞场,有一二甚至在大学舞蹈队呆过。也有个别从小因为各种原因被排除在舞蹈之外而内心里其实对舞蹈与表演一直有着由衷的热爱的,到如今,才有了实现梦想的机会。舞派不须要口号,每年春节晚会足让她们风光一场。两派之间的玄妙只有内中人才能知道。城里谁家的爬梯请谁,谁家的孩子能去谁家sleep over,都耐人寻味的很。夭妹和阿菲虽住的近,却只是见面点个头,仅此而以。

  阿菲被满心疑窦的夭妹客气地引到客厅,坐下之前,顺手把提着的篮子递给了夭妹。如果除了陈先生昨夜的话之外还能有让夭妹生出烦恼的事,那就是阿菲家能种出夭妹家整死也种不出来的此刻躺在篮子里水嫩翠绿顶花带刺儿的中国黄瓜了。阿菲突然登门,还带了顶花带刺儿,夭妹不得不打起精神,严阵以待。

  阿菲自是明白人,坐下即直奔主题。“听说过你们公司那个叫Yolanda的女孩吗?”

  “啊,知道吧。”

  Yolanda,最近频频出现在两派女人密谈中的“尤妖精”。二十七,八,名校MBA毕业,进公司便在公司财务部任经理,未婚,容貌中上,但身材,哎!虽然没结婚,没绿卡,刚进公司便买了房子。楼下Walk out地下室,据说有mini bar不说,还备了Pool table和52英寸大电视。但凡有NBA和NCAA赛事,城里大半男士便赶场去似的去了,装一肚子啤酒和皮萨,深更半夜才着家。说男人冲着free的啤酒和皮萨去有点看轻了他们。据说尤妖精球事,国事,天下事都懂,人那儿,倒象是沙龙,男人去,都是为去躲开家里的油烟味尿布味的。

  “听说她昨天中午在餐馆里说你们来着。”

  “能说着我们什么?”

  “说打拖拉机根本用不上数学和逻辑。赢的不外乎靠一手好牌,再不就是看谁更能骑墙,两面三刀,献媚献死人不偿命。”

  “这是瞎说,瞎说。”

  “还有呢,说你们打拖拉机不是为了预防老年痴呆,而是为了聊些家长里短,钻几圈桌子,只钻出些小城里的谣言来。”

  “她,这是诬蔑,是诬蔑”夭妹想不到有人能把这样的话放出来,连声音都打起颤来。不过倒底夭妹老道些,话一出口,欠身整整篮里的黄瓜,随即也镇定起来。

  “她也真是爱评论。最近我也是听到些她说你们的话呢。”

  “是吗?”

  “说你们跳起舞来,胳膊下的肉都直颤。把人傣族少女愣跳成群傣族大妈。”

  “她怎么能这么说?”

  “还说别以为外国人看了你们的表演说声‘Hot Mama’就是夸你们,半老徐娘罢了。还有毒的呢,说下次想要再上舞台,每人起码得减半尺腰围。”

  “太恶毒,这话太恶毒。”阿菲也激动起来。

  “人家还替你们的老公孩子感叹呢,说他们真不容易,整日价的得承受多大压力。”

  阿菲带来那些话,本来还是有点看笑话的,没想到back fire回火竟回来这么些信息,又气又急,架子也不记得端了,“哎,夭妹,你说我们容易吗?白天一样的工作,下班还要送孩子学游泳,学芭蕾,学钢琴,学跆拳道,周末学画画,学滑冰,学足球。晚上还管做饭,孩子作业,谁没事不想多歇歇。我们练舞,还不是想着给城里春晚添点中国味的东西,跳得不好,好歹身上有件漂亮的民族服装,也算是弘扬中国文化了吧。一年为大小活动准备个五六个舞,我们连周末喘口气的机会都没了。早知道,还不如跟你们去打拖拉机了”

  “哎,你以为打拖拉机是休息了?男的都去看球赛了,孩子全扔给我们。有他们在一边大呼小叫,左右都要弄出些事来,我们边打牌还得应付他们,一手牌出完,都不知道怎么赢的怎么输的。”

  “你说咱们怎么总这么累啊?想当初刚出来,在餐馆一干就是两年,好歹攒够钱,能读书了,却只能去学什么劳什子JAVA.你知道我以前是学什么的吗?古代汉语。”

  “差不多啦。我本来也是进了博士program的,可是又能怎样?家里出两个博士后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让他去走博士,博士后,教授的路子,我不还是中途转了去学数据分析。”

  阿菲和夭妹说了会子话,两人在前门分手时突然都升出些惺惺相惜意思来。夭妹关上门,转身又琢磨,阿菲今儿上门不会就是想恶心人的吧,难不成也受了刺激,先生也给来了记优美的转身。

  每年小镇都会举办一个关于妇女事业发展的年会,请上几个inspirational speakers和当地一些事业成功女性来演讲。夭妹的公司是年会的主要赞助单位,夭妹参加的Women Affinity分了几张票,她也得了一张。一大早夭妹来到饭店的会议厅,一个周末过去,心情还没见好,没有胃口。只倒了杯果汁捡了个后面靠门的桌子坐下。第一个讲话的是个四十出头的女士,“我这个人喜欢简单,只把人分成三种,我来说说,你们看看是不是你,或你认识的人”,她也很简单地这样开头。“第一种是什么都讲究要有组织性,他们成天把计划,期限挂在嘴边。他们当着重要职务,挣很多钱,但活得不长。第三种,他们什么都无所谓。这种人,不管你在他(她)面前怎么着急,你说完了,他(她)肩一耸,背过身走了,口里嘟噜一句,‘多大的事,天又没塌下来’,这种人,不管你服不服,他们往往活得很长。还有第二种人,你们听一听,是不是你们,或着象很多你认识的人。他们在公司里没有任要职,但手里管着几个项目,想着尽快交活,却还要给新来的人陪训。她们每天一大早起来,在家里跑一圈,把每间屋里所有赖床的人拉起来,一路上要捡着到处扔着的衣物,把衣物扔到洗衣机里后,再跑到厨房做简单但要有营养的早餐。把用完早餐的餐具放进洗碗机里,把所有人送走,终于自己也把车开出车库。一路上他们还要想着早上要做的presentation.刚到公司,你碰到第一种人跟你要Data,你答应马上送,转身去第三种人问上个星期就该交的东西,他(她)一脸茫然地,“再说一遍,要什么?什么,不是下周么?”在几个会中间,你自己把Data做出来交了,一看时间,到了接大儿子去垒球,小女儿去足球的时候。你把计算机屏幕上无数个对话窗口关上,带走。开车,接了孩子,送他们去了,他们训练的时候你拿出手提电脑,还要在回几个Email存着,回家联上线再发。终于回到家,把半成的但要有营养的食物放进烤箱或微波炉,晚餐好了,在房子里跑一圈把所有都叫到餐桌前。吃完饭,洗碗机还没停就又要跑一圈,让明天要坐校车的刷牙上床。”夭妹一边听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点头,再看看周围,都是一副副被说中心思的表情。而后面更经典:“当这第二种人,你,或者是你认识的大多数女性朋友,终于可以瘫倒在柔软舒服的床上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嗨,美人。’那个人一翻身压在你身上,用着性感的声音:‘宝贝,有我,你是不是觉得特走运?’周围爆发出一阵颇会心的笑声,夭妹却只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比这第二种人还惨,陈先生叫她宝贝,夸她美人那得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有了第一次送“顶花带刺儿”,阿菲和夭妹往下的交往就容易多了。不管拖派舞派,女人疗伤或逃避的方法只有一个,血拼。到得下个周末,阿菲就来约夭妹,说TJMAXX有大清仓。

  一进商店的门,阿菲就带着夭妹穿过正价区,越过降价片,直抵清仓地带。看阿菲身轻如燕,十指翻动尤如使拈花指,在排排衣架间穿梭挑捡,转眼之见便挑出好多漂亮衣服,拿起标签一看,不光都是名牌,那原价与现价比更是触目惊心。夭妹只在心里紧叹,这就是传说中的舞派购物功夫了。女人们,仿佛天生的,见了降价的衣服就象vampire闻见了血腥。就在夭妹还埋头沉浸在超值抢购的兴奋里的时候,有人碰了碰她。夭妹抬起头,顺着阿菲嘴努的方向看去,却是“尤妖精”过来了。她没有推车,手里只擒着两件小上衣,一看,正是门口当季的新款,“尤妖精”看过来,眼光在两人垒地象小山般的推车上停留了一两秒,对两人微微一笑,然后一转身离开了。衣褶轻甩,飘过来淡淡的香水味,阿菲和夭妹心里不约而同地一沉,感觉那一股子轻蔑也随着那暗香甩过来,脆生生地啪地一下打在两人脸上。两人说不出话来,兴致自然是没了,各自只在小车中捡了一两件就结帐了。

