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回国,是为了给69岁的母亲祝寿。母亲过70大寿,按风俗要提前一年过。要走的前一晚,从“大嘴蛙”吃完麻辣鹅唇回来,一家人又围坐一桌打上了麻将。在我连点了母亲三次之后,大姐和二姐都不依了,说我故意放水。姐夫们在一边和父亲高声谈论着前不久东西干道上发生的警匪枪战,小侄女和小外甥尖叫着,没有目地的在客厅里疯跑。我码好自己前面那摞牌,轻声说:“我和林晓余离婚了。”坐在我两旁的大姐和二姐听到了,都停下来,转头看着我。“什么?”坐在对面的母亲没听清。“我和林晓余离婚了。”屋里一下静了好多,只剩下两个孩子的尖叫。“哦”母亲听清了,点点头,无事般随即甩出色子,看了一下,“五对”,然后伸手从我面前的那摞牌里取了两墩。我在心里叹了一下,母亲是不会在意我和林晓余离婚的。在她的心里,阳雨,我的前妻,才是她真正的儿媳妇。
那天晚上我们还是早一点收了摊,除了我明天要走,就是因为我公布的消息了。洗好了躺到床上,母亲到我的屋里,问我都收拾好了吗,我答,说都弄好了。她还是把我的箱子打开,理了理,顺了顺,合上,重又拉上链子,起身往外,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你明天去北京,会去看阳雨吗?”“不会了吧,您知道的,我们这么多年也没联络了。”母亲“哦”了一声,帮我关了灯,拉上门,却还是把她压在喉咙里那声沉闷而悠长的叹息留放在黑暗里。
我和阳雨当年上的是一间小学,同级但不同班。我开始注意她,是因为有一天和我一起打弹子的他们班的男孩在她经过时喊了一声,“卖—洋芋—了。”也因为她的清秀,更因为她脸上那种惹人怜的怯怯的表情。那时,我们已快小学毕业,发现她回家都要从我们家的楼前路过后,一放学,我就会快快地跑回家,迅速爬上四楼,在阳台上等她。她一走到楼下,我就偷偷朝她扔小土块,然后看她仰起头,着懊地四处张望的样子。很多年以后,每回阳雨跟我在枕边翻变天帐,逼着我交代以前有过的恋情时,我只跟她承认上小学时,朝一个女孩扔过土块。“我也被扔过,不是你干的吧?”我矢口否认,父母后来搬了,阳雨没去过我们原来的家。任凭她如何威逼利诱,我都不肯告诉她那个女孩是谁。我喜欢这么逗她,然后看她恨恨的,嘟起嘴骂我从小就不老实,却最后又把头缩到我臂弯里,轻声嘟噜:”从今往后,你要再扔,只能扔给我。”
后来我们都升进了同一所重点中学,第一天开学,在新生班级名册的公布栏里,同一张纸上,我找到了她和我的名字。上初中时的我,又瘦又矮,坐在第二排,而阳雨则在后面。我喜欢背靠着墙侧坐着,那样不用转头,用余光可以看到她。那张白晰的小圆脸,总是专注的表情。阳雨仍然是老师的好学生,但怎么受宠,还是带那点怯怯的味道,每次发言也总要老师催促:“大点声,大点声。”初中三年级,是我们班的动荡岁月,好几个老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突然离开了学校。请来的代课老师走马灯似地换,根本压不住堂。他们在上面讲,我们在下面聊自己的,下五子棋,围棋。有一次,代英语课的那个老头声音都喊哑了,他在喧闹声中停下来,很无助地环顾四周。我看见他看到阳雨依然专注,期待的表情,眼睛一下子湿了。那次以后,我不再同邻座下围棋了。到升高中时,班里大半同学因为中考成绩被“请出”了这所重点中学,而我刚好比学校划的线高了两分,很幸运地留了下来。
高一时我和阳雨没分在一个班,高二我学了理科,她却从了文科。阳雨仍是老师的宠儿,一进高中就被选进学生会当宣传委员。我曾看到她在我们的后门找班长联络学校汇演的节目,那时我的身高已经让我坐最后一排了。后门开着,楼道里很暗,从窗户透过去几缕阳光就照在阳雨的脸上,显得她的脸格外的白净,清丽。她仿佛感觉到了,朝我这边看来,看到是我就笑了,我却没有接她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上了高中,不再能从她的脸上看到那丝怯意了,相反的,我不断看见她的名字出现在各种表扬簿上,她的诗刊登在学校的月报里。
