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谷堆旁边 (转自旧文集)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看来我是越来越老了,陈谷子烂芝麻的那些老事越来越爱在脑子里晃悠。

云岭镇上,那条家门口的青石板路,从来没有象现在记忆中那样青滑,光溜溜的,在晴朗的天里,云朵的影子就在上面静静地流淌。

那时我们几个小的都和阿爹阿妈住。最小的慧君跟阿妈睡屋里的西床,我们睡东床,慧英跟阿爹一头,三个里头我最大,就在阿爹的脚那头。

我最喜欢起床那会儿,一睁开眼,披上外衣,扣都没系就奔到两床之间的条桌前。阿爹在街上开个铺子,每天结完帐,如果生意好,就会留几个铜板,平均分成三摞,放在条桌上。这样的时候并不常有,但每天一起来就去查看已经成了我们三个姐妹争抢的重头戏。那天又是我早了些,一下床就听见慧君一咕碌翻身坐起来,带着哭腔嚷开了:”阿姐,又是你,好多天都是你!”阿爹已经去开铺面了,阿妈也早就起了,在灶台下烧火。我已经看到条桌上的三摞铜板,赶紧抓起两摞,跑过去把右手里那几个塞给慧君,“别哭,别喊了,今天有,拿着,你的。”我不想阿妈听见了,又吼我不让着妹妹。

把铜板小心翼翼揣进衣服兜里,我高兴极了,空等了好些天了;今天终于得了,又是逢着镇上赶场的日子。

早饭时阿爹不在,我就不怕他又训我吃相不好,手上吃几下筷子头。三下两下把饭刨进嘴,我就跑到门外。

赶场的人已经开始来了,买的卖的都背了背兜,显得青石板路越发的小了。下了几天雨,突然放晴,给赶场的人的脸上添了几分惬意,连讨价还价声里都带着好心情。我去邀了隔壁的学芸。学芸是我的同学,却又比我矮一辈,是我的小跟班。我们在场上转着,拿不定主意怎么花去兜里的那几个铜板。如果在往常,就没有这些烦恼,我们或去买两把炒白果,或着买一个发馍馍分。但今天的场市上,铺在青翠的桑叶上的樱桃那般的鲜嫩骄艳,用荷叶包着的凉拌洋姜散发着诱人的麻辣香味,那炒胡豆看着仿佛也很沙脆。我已经不能做任何选择。学芸在旁边做了很多建议,但是都被我不假思索地否定了。“要不来用老虎来猜。”嗯,这倒是个好主意,“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放屁就是它。”结果是拌洋姜。卖主把洋姜用撕好的荷叶包了递给我,我伸手,却又在接的一瞬间后悔了;樱桃和胡豆一定会更好。我希望场市永远都不要散,即便没有钱再买其他的吃食了,那挤拥的人群,嘈杂的讨价还价声远比那安静的青石板路好耍很多。但场终于是散了,人群朝石板路两头褪去,渐渐地,夜色和静谧重又降回小镇。

我怯生生地进屋,知道自己今天是野大了。堂屋里很静,我靠着门边偷偷地梭进去。看见阿妈和几个姐妹都悄悄地坐在饭桌上,阿爹却在堂屋中间的藤椅上,怒视着站在堂屋中间的那个人。我蹭到桌边,坐了,才看清他是阿哥。他不是在眉山师专读书吗?怎么没到放假就回来了。“真是丢先人的脸!”阿爹终于开口,“阿爹…”阿哥想解释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读书人偷东西!”“阿爹,我饿啊!”“饿?你不把书读出来,以后,有你更饿的!”