  回到家里闷闷地做了晚饭,陈先生在饭桌上提起他的五舅要过60大寿了,说打算给他寄500块钱。“他的儿子女儿不都在国外吗?他又不缺钱。200块表心意也够了吧?”“200块怎么好拿得出手,妈打电话特意说了的。”夭妹那天也没有情绪再争,就随了他。晚上躺在床上,夭妹越想越睡不着,省钱省来干嘛,再多买几件clearance的衣服,也抵不住人家500、500地寄。现在是怎么了,钱是挣得多了,却越不敢花了,想来想去的都是怎么省。夭妹想起前年回国,为了见人,还都穿的是TJMAXX淘的名牌,跟家人见面,姐姐看着她好几次欲言又止。后来姐姐陪着出去,洗头妹,做脸妹都是姐姐的老相识,一见面都冲姐姐打招呼,“二姐来啦,这是你姐姐吧”几次三翻之后,姐姐也只好说了,“知道你们美国人穿着朴素,不讲究,你也还是要注意修饰一下嘛,又不是年轻时候,素面粗衣也能见人。”“我这可都是名牌哎!”“打折时买的吧?”既然开了头,姐姐也没再客气,“人家挑剩的,再是名牌也给挑得没样子了。”夭妹想当初读书时,算不上校花,也好歹在系里榜上有名,再穷,买漂亮衣服花半个月生活费的气度也是常有的。毕业工作,第一年实习期没奖金,一个月就200干工资,给当时还是她的男朋友的陈先生花100多买一件真丝衬衫,或西裤,眼睛都没有多眨一眼了。日子怎么是越过越回去了。其实夭妹也不总省,给孩子,先生买东西,依然是挑好的买,只是对自己,花起钱来不由自主就要抠。夭妹想那尤妖精惹眼,还不是身材好,又肯在打扮上花钱,要说论脸盘子,跟自己年轻时是没得比的。想到这,夭妹不由地捏捏肚子上的肉,也摸到一路路怀孩子时长的妊娠纹,忍不住叹了口气。月光移上来,主卧室窗边的那棵紫玉兰的枝条在窗帘上斑勃着,轻轻荡漾。夭妹又想起那个演讲者的话。“女人不光是孩子的妈,先生的妻,她还要先是自己,不要忘了那才是她最重要的角色。”当回自己,对,要当回自己。夭妹是不读书的人吗?她是谁,生物系的才女,准文学青年。当年通宵打着手电筒读名著的日子还少了?当年省了午饭买名著的时候还少了?这些年,她也曾借过朋友推荐的书看,但总不能找着整块的时间看,拖得长了,后面还没看完,前面就开始忘记了。几次三翻之后,也就放弃读书了。对了,要听演讲者说的,要回自己就得先要回属于自己的时间。一个词,delegation!孩子是她的,也是陈先生的,归根到底,是两个人的;家务活,亦然。

  尤妖精没有想到她那一眼引发了场地震。如海里的地震,引发一个旋涡,旋涡越绕越大,把大多数小城女人,间接着,最终把男人们都绕进去了。震中自然是夭妹和阿菲。小城里出了道风景,舞派的阿菲和拖派的夭妹最近频频接头,两人也不带饭了,中午在各个饭店里密谈。渐渐地,舞派和拖派的其他成员也加入进来。

  女人一聊,发现,大家的快乐是不一样的,烦恼却是一样的,朋友是很多的,假想敌却只有一个。烦恼自然是身材;假想敌不用多说,尤妖精的干活。

  女人在饭桌上交换着各自减肥的心得,总结出两个字:“少吃。”都知道这个理,可都知道贯彻起来有难度,而且不是一般地有难度。多吃几次饭,办法就出来了,平常少吃,并多素食,周末轮流做庄打顿牙祭。周末来一宴席,下周就好熬了,而且一顿饭怎么死吃,能吸收的也就那么多,不会破坏平常的战果。下一步,肥减下来,皮就要松了,得tone一下。怎么tone,建议就多了,再取精去糟,决定以Yoga为主,跳舞为辅。舞蹈队分成两队,一队为锻炼也为表演,另一队人只为锻炼。拖派一进舞蹈队,发现原来跳舞也是可以上瘾的,当音乐想起,肢体随之启动,好多人才感觉到自己心底其实暗藏着对翩翩起舞的向往。而跟着众多舞伴一起律动,确是让身体最放松,让心情最愉快的方法。而几个爬梯之后,拖派也从舞派里发展出几个铁杆新成员。慢慢的,派不将派,只多了一个共同的口号:“做回自己,做快乐女人。”

  最初一切的变化还都不明显,引起小城里的先生们注意的是银行存款的月增长幅度开始有了放缓的明显趋势。

  细究起来,原因如下:

  1.为了减肥,女人们晚上做饭很不用心,经常就一个白菜豆腐汤,孩子还可以有一烤就熟的炸鸡块,男人们基本只能素食.因为晚饭简单量又少,女人男人中午都不能带饭了,只能公司食堂或外面餐馆解决,中午的饭钱没得省了

  2.家里TJMaxx的塑料包装袋少了,Macy’s和Norstrom的精美包装袋却越来越多。

  3.女人开始请小时工打扫房子。

  4.她们都加入了外边运动俱乐部练Yoga,网球,steps.

  5.女人们开始在美容店定期美容护理。

  6.她们开始要求出国,几家人结伴出游。

  渐渐的,男人发现自己也不得不开始向尤妖精说No.对不起,去不了,因为晚上有聚餐,那可是一周才有一次的油水;去不了,要送小孩子学滑冰;去不了,我们周末就出去度假了。

  不久后的一天,夭妹拿着本书找陈先生。“哎,这次Book Club推荐的书真好,我都哭好几次了。咱们得帮帮那些没我们幸运的人。我们花一点钱,说不定能改变一个孩子的一生呢。”陈先生没想到让夭妹self improve竟improve出捐款这个副产品来。却又不能说什么,倒底话是自己先放出的。“款吗,当然应该捐。不过也不能随便捐,都说给希望小学的善款都不知道填哪些贪官的腰包了。”不承想,四娘从钱包里掏出张名片,“我知道,所以要国内的朋友帮我找了,她自己就去过这个地方,认养了一个学生,一个学生每年3000圆。我们出1000刀吧,按现在的汇率,也就能帮两个学生。”陈先生只听的“嗖”的一声,心里的肉就去了一块。

]]>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5%a4%a7%e5%a6%88%e5%a4%ad%e5%a6%b9%e5%a4%b1%e8%80%8c%e5%a4%8d%e5%be%97%e7%9a%84%e5%b9%b8%e7%a6%8f%e7%94%9f%e6%b4%bb-%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feed/ 0
阿漓的玫瑰香 (转自旧文集)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7%a9%bf%e8%bf%87%e5%b2%81%e6%9c%88%e7%9a%84%e7%9c%bc%e7%a5%9e-%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7%a9%bf%e8%bf%87%e5%b2%81%e6%9c%88%e7%9a%84%e7%9c%bc%e7%a5%9e-%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comments Thu, 12 Sep 2019 20:54:15 +0000 阿得儿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p=125 再见到阿漓时,她坐在靠窗的沙发扶手上,一颗一颗地吃着葡萄。九月午后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白纱窗徐徐地渗进来,在阿漓的脸上流淌着。她用食指和拇指捏住葡萄,手一挤嘴一啜,很享受的样子。“快来尝尝,昨天刚从果园里摘来的,象极了北京的玫瑰香。”我看过去,那葡萄紫中带点暗红,还轻罩着一层白霜,煞是诱人,便揪了几颗,也往嘴里一挤,“WOW”,那一个酸。阿漓看着我挤眉弄眼的样子,乐了,然后很哲人地说:“你知道吗,葡萄就像人生。”“是,人生很酸。”“不对。”“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真愚笨,”阿漓颇宽容地叹口,“葡萄就像人生,有的人吃着香,有的人吃着酸。其实啊,”她稍作停顿,“都是一样的葡萄。”

  从大学里出来已有十年的阿漓仍象当初一样清新自然,不黯矫饰,只是没了年轻时的飞扬,而多了几分闲适。阿漓是我大学师姐和同乡。我们生长的地方盛产各种美味小吃、火锅、茶馆和美女。不好意思,连带把自己夸了,我不算,可阿漓确是。她和他们家跟蜿蜒水曲,岱色轻山,翩翩扁舟的漓江没有一点关系。阿漓的妈妈说女儿似水,漓江又是水中最温柔秀气的,就给了她这个漓字。