到高二时,就有消息传到我们班,说她“分了心”,喜欢上了高我们一级的一个男孩。去物理老师那拿批好的卷子,偶然听见她跟她们班的班主任的聊天,说阳雨变“复杂”了。那个男孩经常一个人坐在新修的葡萄架下,脸上有着不同与其他男孩的深沉表情。我后来跟阳雨提到那个男孩,她说他是去熬烟瘾的,因为在学校不能抽,就在那儿偷偷把烟拿出来闻一闻。不久,又传出男孩和另一个女孩的故事。那段时间我改掉了十几年睡懒觉的习惯,早上七点一过就到校,在车棚里等阳雨,然后在她的眼光看过来之前扭头而去。她扶着车从我身边过去,低着头,随风而起的衣褶轻甩出淡淡的忧伤。我跟踪那个男孩,查到了他骑的自行车,找机会就去拔他的气门芯。从气鼓鼓的推着瘪了车胎的自行车的他的身边飞弛而过,我有着替阳雨报复了的快乐,
我知道我和阳雨注定会走到一起的,就在我收到北京那所高校的那一天。在去北京的站台上看到她,她的父母带着她弟弟在送,跟她嘱咐着,她点着头仿佛在听,却把手里的小包在身边前后地荡着。她看见我,仿佛要冲我笑,又突然记起什么,把头转开了。我的心登时充满了快乐。走过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大方自然得让自己都觉陌生:“阳雨,这么巧,我们一趟车。”她回过头,有点吃惊地看着我,随即展开一个笑容:“是啊,真巧。”我们在同一个学生车厢,我把座位换到了阳雨的身边。中学六年我和她说话不超过二十句,不知道为什么,到那天我却象跟她做了多年的朋友。聊完初中的同学,我们找了对面的学生一起打牌,火车翻过秦岭,才歇了。后半夜,我是因为左肩的酸痛醒来的,睁开眼,发现她的头靠在我肩上。肩膀真的很酸了,但我不愿意挪开她的头,她的轻轻的鼻息,发酵粉似得让我六年的等待蓬松开来。
高中那三年,是我最压抑的三年,为了把成绩从倒数几位赶上去,我放弃了所有的爱好,每天只有读书,做题。数起开心的事情,拔气门芯倒是一桩。而远离家乡的大学生活,却让我所有的封起来的才气都象被拔了塞的香,一气里喷洒出来。从来都是群众的我,动不动就假公济私召集中学校友会,领着大家在北京各个皇家园林乱串。
可我弄不懂阳雨,我的狼子野心已昭然于世了,她却浑然不觉,只和我称兄道弟,逃避所有与我单独相处的机会,让我很受打击。那天从香山下来,公车站那儿人潮涌动。把兄弟姐们的一个个顶上去了,车门几经开合终于关上,我正要松口气,看见她站在那儿,裹在夕阳的光辉里。我晃然又回到高中,看她站在后门,和我的班长说话。我向她走去,同时看见一线犹豫从她脸上划过。宝贝,你在犹豫什么,我听见自己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我更加坚定地走向她,直接拥她入怀。阳雨没有丝毫挣扎,软软地靠上了我,而我,激动到了极至脑子倒空空荡荡,感觉不到她的一丝份量。
后来我问她,那时她在犹豫什么,她说:“如果我那天接受了你,我就一定要嫁给你。我在想呢,你是不是会爱我一辈子的那个人。”我大叫不会吧,我们还没怎么着呢,怎么就要我把一辈子都交代了。“你跑不掉的,自认倒霉吧。”
我告诉她我从初中就掂记上她了(隐掉了小学扔石块的事),她说她知道,“因为你上课老偷看我。”我又说是我拔的气门芯,她笑了,“真的,我说你在车棚等我干什么呢?原来是琢磨干这个坏事。”提起那个男孩,她说其实只是一段单相思。
“我这人受不了那个。”
“那个什么?”
“男孩子忧伤的眼神。第一次见他时,他就那么看我一眼。”
“那我呢?”心里有些酸酸的。
“你啊,更是可怜了。连正眼看我都不敢。”她揽过我的头,拍拍,“你有偷窥癖呢”。
我做势要去抓她,“有这么污蔑你老公吗?”
“你还没跟我拜堂呢。自封吧你。”她跳开,看我没有追过去,停住了才说:“其实我初中时也喜欢你的。”
“真的?怎么会?”我不信。
“我喜欢你偷看我的眼神。”
“哦,你是喜欢被偷窥癖偷窥的。”她倒不依了,上来要撕我的嘴。
二
毕业时,我们都很顺利地留了京。阳雨去了一所高校教书,而我去了一家研究所。因为离得远,平常都见不了面。都是住宿舍,大冷天的周末晚上我们还得经常在街上活动。我穿的是军大衣,就把扣子解了,把她整个人裹进来。
“对不起。”我说
“为什么?”