阿哥初中毕业考上了眉山师专。能上师专可是件美事,除了三年毕业后能被聘到学校里当教书先生,更好的就是上学非但不用交学费,连伙食衣裳都包了。阿爹阿妈当初可高兴了。我知道的,除了已经嫁出去的大阿姐,二阿姐,四阿姐和待嫁的五阿姐,以及出去读书的阿哥,这边家里还有六阿姐,我,慧英和慧君读小学,阿爹是再拿不出钱补贴阿哥了。后来听阿哥说,教育局给学校拨的钱粮被层层盘剥,到了他们那里就都不能保证有饱饭吃。有学生饿得受不了就去食堂偷馒。阿哥那会儿都上到最后一学期了,那天还是没扛过饿,别的同学偷几次都没事,他第一次就被抓住,被学校开除返乡。

当时四阿姐刚嫁出去,姑爷在镇上小学做校长。他还可以把阿哥聘去在他的学校教书。等到四姑爷转去税务局做事,接替他的却是学校里他的老对头,到次学年,阿哥也没再接到聘书,说他没有师专的文凭。

我们家田产不多,生活主要靠阿爹在镇子上的店铺支撑。因为家里只有阿哥一个男丁,而阿哥又一直在读书,田地就都佃出去给人做了。我们住的小镇近百年里遭了几次火灾,老房子不多,街两旁大都是茅草房。我们家前些年因为铺子生意好,倒还新立了房子,不过也就是前面是瓦房,后面仍是茅草房。阿爹是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很凶的,却也是看不得他去操田劳作,便让阿哥在自己铺子上呆着,学点做生意的本事。其间,又给他说了个镇上中等人家的女儿,成了家。阿爹虽然对阿哥严厉,但很多时候都是为了他想的。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后来那些年月里,这些爱却都变成害了阿哥的。

过了两年,我们学校就停办了,因为闹土匪。那一阵,从周围山区一下子涌来各路土匪,象是被炸了窝的蚂蚁,四处乱串。他们挎着枪,在青石板路上三三两两地走着,游行一般。镇上人家都被抢了,我们家也不能幸免。那一次,他们抢了米,翻走了一些钱,又把阿爹的毛皮背心拿了。其中一个土匪不经意地问一声:”你姓什么?”阿爹说”李。”“哦,本家。”土匪想了想,就把背心还给了阿爹。后来听阿爹他们说,那股土匪是双河来的,可能是双河李沟那边的人。

那是四九年。成都是四九年底解放的,到五零年初,才有部队从成都打过来。听说部队要过来了的那天,是镇上的赶场天,阿爹把我们家分成几拨,让我带了慧英去找王家扁的二阿姐。刚走到场口,却碰到他们来赶场。我跟他们说了,他们却还不信,让我们先去。结果不到晌午他们也回来了,很惶恐的样子,说是听到开枪的声音。“打过来了,打过来了。”在二姐婆家呆了三天,好象又无事,阿爹他们过来,把我们带回云岭。头天晚上镇上还是静悄悄的,第二天一早,起来推开门,却看到镇子街两边的街沿上坐满了解放军,有的还在打背包,才知道他们头一晚就来了,在街头睡下的。因为我们家是瓦房,家里住进了解放后的长官连长。住了几天,连长跟阿爹还谈得来,就主动给他分析了形势。说我们这样的家庭,虽然田不多,但没有人种地,是很有可能被划为地主的,唯一能解救的办法就是家里要有人出去参加革命工作。也提了一条建议,让家里出个人跟着部队走。这支部队是要往川西打过去的,听说最后还要进藏。阿爹舍不得让唯一的儿子去,几个女儿中五阿姐慧珍又十七,该准备嫁了,这个建议也就不了了之。

大部队走了,留了一些军人接管镇子。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搞”四大运动”,清匪,反霸,退押和土地改革。

清匪工作很块就完成了。解放军刚来的第一天,有估计是没摸清底细的土匪,居然还不知死活地从山上打下来,被解放军两下就收拾了。随后部队又开进山,没费多少劲,就把残余的一网打尽。