  第一次见到阿漓是初到学校的那晚,她听说有个小老乡就来看我。我来时学校食堂已经关了,接新生的老生帮着泡了方便面,我一边吃着一边还偷偷抹着的眼泪。离家的自由带来的新鲜劲已经被一路上火车给晃没了。阿漓来了,往对面的床上一坐,抽出一根烟,很娴熟地点上,“不用怕,小老乡,有姐们儿我在,没人敢欺负你。”“谁会欺负她了?”接待我的老生很是不解。“高年纪的男生呗,见了妹妹还不跟狼似的都上来了。”听了这个,又看了阿漓悠悠闲闲的吞云吐雾,再想起关于我们学校四大染缸之一的名号,我真觉得是掉进泥塘了。

  阿漓没有食言,有机会就以我的保护人自居。系里舞会上但凡男生跟我跳舞时凑得近点,就拉着舞伴转过来。“注意距离,注意距离,别吓着人家小女孩。”食堂里排队买饭,也从不忘了让我加塞。一到周末,又拽上我在各处皇宫、寺庙乱转,除了广场。虽然广场已经重新开放了一个多月,她却从没提要带我去。一个星期六晚上,我去找她,刚提起广场,她就冷下了脸,“我累了,”她顾自爬上她的上铺,“刷”的一声拉上了床帘,把我晾在一边。她们宿舍的肖阳见了,轻轻扯我一下,带我出去了。到那会儿我才知道阿漓在广场一直呆到清场,还是学校为数不多的绝食团成员之一。

  阿漓虽然清清秀秀,到了大三却都没有男朋友。她很活跃,参加几乎所有的课外活动,从诗歌比赛到校园十大歌手,从运动会的中长跑到武术队,还是系女足的第一届成员。她显然不是她外表看上去那样温柔可人的,让大多数男孩想追和敢追的。我总觉得她的个性太过独立,思想太过深刻,而目光又太过犀利,所有的浅薄,虚伪,幼稚与世故,都逃不过她的眼,没有几个男生可以跟她站在同一个层次。

  还记得在她的生日,那个夏夜,我们在食堂里喝了酒,在二麻二麻之间,她拿了录音机去了操场,旁若无人地狂舞,看她淋漓尽致地泼洒着她的疯狂,我忽然担心起来,她这辈子,能有人跟得上她,与她匹敌吗?

  我的担心很快被证明是无谓的。在阿漓大三下学期的时候,她终没能保持她的晚节(阿漓的原话)。

  那个男孩,用一只卤鸭子捕获了她的心。他叫余潼,他们在广场时认识的。余潼就是在广场立雕像的几个美院的学生之一。两人清场时还在一起,在北京站前分的手。而他们再见面却是大半年后。那个星期天我和阿漓去逛西单。大一路过广场时,阿漓侧过脸从车窗往外看,很专著,头动也不动。有个男声叫她,阿漓转过头,一看是余潼,睫毛一闪,两行泪就下来了。

  下次见到余潼时是我和阿漓一起打水回来,余潼站在一楼传达室外面,手里拎着一包油乎乎的东西。“什么稀罕东西?”阿漓把水瓶递给我,接过来东西打开一看,“鸭子?”“樟茶鸭,你最想吃的。”“我跟你说过?”“广场上。”阿漓飞快地眨了几下眼,“那你记得我说要怎么吃吗?”“是不是用手撕着,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你还真都记得!”那天我也跟着到阿漓她们宿舍大口喝酒吃肉了。阿漓吃完了,满手油腻,开玩笑似的就要往余潼脸上擦,余潼抓住了,掏出很整齐地叠着的一方手绢,替她擦,一根手指,然后一根手指,阿漓象是傻了似的一动不动,倒是我们叫起来,“太肉麻,太肉麻了!”阿漓才倏地把手抽出来,然后马上急哄哄地吵着说该收摊了。

  阿漓的爱情防线从此陷落,彻彻底底地。爱如洪水,一泄千里。我喜欢余潼,也认为他是最终可以降服阿漓的,当时真的认为他就是她一生中唯一的天敌。他不是那类长发飞舞,行为不羁的艺术家,余潼北京人,中等身材,有点体力劳动者似的壮实(按照他的说法,像他们搞大型雕塑的,也真是要靠体力),从不乏北京男孩通常有的幽默,也许因为出身于外交官之家,说话行事还颇有翩翩君子之风。他对阿漓的感情坦坦陈陈,包容而又细致,而在思想层面上,又能与阿漓并驾齐驱。阿漓不缴械,天侏地灭。

  余潼一直想出国深造,对他分配的事就没太放在心上。艺术院校很难拿奖学金,拖到快毕业了,他的去向仍是个未知数,而他和阿漓都很无所谓,说些大不了就摆地摊的话。

  暑假时我和阿漓一趟火车回家,余潼来送,又跟阿漓说好了我们回来时来接。那年回京的车票不知道为什么紧张起来,我们两家的大人四处托关系,最后我妈七拐八拐地托到军区后勤部才买到两张回京的直快票,还比我们原订的日期晚了一天。临走前,阿漓给余潼发了电报,告诉他我们的车次。

  而那天我们到了,却没有看到余潼的半个影子。在站台上等到九点多,想到回学校的末班车快要发了,我们才离开。阿漓一路上尽说些“NEVER EVER”的话。她给余潼带了太多的特产,我们大包小包地,逃难似的,又极象了外地来的打工妹,在公交车上受尽了售票员的白眼。

  阿漓惩罚似的,死不肯给余潼打电话,拖了一个星期才觉得不对劲,而余潼,却从此杳无音信。余潼的父母退了休就去了余潼在深圳创业的姐姐那里,也没有给阿漓留过那边的联系电话。阿漓只有往他的学校跑,一趟一趟的。而余潼毕了业,没有服从分配,学校根本也不知道他的去向。阿漓那两个月时常翘了课,去了,就在学校门口坐着,无望地盼着哪一天余潼就会奇迹般地出现了。

  而余潼,就那样人间蒸发了。

  阿漓过了两个月才肯相信余潼不会回来了。那晚我在水房里洗衣服,肖杨来了,让我去她们宿舍,说我那位老乡喝了好多酒,醉了。我去了,阿漓很大声地放着罗大佑的歌,“我将春天付给了你,却将冬天留给我自己。我将你的背影留给了我自己,却将自己给了你……”她哽哽咽咽地跟着唱着,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她拎起一个啤酒瓶出去了,然后我们听到很大地“砰”的一声。阿漓又摇摇晃晃地进来,踉踉跄跄地爬上了铺。

  第二天中午端了午饭去找阿漓。她上午又逃了课,在床上捂了半天。肖杨替她打了饭。我一进去就见她左手背上贴着块邦迪便一惊:“阿漓,你不至于……”“哦,这啊,昨晚在床上用破酒瓶划的。”她摇摇头,“还不至于悲痛欲绝到那地步,要真想,就不会划这儿了。一直觉得心里堵得很,难受,却又不知道到底哪儿痛。这么划几下,就找着点痛的感觉了,好受多了。这不,还真就是切肤之痛呢。”她想笑,嘴角扯了两下就不动了。

  阿漓自此后还真有起色了。不再逃课,不再去余潼的学校,她在毕业前和他们班长袁杰,也是我们系的学生会主席好上了,恢复以往的说说笑笑,只是,只是,少了一点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们也不再听见她在水房和走廊上引吭高歌了。我不知道阿漓她为什么选择了他们的班长。阿漓虽然活跃,但从不染指官场,怕近墨者黑,说里面有太多明争暗斗,阴谋与算计。袁杰追她有历史了,据说第一次在新生聚会上见到阿漓就爱上她了。他是系里的红人,因为他成稳又不呆板,心思活跃又知道适可而止,老师学生都喜欢他。袁杰算得上英俊的,所以是一大帮低年级女生的偶像。他后来却没再追过别的女孩子。对阿漓的拒绝他好像并不在意,仿佛没事般,和阿漓还照旧互相打趣,时不时损损对方。只是在知道阿漓和余潼好上的那一天,他在北门的“小苑”喝醉了。

  毕业分配时袁杰自然而然地留了京,因为是党员,又自然而然地去了一个国家直属机关。阿漓在北京没有什么亲戚熟人,一个人跑到那些外贸外资企业聚集的大楼里,一层层地上去,看见接待室的开着,就进去问招不招人,还好,转到十几层时,还真让她找着了。

  袁杰的单位分给他筒子楼的一个单间,虽然要跟别人合用厕所和厨房,刚毕业就能这样,已经是很奢侈了。阿漓就和他安安稳稳地过起了小日子,到了规定年龄就水到渠成地结了婚。他们马上又换了两居室,把大学里的狐朋狗友叫到新房里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阿漓一袭曳地白纱长裙,明眉浅笑,唇红齿白。她和袁杰很配合大家的戏闹,对大家有点过份的要求,做起来一点也毫不扭捏。我只是在从他们家出来,走在空空的大街上,才突然发觉那天晚上,阿漓没有说话。我说这话很奇怪,因为阿漓一直跟大家笑闹着,我只是意识到,阿漓仿佛没有一句自己要说的话。

  然后我也结了婚,又跟着先生出国了。我们是借钱买机票,随身两只塞满被子,枕头,锅碗瓢盆,出口转内销的廉价四季衣物的大箱子,口袋里一百美金来美国的那一批。在国内没有一点积蓄,原始积累就是靠先生的奖学金,和第一年我在中餐馆打工挣的钱。第二年我又开始念书了,日子更过得清贫。我们却不觉得有什么苦,周围都是穷朋友们,读书,打牌,做作业互相抄CODE,互相通着哪打工,哪有YARD SALE的消息,也互相帮着搬别人扔掉的旧家具。我把这些写给阿漓,引的她还颇羡慕,说有三毛跟荷西在非洲流浪之风。

  过了两三年,国内又兴精简机构了,袁杰的司长到了他们单位的下属公司,还把他极赏识的袁杰一块调了过去。袁杰不到三十,就一步做到了外办处主任。阿漓也在世界500强的外企做到营销部经理。国内流行什么“五子登科”。袁杰房子,车子,票子,妻子全都有了,他们家就差个孩子了,而阿漓却在在大家认为她最不该出来的时候出来了。阿漓念的也是TOP 20的商学院,虽然也只有1/4象征性的免学费,日子却不用像我原先一般紧巴。东西两岸虽然见面也不难,我们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碰面,只是发发EMAIL,煲煲电话粥。

  阿漓原说第一个寒假不回去的。圣诞节之前我却接到肖杨从国内打给我的电话。“阿漓回来了。”“是吗?她改注意了?这家伙,也没打个招呼问我要不要带什么东西。”“袁杰出事了。”我到那时才听出肖杨很低沉的口气。“出事,当贪官了,腐败了?”我的第一反应,因为成天在网上看这类新闻。“不是,婚姻问题。”“小蜜?”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袁杰对阿漓的感情,所以不敢相信。“什么小蜜,现在成功人士流行找老情人。”听肖杨讲,那是袁杰在学校学生会里的老战友,长得很不起眼的一个女生,那会就暗恋袁杰好多年。不知道怎么样两人在阿漓出国这半年好上了,袁杰对阿漓都承认了,把阿漓叫回来,要把事情都做个了断。

  那是我最灰色的一个圣诞节。我不知道阿漓会怎么样了,我天天找她,而他们家的电话却永远没人接。

  阿漓回来了。新年的那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

  “事情都弄好了,好说好散。”语气里是止不住的疲惫。

  “还好吗?”

  “还行,反正不是我的,我就不用去强求。”

  “他怎么会?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吗?”

  “分手时,他也说最爱的还是我,只是我不爱他。你知道吗,他说我从来没爱过他,说从来没有感受到过我的激情。”

  “你是吗?”

  阿漓叹口气,“不知道,也许吧。可日子也一直这么过着啊,我也没要怎么着。不过我想他也对,找个爱他的,要比有个他爱的来得轻松。”

  而阿漓很快收到袁杰寄的一个包裹。那个包裹里,都是阿漓的信,由美国寄出,寄自余潼。余潼,那个在阿漓生命中消失了多年的名字。那些信的地址都写着英语系了,而我们是旅游系,信都被英语系的系秘退回校传达室,一直丢在那只装无人认领的信件的箱里,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它们被去传达室找汇款单的袁杰发现了。那时,阿漓跟袁杰已经好上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销毁这些信。而我想如果袁杰不跟他的老战友激情再燃烧,不和阿漓离婚,阿漓也永远不会见到它们。所以说,福兮祸兮。阿漓看了信才知道,余潼在那个暑假的最后几天拿到了录取通知,很快去签了证,机票就订在我们原定回京的第二天早上。那天晚上,他在火车站等到午夜。那时所有的公车都收了,不能想象在冷清的长安街上孑行,他有着什么样的心情。第二天一大早到了机场,他一直给我们的宿舍楼打电话,直到最后入关的一刻。

  知道余潼在美国后,阿漓花了很多功夫找他。在余潼读书的学校找,给他的系里写信,给他们学校的CHINA-LIST发寻人EMAIL。她在YAHOO上SEARCH,在白页一栏里用整天整天的时间,仍得不到一点余潼去向的线索。

  余潼却仍旧消失着,跟过去的六年里一样。

  阿漓毕了业,在极糟糕的JOB MARKET里还找着了一份工作。不知道是她故意回避,还是真没有合适的,阿漓那几年一直单身一人。我很替她担心,真怕她“除却巫山不是云”,非要长江那一瓢。我就隔着千里万里,给她介绍我认识的单身男性朋友。弄得我先生看我操心这事不管孩子,就老抱怨,“孩儿她妈,这不是更年期过了的妇女同志们的专利吗,咱不离那会儿还有些年头嘛。先给咱孩子换换尿片吧。再说,姻缘姻缘,阿漓同志不就要等她的缘份吗。这事是操心不来的。”

  还真让我先生说着了。阿漓没过多久就给我打电话,说有主了。

  一个周末,阿漓去朋友家玩牌,牌桌上有个他们公司新来的男生,操着一口余潼一样的京片子。“我们是老乡。”男生猜出阿漓的老家后说。“别逗了,追女孩子不用这么瞎掰吧,也太露骨了。”大家都哄他。“真的,我生在那儿,小学一年级我们全家才迁到北京的。”然后男孩说了阿漓她家乡市里的一个地名,说他们家原来住那,那儿离阿漓家一站路的距离。男孩那天在牌桌上很帮着阿漓。他们玩找朋友,他牌好时就紧跟阿漓,牌差时又跳到另一拨。玩了一晚上,所有的人都钻了桌子,除了阿漓。“没劲,没劲,用这种手段追女朋友,可耻啊,可耻。”牌友们一致抱怨,却都很帮忙地先走了,留下男孩送阿漓回家。

  阿漓又找回了她的快乐。也不再打深夜电话骚扰我们。很快的,他们就要看房子,准备筹办婚礼了。阿漓的未婚夫本来就长的就墩实,再被阿漓的美好膳食一养,就吹气似地胖了一圈。有一天他们在草坪上玩飞盘,回家后阿漓就随口说起来,“我看你跑两步,人停下来了,身上的肉却还在空中荡漾。”“真有这么严重?”“嗯,反正到得采取措施的地步了。”阿漓的未婚夫就真开始行动了,除了少吃主食,每天晚上还去公寓小区的健身房跑步,举重。一个月下来,还真有了效果。“怎么样?”一天他跟阿漓展示他的成果。“是不是少了十磅,立马觉着身轻如燕了。”阿漓笑他。

  就在那天晚上,阿漓的未婚夫又出去锻炼,去了,就没再回来。他颅内长了一个血管瘤,那天举重他多加了五磅,猛然一用力,血管突然破裂,马上送到医院也没能救过来。

  阿漓,阿漓,我的可怜的阿漓。

  而阿漓最终也还是熬过来了。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地过着。

  那又是两年后的事了,感恩节后的那个星期六,阿漓去MALL里逛,想买些圣诞节需要的礼物。阿漓在MALL一家家商店逛过去,觉得有点渴了,就在FOOD COURT那买了杯饮料。MALL里的中央有块空地放着不少长椅,阿漓就拿着饮料走到那找了张椅子坐下歇会儿。那儿对面有几个小摊,卖胸花,手机,还有一个画摊,小亭上挂满了人物画像。胸花的摊上挂着个70%OFF的牌子,阿漓喝完饮料就走过去看看。路过画摊时,阿漓很不经意地瞟了几眼那些画像。都走过了,突然心里”砰“地一下。她退回去,盯住一幅画。那画上,青春的阿漓舒着眉头,嘴角一抹轻笑,有点想捉弄人的怪样。阿漓看清了画,突然胸口象是被钝物重重地击了一下,揪心似的疼了起来。

  她见过这幅画,不过是素描的。那是余潼在她们宿舍给她画的。

  “MAY I HELP YOU?”阿漓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中年的东方女子正冲她微笑。

  阿漓很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您是中国来的?”声音听起来很干很涩。

  “是啊。您想画像吗?”