接着是反霸。云岭本来就没有大户,没法揪出个恶霸地主。不过他们还是狠狠地搞了”陪退”,阿爹和几个家境稍好点的,被押到我们小学操场的主席台上。批斗的人用马鞭子抽,逼他们交出金银和值钱的东西。我背着阿哥的儿子站在人群后面,看到阿爹的双手被绳子缠了,往两边拉着,马鞭子”啪,啪”地一下下抽在阿爹的弓起的背上。阿爹完全没有往日的威严了,而他眼里的痛楚让我不能再看,背着孩子我飞奔着逃离了学校。阿爹还算是运气的。隔几户的马德名的父亲就惨了。他们把他的两手臂牢牢栓住,然后往两边使劲扯,两支大拇指生生就这么生生给拉断了。又有其他消息传来,有一个是关于学校里高我一级的女生的。她家住在下面山沟里的乡上。爹死了有几年,就她跟着她阿妈过活。家里只有不到十担租的地,因为没有男人,都佃出去了。也才比别人多有那么几担租的地,她阿妈在退陪批斗时,被马鞭子给活活抽死了。那个女生比我高一级。文静秀气,成绩也很好,转眼却成了孤女。还好她遇着好心人,被学校的老师收养了,初中毕业时还考上了地区卫校。

二阿姐婆家也遭起了。她公公家,从祖上继承了将近能出二百担租的地,因为公公当过几天伪副乡长,也被镇压了。但他怎么会是恶霸地主呢?周围几个乡镇里,他可是大家公认的善婆婆呀。

刚解放时,上过眉山师专的阿哥还被选去县里急训,完了就能补充到革命教师队伍里去。可阿哥已经上了两个星期的课了,却被云岭的干部派人把他叫回家,当时跟阿爹说的是,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务农,阿哥回去会对划成份有好处。

当年划成份的标准是人均三担租(大约1.5亩)为中农。我们家人口多,人均根本不到三担。可到那时,他们又说虽然阿哥目前务农,但从解放往前推三年,他却是没有,我们家的所有地都是佃出去的,就还是把阿爹定成了地主。我后来背地里听到阿妈跟阿爹抱怨,不该同意让阿哥回来的。他要真的上完培训班,去当了老师,就算是参加革命工作了,我们家就不一定会被划成这个成份。

成份一划定,我们全家就被赶到下面山沟里的田坝里,一家8口人(五阿姐在之前得了急症去了)只分到一间茅草房。我们仿佛都顾不上去为五阿姐的去世伤痛了,那间茅草房里,更多地弥漫着对未来的恐慌和不安。

赶到山沟两年之后,我在春季小学毕业。县初中很不好考,我们小学校每年也就一两个能去。第一年我就没考上。等了半年,慧英秋季毕业时又一起去县城会考。这次我倒是考上了,慧英却落了榜。那年是最难考的,因为刚停止春季招生,次年春季要毕业的学生也来考,而县初中象往年一样仍只招两个班。看完榜,回家的路上,我们顺路在新安镇四阿姐那歇一脚,四姑爷听说我考上了,还把我和慧英带去街上的羊肉摊给我们一人买了一碗羊肉汤。慧英因为没考上,哭得吃不下,只有我喝了。在日后很多年里,我都认为那是这辈子最美味的佳肴。因为那之前和那以后很久很久,我们都不曾再有喝羊肉汤的机会了。

除了阿爹阿妈被戴上地主的帽子,阿哥作为唯一的儿子也未能幸免,其实他是不当家的,应该我们一样,只能算是地主子女。好在队里的人还没有为难上了年纪的阿爹阿妈,只是阿哥一个人被折腾。旦凡来点什么运动,阿哥都会被叫去挨批受罚。坏分子们除了挨打,还被押着在寒冬腊月里下水田。有一次我从县里中学回来,听阿妈讲还有人在斗争会上逼着他们喝粪水。一旦戴上地主的帽子,有什么坏事都往你身上推,即便没有什么事,捏也要捏出几桩。有一次,他们又斗争阿哥,说他一个地主分子,怂恿读书的妹妹去搞破坏,割地里的豌豆苗。那时我已经在地区师范读书了,毛燥燥地带了读高中的慧英去公社工作组那里理论,说斗争也要讲事实求是。回到学校不久,班主任给我看一封工作组告我的信,说我作为地主子女,居然还敢乱说乱动,让学校处分我。还好班主任听了我的解释后,并没有再追究。