  “啊,不,我看看。这,这个是卖的吗?”阿漓指着那幅画。

  “对不起,那个不卖。”又来了两个顾客,女子给阿漓一个抱歉的微笑,就去招呼她们了。

  那个女子让客人坐了,开始作画,阿漓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直到有个人影靠近,挡住了她的视线。

  为什么过了那么多年了,还是那熟得不能再熟的感觉,那熟得不能再熟的味道,阿漓闭了眼,等着一个颤颤地声音响起:“阿漓。”

  余潼很快从和那个女子合租的公寓中搬出来。他们俩本来是生意上和生活上的PARTENER。如果阿漓不出现,也许他们就这样下去了。

  阿漓所有的磨难都有了结束的理由,所有的痛苦都在那时灰飞烟灭。

  阿漓他们买了房子,把我们家请了去。余潼开的门,我进去,阿漓正吃着她的玫瑰香。她不慌不忙地又拿起一串紫葡萄,一挤一啜,哲人似地开始训导我:“你知道吗,生活就象葡萄,很多东西都不值得去细嚼慢咽。你寻求的只是那丝香甜。如果有什么不如意,有什么痛苦折磨,就要象这样囫囵吞枣般,吞了。”

  我又揪了一颗,一啜,吞了,果然,真的是那种沁脾的香甜,玫瑰一般。

]]>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9/09/12/%e7%a9%bf%e8%bf%87%e5%b2%81%e6%9c%88%e7%9a%84%e7%9c%bc%e7%a5%9e-%ef%bc%88%e8%bd%ac%e8%87%aa%e6%97%a7%e6%96%87%e9%9b%86%ef%bc%89/feed/ 0
白羽 小说连载下部(36-38)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4/03/27/%e7%99%bd%e7%be%bd-%e5%b0%8f%e8%af%b4%e8%bf%9e%e8%bd%bd%e4%b8%8b%e9%83%a8%ef%bc%8836-38%ef%bc%89/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4/03/27/%e7%99%bd%e7%be%bd-%e5%b0%8f%e8%af%b4%e8%bf%9e%e8%bd%bd%e4%b8%8b%e9%83%a8%ef%bc%8836-38%ef%bc%89/#comments Thu, 27 Mar 2014 14:25:08 +0000 阿得儿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p=123 三十六)

他,就是递给我半片铁片的那个乞丐!

虽然画像里的是个儒雅的书生,可仔细看他的五官,明明就是那个乞丐。

我抬起头,惊恐地看向元飞。

“你见过他,对吗?” 元飞轻轻问。

我点点头。
“你再看看这个。” 他又打开一本册子,翻到最后一页。
一副图。

即便是几笔简单毛笔画出的线条,我也能看出那是一辆在地下奔驰的火车 – 地铁!

我呆立在那儿,怔怔地看着画,我求助地看向元飞,这一切太突然又太诡异,已经没有力气了应付了,我有点站立不住。元飞赶过来,搂住我,扶我到那条长塌上坐下。

“你看到的乞丐可是断了腿?” 他问,声音里也有一丝颤抖。

我点点头。他叹了口气。

“那便是我的三叔。”

元飞搂住我,喃喃道:“瑶儿,你从哪里来的? 你到底从哪里来的?”

“我从来不知道我有个三叔,”元飞在我而边轻轻说道,“只到那一天。”

“小时候父亲管我很严,平日除了练武便是读书,16岁之前我都没有下过山。10岁的一个晚上我自己偷跑出来玩,在悬崖边不小心摔下去,就落在刚才那块岩石上。那时侯人小,怎么也爬不回去。沿着岩石走,才发现了那个洞口和这个天台。借着洞里的烛光,我看见了他,坐在床塌上。他问我是飞儿吗? 我说是。他让我不要怕,他是我的三叔。他从床榻上下来,我才看到他的双腿断了。 他带我出去,托着我助我爬回崖顶。”

“我从没听说过我还有个三叔,所以我知道问父母亲没用的。三叔的洞里衣食周全,我断定庄里一定跟他保持着联系。偷偷地留心了好一阵,我发现每隔三天到夜里就有一个老仆人带着吃的进到天坑上面那片树林。有一天我跟着他,看见他从天台下面用吊篮把食物给三叔带下去。我截住了那个仆人,让他告诉我下面是谁。他本来不肯说,我就直接问下面是不是我三叔,然后吓唬他如果不把真相告诉我,我就告诉父亲是他把三叔的秘密告诉我的。”

“那个人果真的是我的三叔。老仆人告诉我三叔二十多岁时突然失踪, 过了一年他断了双腿回来。他说是到了另一个地方在那呆了一个月。他描述的那里的人和事物匪夷所思,没有人相信他。他说可以带庄里其他人去那个地方,还说些有一天帝王会消失大明也会亡那样不敬的疯话。父亲怕他继续扰惑山庄,就把他安置在这个天坑里,封了顶上树林,不许人接近,更不许庄里有人提到三叔。”

“我隔段日子就去找老仆人,带着食物坐着吊篮下去,跟三叔说上会儿话再上去。直到我可以自己从悬崖边可以攀上爬下。”

“我让三叔给我讲讲那个地方,可他却怎么也不肯说了。直到有一天我缠着问他的腿是怎么断的,他才给我画了那副图画。”

“你三叔的腿是被地铁压断的?” 我问。

“是的,地铁,一个在地底下跑得比马快多了的铁皮怪物。”

“那他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到那个地方的。”

“没有,” 元飞看着我,“你呢? 你是怎么来的?”

他的三叔来去仍是他的三叔,为什么我来却是到了别人的身体里?

“我也不知道。” 我取出前襟里的铁片,“但现在想来,一定是与你三叔给我的这半个铁片有关。”

元飞也把手伸到怀里。

“怎么你也有?” 我把他的那半片拿过来,手里的铁片像是有磁力吸引,迅速合在一起,竟要用些力才能扯开。

“土木堡一役后,太上皇被擒,我回大明筹措太师索要的银两。三叔托老仆人白鸟传书给我,让我八月初八务必赶到通州南面那个土地庙替他取些香灰,说有要紧的用处。”

然后在那里他碰到了我和蛾儿,救了我的命。

这一切,却都是他三叔的安排!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那天北京街头走着那么多人?为何他偏偏选中我?

我看着元飞,心里叹到,来到这个世界遇见他,是幸还是不幸?如果我有选择, 为了他,我会来吗?

“你的三叔呢?他现在在哪儿?” 我问。

“等我带回他要的香灰,他已经仙去了,我把他葬在元家的墓地里,把他的牌位立在父亲和叔父的牌位旁边。就在那个桌上,他留给我一封信,里面就是这半块铁片。”

“你是看见我身上这半块铁片开始起疑心的?” 我问。

“是的。”

“你看到我的画像,听我说在要饭路上看见你三叔,你知道我在撒谎。”

“那时并不完全能认定画里就是我三叔,但心中已有些怀疑,又发现你会说洋人的话,不过真正肯定,是直到你刚才确定看到的是断了腿的三叔。”

“所以那天在草原上,你是真的想听我讲,我来的那个地方。”

“是的。”

“你还想听吗?”

“想听,” 他拂拂我的头发,“但是我现在更想知道怎么能将你留下。”

“我又不会离开你。”

他没有说话,眼睛里又充满忧伤。

“不要,” 我把脸贴到他的眼睛上,“别这么看我。” 他的眼神又把我心里那不祥的预感钩起来。

元飞拍拍我的背,“好吧,你给我讲讲你来的地方。”

“我说什么你都信?”

“我信。”

“不会认为我是小疯子?”

“不会。”

“好吧。” 我半躺到长塌上,拍拍旁边,元飞也躺了下来。

。。。。。。

前面的蒙古士兵在山坡上一字排开,塔米立一挥手,箭支雨点般飞来。元飞挡在我的面前,手里的箭筒挥舞着。他们退下了,元飞拉着我继续向前,也先和额麻萨尼小王爷又出现在前方,又是一阵箭雨,元飞奋力阻挡。终于前面没有人再来阻挡,我和元飞骑着马往前,瞬间来到白羽山庄的荷塘前,空气中飘荡着荷花的清香。突然,四周的树木从中站起一圈的弓箭手,下令的却是当今皇上,他的手一挥,羽箭从各个方向飞来。元飞身上被射中了,他转身看着我,满眼悲伤。又有羽箭向我飞来,心口剧痛,我大呼“元飞!”

“醒醒,瑶儿,醒醒。” 元飞在一旁唤我。我挣扎了好一番,才清醒过来。

“怎么啦?瑶儿。”

“我梦见他们都在追杀我们。蒙古兵,太师,皇上!”

元飞把我揽过去,“别怕,那只是梦。”

三十七)

天已大亮。元飞在洞里天台上翻找着。

“你在找什么?”

“三叔应该会留下什么?记下怎么去你来的地方。”

“找到了你想怎样?你要跟我一起回去?”

他没有回答,继续他的寻找。

我回去其实很简单,但是,他不会愿意知道。

我坐在桌前,看着天台中央趴在黑色石块上琢磨的元飞。从天坑顶上斜射下来缕缕光线,照得心里一暖,却又跟着有一丝伤感。我从山洞口的水缸里舀了点水,研了点磨,找了张纸,想了想,写了起来。

“呼与吸之间
可以是一秒
也可能是一生
那永远不如人意的
也总在一次呼吸之间 短暂又久长

而即便那是我远离前的
最后一次凝望
我眼里的仍不会
是你所能看到的

我只愿我能
借给你我的双眼
然后你用它们
至少可以看一次 哪怕只一次
我的世界”

想了想,落款可瑶。写完,心里一痛。

这样伤感的话,还是不要被他看到才好。我把纸团起来,扔到桌下的废纸篓里。

我们回到白羽山庄大院。元飞做好早饭,我们一起用过了,他带我进了他的屋子。元飞把茶沏上,又从架上取下一个托盘,托盘上有几个青色瓷瓶,“你想要加那种花瓣?” 我依次把瓷瓶的盖打开了,鼻子凑进,用手在瓶口轻轻扇。虽然都是干花瓣和干花蕾,清香却都还在,有桂花,玫瑰,茉莉,菊花,还有腊梅。

元飞饮完茶又去了天坑,留我在他的房间里。

屋子里,他曾用过的东西上面仿佛都还留着他的气息。我一件件拿起来,放在手心里好生端详,仿佛要把元飞从小到大的经历都要过一遍。即便没有照片,没有录像,屋里仍留着他成长的痕迹。他用过的弓箭从小到大依次挂在墙上,读过的书从易到难在书架上层层摆放着。我从中间那层抽出一本磨损较大的,果然,稼轩词选。翻开,一页页上都有元飞的注解和心得,他的字,跟他的人一样,儒雅之中偶露凌历。他的书架上还摆着些绣件,小荷包。我拿起来看,绣工非常精致,跟蛾儿的倒不相上下。其中一幅翩翩莲叶上露珠轻滚,含苞的荷花摇曳生姿。这些该是他元秋表妹的作品了。

元飞的包袱放在床边,有一支箭的尾柄露出来。我抚了抚箭尾的白色羽毛,那是元秋小姐送给他的。昨日听到家丁王风提起元秋小姐进宫,才明白曾经拥有这三根羽毛的白鸟,那天上午带给她的便是让她入宫的消息。白桦林一别便是永别,她特地为元飞做了这只羽箭,便是要留她的无奈和痴心。

从书架上拿了那本稼轩的词,我坐下来。 读着读着,睡意又上来,我趴在桌上昏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近晌午,我起身出去,在院子里转转,看见元飞站在荷塘边。

“找着什么了吗?”

他摇摇头。

这时天空飞来两只白鸟,元飞从怀里掏出玄铁素笛。笛声轻扬,白鸟在头顶盘旋一周,落在元飞的手上。带着白鸟我们回到屋里。

“谁来的消息?”我问?

“王风传来的宫里的消息。”

“宫里?元秋小姐送出来的?”

“是的。”

“是什么?” 元飞的神情另我不安。

“皇上即刻会宣你进宫。”

“进宫?!” 突然明白元飞离开灵佑堂说的那句话了,他的担心最终成为现实。封了灵佑堂还不是最坏的惩罚。为了彻底打垮太上皇,皇上要宣我进宫。

元飞站起来,朝屋外跑去,我跟过去,看着他向着天坑的方向奔去。

我不过是太上皇可以偶尔说说话的人,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即便这样,为了打击他的兄弟,皇上还是不肯放过我。什么样的猜疑什么样的仇恨会让一个人对自己的亲兄弟如此,要用尽方法让他彻底绝望?

天黑的时候元飞才回来。远远看到他的身影我就知道他依然一无所获。

“带我走吧,我们往北走,逃到草原上。草原那么大,总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元飞点点头。

等我们从密洞中出来,王风的马车已停在山脚。王风递过来两张纸,却是我的头像,一张女子打扮,一张男子打扮。

“至少他们这个时候还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

“是林姑娘的舅爷陶大人放出口风,说少庄主昨天送你回了家,晚间你才跑出去的。”

“舅爷,他是这么说的?”

“是的,说姑娘从蒙古回来后内里风寒堆积,昨日回家后突发高烧,失了心疯,夜半自己跑出去了。” 王风顿了顿,“刚刚接到元秋姑娘传来的消息,皇上获知林姑娘离家后,再传密旨,见到林姑娘,格杀无论。”

进了马车,我掏出从庄里带下来的铜镜,让元飞拿着,开始用胶水炭笔和从佛尘上剪下的马尾易容,不一会儿,镜子里便出来个低眉小眼的中年男子。我又给元飞粘了胡须。

元飞看着我,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 我问。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还只是在去瓦剌前陶大人的家里看你做过女子打扮。”

真是这样。

“你还记得?”

“记得。那个清晨,你听到我吹的笛声从屋里出来。淡青的衣衫,闪烁的眼睛和一脸的倔强。”

想起元飞那天离开时的转头。

“在那个清晨,你便喜欢上我了?是吗?” 我问。

他点点头。

闭上眼睛,那个早晨清晰如昨日,院子里的元飞双手柄笛,衣诀翩翩,气宇闲定。

“我想,我也是。”我说。

三十八)

出了居庸关,王风留给我们两匹马,留了一匹驾车回去了。

前方是怀来,再过宣府,我们就可以回到草原。

过居庸关时,守城的士兵手里拿着我的画像检视着来往过客,没想到传令这么快就到了边关。我们打马向怀来赶去。

快到怀来时天已黑了,几声雷声过后,倾盆大雨就下来了。我们只好在路边找了间客栈住下。这一天旅途劳顿,我很快就着了。

又是那个梦境,羽箭从各个方向飞来,我大声急呼“元飞!”

醒来,元飞坐在我床头。

“瑶儿,又做恶梦了?”

我摸摸胸口,疼痛还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元飞到后来是救不了我了。不光如此,为了救我,他还会搭上他自己。

“元飞,”我坐起来,“你知道我和你三叔的不同吗?你的三叔是自己到了我的地方。而我过来,却只带来了我的魂魄。”我顿了顿,“我要想回去其实很容易,我只需要离开这里。”

“这就是你不怕死亡的原因吗?” 元飞幽幽地说,“我的感觉是对的,你确是随时准备要离开。”

“以前是的,可是现在有了你,我已经不想回去。如果我们能逃脱,老天知道, 我有多想留在你身边。但是,如果逃不掉,我希望,” 我忍住泪水,拉起他的手,很艰难地说道:“射向我的那支箭,来自你。”

“瑶儿!” 他的声音里满是不置信。

“我不要你陪我死,元飞。” 我的眼泪下来了,“你知道的,对于我,离开这里只是回去,回到我的世界。也只有这样,你才可以活。”

我知道,这是个多么残酷的请求,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能活。而我,必须要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你要活下去,继续去找你三叔的秘密。你会来找我,对吗?你一定来,我等你。”

元飞的泪也下来了,他摇摇头,“不,我不要你离开。我们一定逃得出去,一定能回到草原。”

擦干泪水,黑夜里,我轻轻地念起来。

“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
我就是 那一只
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怀
你若是这世间唯一
唯一能伤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岁月
所有不能忘的欢乐和悲愁

就好象是最后的一朵云彩
隐没在那无限澄蓝的天空
那么 让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象是 终于能
死在你的怀中”

“元飞,你知道吗,这是我的世界里我最喜欢的一个诗人的诗。如果我只能离开,我不要是别人的箭来刺穿我的胸膛。”

“我们会逃脱的,瑶儿,请你不要轻易放弃。”

第二天雨过天晴,化好妆,我们出了客栈,很快进到怀来城。那天正好有马市。“我们能去看看吗?” 我问。元飞点点头。

我是在想,如果离开,我能带走什么?

踱马从市集上穿过,我突然看见一个纹身刺青的摊子。我下了马,从前襟里取出那两片铁片,拼在一起,拿给摊主看。

“能纹这个吗? 能快点儿吗?”

“这个不难。你要纹在哪儿?”