初中毕业时,我没有选择考地区的重点高中,却去了师范学校。重点中学和师范收分一样,我也听大家都说,进了那所高中,毕业时就能稳打稳地上大学了。可是我们家太穷了。初中时,一个月五块的伙食费。为了申请每月两块钱丙等的助学金,除了要经受去村里,公社各级开证明的种种屈辱,到班上大家互评时,我的地主子女的成份又会被一次次地搬上台面。我的六阿姐高我两级,考县中时是当年的状元。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初中毕业前被阿妈叫到跟前。阿妈流着泪跟她说,家里是一分钱都没有了,后面的妹妹读书只能靠着她了。六阿姐连师范校都没有上,初中毕业直接去当了小学老师,一个月18元的工资。有了六阿姐的资助,初中后两年我没再申请助学金。而我也再不能花她的钱去读高中了,还有一个慧英要她供呢。只是我没有想到,去了省重点高中的初中同学,家境困难的,高中三年的生活费,学杂费竟全都被免了,其中也包括你爸爸。

师范毕业后,还是因为地主子女的成份,我被分到县里最远避的山区乡上教书。因为远,反而少了许多限制。没两年就到了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不够吃,学校就在操场周围种上一大圈四季豆。川西是最富饶的,随便种了,也没见有人怎么收拾,一串串的豆子就结得嘟嘟实实的。从食堂一碗一碗地打来吃,比那些糠面就好了很多。那时我拿三十二块的工资,瞒着家里给读大学的你爸爸寄7块(我们那会还没结婚),还要给后来也上了大学的慧英6块,所剩不多,也不能太多地照顾阿爹他们。还好阿爹那边的乡上也是山高皇帝远,没有人非要去割那些救人命的”资本主义尾巴”。阿哥他们在房前屋后种满了南瓜,又有大阿姐靠用自家的碾米机给队上碾谷子偷偷留一些给阿爹拿来,就还可以支撑。阿嫂是个很能干的人,从腌菜到女红无一不出众。她便做了很多鞋踮什么的,送给队上干部或家人,居然还拿到了给队上养猪的好差使。养猪的人家,不仅可以从猪食里淘出些碎玉米,麦糠这些好东西,还能从喂猪的红苕藤子上翻出些没摘干净的小个的红苕。只是阿哥为了保卫猪圈,每晚还都得去那守夜。

你爸爸上到大学二年级病退回来,我们结了婚。他过了半年又回学校。而我已经怀上了你大姐。为了有人照应,我申请调到你爸爸家那个公社小学。后来想想,那还真是个错误的决定。同样的一个县里,你爸爸家的公社因为里县城近,公社的干部太左,把”尾巴”割得最干净,饿死的人也最多。

阿妈先出来给六阿姐带孩子,刚开始管的不严,还上了城镇户口。等你大姐出来,她又过来帮我。我们每人一个月23三斤粮。那会没有油水,这些粮根本是不够吃的。阿妈去橹学校边上木槿花的树叶,去挖地木耳。想劲办法省出几斤粮食。我们托你大爷偷偷拿去卖了,多出些钱补贴家用。

可很快就来了”四清”,他们查出阿妈的地主成份,马上取消了她的户口,勒令她回原乡。阿妈走的时候,我都拿不出钱给她,她还安慰我,说我能把供慧英把大学读出来,她已经很感谢了。

后来还有一件事,让我对阿妈永远愧疚。

我生小军时,你爸爸也从省城调回县里,就在广播站工作。就在那时他们广播出了个事故。林彪那会已经出事了,他们却放错了录音,播成了以前他的讲话。虽然只播了几句,却也是个可大可小的政治错误。我都快生了,你爸爸单位还在开会讨论怎么定性呢。阿妈背了一背兜鸡蛋,走到新安四阿姐那,打电话到医院问生了没有。我怕阿妈来,她的地主成份又会给你爸爸的麻烦事添乱,就跟阿姐说不要让阿妈来了。听阿姐说阿妈很伤心地哭了,饭都没吃,留下那背兜,拐着一双小脚回家了。

哎,不说了,不说了。你看我,总是爱摆这些事。其实,人这一辈子,以为熬不过来的,最终也还是熬过来了。

此条目发表在 未分类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