我拉起衣袖,露出手腕上那支箭头留下的划痕,“就刺在这儿吧。”

上马前,我费力地分开咬合在一起铁片,递给他半块。元飞不肯伸手,我看着他,手坚持往前伸,他终于接过去,放到怀里。

“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要认得我,就凭我腕上这片刺青。” 我其实也并不知道这个刺青能不能随我回到我的世界。

可是,我需要他相信。

元飞没有答话,他重重地抽了一下马鞭,马吃痛,箭一般冲了出去。我也赶紧打马随他而去。

夏天的北方说变天就变天,头一晌还晴空万里,转眼云层堆积,暴雨大作。我们只好下马等待雨停。等到雨过,继续上马。这时对面来了一队侍卫,我们停在道边,让他们先过。走在队伍中间的一个侍卫骑马过去后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等他们都过去了,我们又策马飞奔。

我拉住马。

“怎么啦?” 元飞问。

“刚才过去的那队侍卫转过头向这边来了。” 我说,然后看见元飞脸上粘的胡须已经被雨水冲掉了不少。我摸摸脸,也没有几根剩下了。

元飞也朝我的脸看来,疾呼一声,“快走!”

黑夜里,后面那队人马越来越近。

“元飞,” 我停住马,“我们逃不掉了。”

“不,瑶儿” 他朝我喊,“不要放弃。”

我下马,朝前方走去。

我默默流泪,周围没有人声。

抬头,天上只有稀疏的几颗星。眼光回到远处那个灰色身影。

“来吧。” 我说。

那个身影没有动。

“来吧。” 我又说,心里有无限不舍。

那个身影动了,手臂缓缓举了起来,又停在那儿。

“来吧。”

“嗖”,划破静夜的一声,从远处传来,瞬间就到了我跟前。

“砰” 地一声,我心欲裂。

然后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瑶儿!”
。。。

]]>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4/03/27/%e7%99%bd%e7%be%bd-%e5%b0%8f%e8%af%b4%e8%bf%9e%e8%bd%bd%e4%b8%8b%e9%83%a8%ef%bc%8836-38%ef%bc%89/feed/ 0
白羽 小说连载下部(33-35)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4/03/21/%e7%99%bd%e7%be%bd-%e5%b0%8f%e8%af%b4%e8%bf%9e%e8%bd%bd%e4%b8%8b%e9%83%a8%ef%bc%8833-35%ef%bc%89/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4/03/21/%e7%99%bd%e7%be%bd-%e5%b0%8f%e8%af%b4%e8%bf%9e%e8%bd%bd%e4%b8%8b%e9%83%a8%ef%bc%8833-35%ef%bc%89/#comments Sat, 22 Mar 2014 03:16:54 +0000 阿得儿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p=119 三十三)

大门在我们身后砰然关闭。

我和元飞被锦衣卫赶了出来。 除了锦衣卫和宫里派过来的几个太监,其他人不得呆在南宫。元飞已被除去锦衣卫校尉官职,他便护送我回到舅爷家。

“小姐!”一进门蛾儿就扑了上来。大半年不见,她瘦了些,倒高了不少。

“瑶儿。” 舅婆也出到院子里迎我,“这大半年该是吃了不少苦了。” 她拉着我走进正厅房。众人落座,蛾儿端来茶水。

“上次瓦剌攻打京城,听说太上皇也随大军来了,我就一直担心着你,老天保佑你能回来。” 舅婆说着,抹了抹泪。

“让舅婆忧心了。”

“能回来就好。” 舅婆又道:“我还有个好信,你爹你娘都已经从牢里放出来了。”

正说着话,舅爷下朝回来了。

“陶大人好。” 元飞起身行礼。

“给舅爷请安。” 我也给舅爷道了个万福。

“太上皇在南宫安顿下来了?” 脱了朝服,舅爷坐下便问。

“是的。” 元飞答道。

“礼部尚书胡大人本拟了一套迎接太上皇的礼仪,建议派锦衣卫和礼部官员到居庸关迎接,文武百官到京城外拜迎,最后皇上在内城遏见。可是皇上不允,大臣们都没能见上太上皇一面。” 舅爷摇摇头,“这次不是最后于大人出来稳定皇上心思,太上皇也难回京。如今太上皇回来,皇上猜疑之心难免更多,太上皇的日子只怕会不好过。”

“太上皇已经让李实大人回报,回到大明后甘为黔首。” 元飞道。

“话虽如此,皇上未必肯信。”

“南宫荒凉破败,我担心衣食用度也不会周全。” 元飞道。

“听说这次派去的几个公公都不是好相与的。看太上皇现在的情势,只怕还要被这帮势力的奴才们欺负。” 舅爷叹口气,又问,“元校尉可知南宫旁边的灵佑堂?”

“不知。”

“太祖年间,太后夏日便去南宫避暑。太后感念太祖建明之时杀伐太多,潜心修佛以求上天庇护,太祖便在南宫外加修寺庙一间,名灵佑堂。太后殁后,太祖大修灵佑堂以纪念太后,并让其独立主持,只是派人把由南宫通向灵佑堂的偏门封死了。南宫随后荒废,灵佑堂倒存了下来。”

“陶大人的意思?”

“南宫内外锦衣卫把守严密,外人极难靠近。如果元校尉能借助灵佑堂,能离太上皇近一些,可以暗中施以保护。瑶儿,你也跟着去,如何?”

我和元飞当晚又赶回东华门,住进灵佑堂。

虽然我依旧男子装扮,我们还是各住一室。元飞替我放下行李便要往外走,我忍不住上前,从背后抱住了他。元飞轻轻拍拍我的手,把它们拿了下来。

哎,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太上皇依然是囚徒,一个更加不自由的囚徒。而我和元飞,也再不能像在草原上那般自由。

住进灵佑堂,南宫的声音随时传来。真被舅爷说中,到南宫来的几个公公果然势力,干活喊不动不说,平日里还故意说些难听话踩乎太上皇和皇后。倒是有个阮公公为人还老实,仍待太上皇皇后尊敬有加。听其他几个公公的对话,阮公公在宫里做了四十年,熬到现在也只是个少监,便是因为他不会溜须拍马,见风使舵。阮公公刚开始也并不多话,太上皇倒时常问候着他些,两个人渐渐说上话来。太上皇总算有个人可以聊聊以前在宫里的旧事。

宫里拨给南宫的用度果然也不周全,每逢三餐不继时太监们便在院子里骂骂咧咧的。太上皇和皇后呆在屋里,并不出声。

那天我和元飞出门,路过南宫大门时被叫住了。

一个看着有些年岁的太监从门里出来。

“元校尉” 他叫道,我听出来是阮公公的声音。

“这是太上皇后做的一些针线,你们帮着带出去换些吃用吧。” 他把手里的小包袱递过来。

我上前接过。

集市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在灵佑寺里憋了半个月,都快生霉了。看到攒动的人群,心里一下豁然开朗。

在卖女红的铺子前,元飞跟我分手。

“你要去哪儿?”

“去把它卖了。” 元飞取下身上背的箭筒。

“卖了它?”我摸着那镶着金丝和宝石的箭筒,元飞家的祖传之物。

“太上皇困顿如此,我留它何用。”

元飞向刀箭铺那边走去。我转身进到卖女红的铺子里。卖东西是件求人的事情,我磨了半天店家才肯多给了两文钱。

走出店外,朝刀箭铺那边走去。远远地看见元飞立在一个香料铺前询问着什么,里面一个深眼隆鼻的洋人在跟他边说边比划。

元飞看见我,朝店家作了个揖转身向我走来。

“卖掉了?” 我问。

“嗯。”

“你跟那个洋人说什么呢?”

“哦,请教些香料的问题。”

三十四)

晚饭后元飞来到我的房间。我们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如果自己有选择,你还会回来吗?”我问。

“你说呢?”

“我要听你说。”

“姑娘愿意到哪儿,我就跟哪儿。”

可现实是,我们都没有选择。

“林姑娘,” 元飞问道,“你上次说过的Angel是什么?”

“天使,上天派来的使者。”

“那God?”

“上帝,上天。” 我有些疑惑,“问这个做什么?” 当时随口说出,并不以为他会深究,没想到他却还记得。

“嗯,突然想到了。” 他点点头,然后起身离开了,留下一头雾水的我。

我在夜里醒来,听南宫的院子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我起身,披衣出门,站到被封住的那扇门前。

“是林姑娘吗?”

“是我。”

“我把你吵醒了?” 他问。

“我本来就很容易醒。”

“睡不着,就出来看看。已经快忘了,大明的星空是什么样。”

我抬头望望,“天空好像没有草原上的那么高那么远,星星也少多了。”

“林姑娘更喜欢草原的星空?”

“嗯,至少更自由一些吧。” 我答非所问。可我知道,他问的也并不是星空。在草原上做囚徒却比回大明做太上皇活得更自由,仿佛不可思议,却又完全符合逻辑,帝王家的权力逻辑。

“如果这是回大明要承担的,那就必须承担。” 他在那边轻轻地说,“至少还有满院的古槐,在这酷暑里带来些荫凉,一切还没有太坏。不是吗?”

第二天晌午,南宫里突然进去一队士兵,然后一片砍伐声。只一个下午,院子里的树木被一伐而光。皇上下的旨意:南宫树木茂盛, 易隐藏奸细,恐对太上皇不利,一尽伐去。

原来在南宫里,除了无处不在的眼睛,还有无处不在的耳朵。

没有树木遮挡的南宫酷热难当,几个公公怨声时起。太上皇却没有一丝抱怨。倒是元飞,看着我时开始有一种担忧的神色。

“林姑娘,是你吗?” 夜半,我出到院子,南宫那边便传来太上皇的声音。

“我不该多说那些话的。” 我说。

“不是你,当然不是因为你。” 他说,“树木伐了,院子空了,看夜空倒更容易了。还好这片天空拿不走。”

我在心里叹口气,不再说话,在院墙这头默默陪他看夜空。

“这样静静地就好。” 他说,“谢谢你,林姑娘。”

以后只要夜里醒来,我便去院子里,静静仰头看一会儿星空。不知道为什么,只希望这样站一会儿,能给他些安慰。虽然我不知道太上皇在不在墙的那一边,更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在这里。

元飞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沉重,可他什么也没问没说 。

那天,寺里主持找我和元飞过去。

“锦衣卫明天就要来封寺,灵佑堂的僧人今天就要一并遣散,两位施主赶紧收拾一下吧。”

那座囚笼必须更封闭,更让人绝望。

“你在想什么?” 一同走回舅爷家,看着元飞紧蹙的眉头,我问。

“这还不是最坏的惩罚。” 他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安。

“还能怎么样?他也不能将太上皇杀了吧。”

元飞停了步子,看着我,眼里的忧伤如箭般射过来。心里莫名一痛。为什么这么伤心?他在担心什么?

拐过前面那个路口就是舅爷家那条胡同。

“少庄主!” 旁边一声惊呼,一个人从旁边的马车上跃下来。

“王风!” 元飞赶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元秋小姐进宫后,照少庄主的吩咐,管家就把大家都遣散了,我留在京城里做些买卖。”

元飞回头看着我,“林姑娘愿意跟我跑一趟吗?”

“去哪儿?”

“白羽山庄。”

三十五)

我和元飞面对面坐在车厢里。我一会儿支开车窗看看外面,一会儿又挑开前帘问王风还有多远。元飞静静坐在那儿。

我终于坐定,抬头碰上元飞的眼光。

朝我微微一笑,他伸出手,拍拍旁边的位子,我乖乖地坐过去。坐下,刚要说话,他伸出手指,压在我唇上,一手揽我入怀。元飞的头靠下来,在我耳边轻轻的问,“小疯子,你为什么要疏远?”然后,他的唇压下来。

我在那一刻融化。

马车停下,我从元飞怀里起来。

眼前是白羽山庄,可是,上山的路呢?

还是那座平地而起的山头,上半山依然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下半山大块大块岩石中间那条上山的路却不见了。

“我会用白鸽传信,收到信你再来。”元飞吩咐王风道,王风拱手听命,调转车头离开了。元飞带着我往后山走去。

后山建有一处祠堂,已被毁坏大半。“是瓦剌大军。” 元飞向我解释道,继续拉着我向祠堂内室走去。里面是一只大红色的硕大的千年烛,上面有深一道浅一道被刀箭砍过刺过的痕迹。元飞拉着我走到烛台后。后面靠墙置有个小铁磨,元飞过去把住推把,左边三圈,右边两圈,再左边四圈。

有“嘎嘎”的声音传来,我回头,身后那扇石壁从一侧慢慢打开了,露出一个洞口。元飞拉起我进到洞里,再按动洞边的机关关上石壁。

一片漆黑。

元飞在一旁摸索着,嚓嚓两声之后他把火石点燃。元飞点燃洞口一盏烛台,“跟着我,小心台阶。” 洞里潮湿,石阶上长满苔藓,几次我都险些跌倒。元飞一手拿了烛台,回身用一手牵了我,慢慢往上走。

不知走了多久,上方有光线慢慢渗入。洞里越来越亮,我突然闻道一股花的清香。终于到得洞外,面前是一大片的荷塘。翩翩荷叶之上,是亭亭的荷花,或开放或含苞。

“饿了吗?” 元飞问。

我点点头。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元飞又从岩石上打开一个洞,从里面取出些食物。

“你们山庄里还有多少机关暗道呢!” 我赞道。

元飞又带着我去菜园。菜园虽荒了大半年,杂草丛生,我们还是寻着了些青菜。元飞在厨房里呆了一会,就端出一盘烙饼和一碗青菜汤来。烙饼外焦里嫩,除了盐,他还放了天香野。天香野真是种奇特的调料,跟牛羊肉在一起是能压腥膻味的浓香,跟面食在一起,却是一股清香。

“要能一直住下来该有多好,” 我说,“我想天天吃你做的烙饼。”

他爱怜的看着我,没有回话。

“身为白羽山庄少庄主,你怎么会做这些杂事?” 我有些好奇。

“父亲以前最喜欢母亲做的烙饼,母亲就常给他做。小时候喜欢给母亲帮忙,看多了就会了。”

“我也喜欢和我母亲一起做这样的事情。端午节包粽子,元宵节包汤圆。我最喜欢过年前跟母亲一起做香肠。香肠要好吃,花椒的味道最重要。一定要用整粒的当年新鲜的花椒,炒干后碾碎了和进去。” 我边说边要咽口水。

元飞又端上茶,喝一口有一股花香,“这是桂花的味道吗?”

“是。母亲当年最爱收集各种花瓣,晒干了加在茶水里。她走后,我也一直这么做。”

“林姑娘。” 元飞开口。

“叫我瑶儿吧。” 我说。

“瑶儿”

“哎。”

“你怎么会说洋人的话?” 他盯着我的眼睛。

“洋人的话?”

“你说的Angel, God。”

“那是洋人的话?” 问题来的太突然,脑子有点发蒙,便只好装糊涂。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是了,那天市集上卖香料的洋人。

“我们家那边好像是有洋人,我听他们说过。” 我只好胡扯。

他摇摇头。

“哦,对了,讨饭的路上,听人说过,你知道的,现在有到大明传教的洋人。”

他摇摇头。

“跟我来。” 他拉起我的手,穿过山庄,再穿过一片树林,来到悬崖边。他便要往下跳,我要拉住他,可他太快了,转眼已经不见。

为什么? 他这是为什么?

这又是梦吗?

来不及伤心,我瘫倒在地,疯狂地捶打着头,想要醒来。

“别打了,再打真成小疯子了。” 抬头,他半个头露出悬崖。我爬过去探出身子,才看清楚他站在悬崖边突出来的一块岩石上。

他帮着我也下到岩石上。我瞪着他,“很好笑吗? 这很好笑吗?”他拉过我,“对不起,我没有想让你这么着急。”

元飞牵着我沿着这块岩石贴着崖边往前走。虽然地势陷恶,这块岩石倒还平稳,走了十几步,元飞转身进了一处洞穴,我也跟着进去了。

洞道不大,仅供一人弯着腰出入,感觉我们一直在往下,越往里走,洞身越发宽大,前方有光线照入。然后,豁然开朗,我们到得一处洞中平台。平台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圆形石块,石块中央陷下去椭圆形的一块,里面一圈一圈布满奇怪的图形。抬头望,上面远远的是圆圆的一片天空。石块像是从空中落下,砸落出这个圆坑。

元飞绕过黑色巨石往前走,我跟上去。“这是哪儿?”

他没有说话,把我径直带到平台另一侧一处更大的洞穴,里面竟然有桌有椅有床。

我好奇地四处翻看着。

“你在找什么?” 元飞问。

“武林秘籍。” 我回答,这种地方不都是武打书里武林前辈藏秘籍的宝地吗。

“瑶儿,你过来看。” 我过去。

元飞手里是一卷画轴,他慢慢打开,是一个带方巾的男子的头像。仔细一看,我“啊”地惊叫一声。

]]>
https://hxwk.ciaos.org/a-der.hxwk.org/2014/03/21/%e7%99%bd%e7%be%bd-%e5%b0%8f%e8%af%b4%e8%bf%9e%e8%bd%bd%e4%b8%8b%e9%83%a8%ef%bc%8833-35%ef%bc%89/feed/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