“我想要你过好日子的。”
“我知道,我可以等。”
她的脸贴上去,冰冰的,光滑而柔软。
“你看,好美”她突然把头抬起来,惊呼。
“你看”,她指给我,头上是一棵枝条茂盛的大树,光秃秃的手掌般的枝丫在深邃的夜空里伸展着,月亮在枝丫后面,闪着清冷的光芒。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把她重又搂紧。
“就这样,什么都没有,我也喜欢。”她在我的耳垂上轻咬了一口。
因为我们单位是在城里,周末都是阳雨到我这儿,顺便好逛街。每回她来,我一个星期被单位食堂折磨的胃就能得到许多安慰。她的厨艺是全楼道都领教了的。我们一层宿舍公用一个厨房,六个炉头。第一次阳雨来,先酥一碗辣椒油,用的是老家带来的朝天椒。当时就把同时做饭的五家人全呛出来了,
结婚的时候,我很走运的分到三居室里的一间。前一阵有个领导搬了新家,单位太多人为了这套房子逐鹿中原,打得不可开交,既然安排哪一家都放不平,单位干脆把房子分给三对刚结婚的新人,让我们几个平白的得了鹿。
那是我们最清贫,最简单却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不过搬到一块每天一起生活,也开始有了小争吵。我是属于脾气急的,而阳雨却是什么事只要保证在Deadline之前完成就行。经常是我早早地催着做一件事,她阳奉阴违地答应了,却拖着不做。我往往要急了,她也拧着不理,但每每到最后她还是从不把事耽搁了。有一些东西是非得等到起居生活在一起才真正看得到。我从来不知道阳雨温柔体贴之下,还有着非常倔强的性子。我脾气上来的时候,她就那样立在那儿,不说话,盯着我,眼神坚定得象要视死如归一般。我一看见她这样子,就憋不住要笑,跟她说她这样子象极了刘胡兰。我的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我软下来了,阳雨却不依了。往往我要陪了很多好话,折腾到深夜她才肯点头下旨赦我。
虽然我们挣得都不多,阳雨却能把家安排的好好的,每个月还能存下些钱来。可这样安稳的日子也就过了大半年,直到收到二姐的一封信。大姐夫下了岗,跟人合伙做生意,被骗去十多万。在那时我们的眼里,可是一笔天文数字。那是大姐夫跟周围亲戚朋友们借的,好多还是我父母出面帮的忙。母亲一着急,高血压犯了,竟偏瘫了。阳雨上着课不能走,就让我先回去了,临走前把我们银行里的积蓄都取出来给了我。“你让妈放宽心,我们一定会尽力帮的。”阳雨过了一个月放寒假回去照顾我母亲,把领到的年终奖金也拿回去了。母亲后来又能说话走动了,跟人说起阳雨就要落泪。“不知道我们家儿子前世修了什么福,能娶到阳雨。”
阳雨从老家回来,就开始在外面夜校兼课。我看她几个晚上都要从她们学校跑到夜校,下了课又一通公车倒地铁地折腾着回家,很辛苦,就叫她不要做了。“没事,早点帮家里把钱还上,老太太也能好快些。”“那让我出去挣。”“算了,反正我在学校呆着也不忙,不累的。”暑假到了,阳雨又提出来辞职去外企,她说那样能多挣些。
阳雨的大学同学介绍她去了一家加拿大公司,刚开业不久。杂务本来就很多,她又很努力,每天早出晚归,我都不怎么能在家里跟她说上话了。那样的结果是阳雨很快被提拔,工资涨了一大截。那天晚上,上床之前,阳雨把钱放在信封里,让我第二天拿去寄了。我拿了信封,坐到床边,跟她说:“我不要你这样辛苦,还是我出去挣钱吧。”
“不要,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混饭的。你喜欢你的专业,就不要轻易放弃了。”
“你为什么对我们家这么好?”
“是对你好。”她纠正我。“我要你欠我的,这样你就跑不掉了。再说,“她拿手指戳戳我的脑门,”你们家的事情解决了,你就高兴了,我喜欢让你高兴。”
我不能忍受她看我的眼神,我何德何能,让她如此痴爱。关上灯,我极尽温柔地对她,然后我开始猛烈,更猛烈地冲击,直到我们一同爆发。
快到年末了,阳雨的公司周末开晚会,让带家属。阳雨问我,我想起从美国来的专家教授组周末也有个酒会,研究院里让我帮着接待就说不能去了。她听了,很失望,但也没再勉强我。到那天我还是决定推掉专家酒会,找了室里的哥们帮我顶了,就去阳雨公司。我没有打她的Call机,想给她一个惊喜。到了她们公司,却没看到一个人,门开着,但不见门口的接待小姐。心里正嘀咕呢,看见阳雨一个同事进来。“晚会挪到饭店会议室了,阳雨没告诉你吗?”同事说她家里有事,不能参加晚会,拿了留在办公室的包,写下会议室的房间就走了。就在她们公司所在的同一家饭店里,问了几个服务员,我就找到了。酒会已经开始,我把外套递给旁边的侍者,然后进去找阳雨。我看见她了,背对着我,穿着上个周末刚买的深蓝长裙,旁边是一个秃头戴眼镜的五十多岁的男士。听阳雨讲过,我想那应该是她们台湾分公司刚派到北京的VP了。正要过去,却看见那VP的一只手,搭上了阳雨的后背。那只手先是轻轻拍了几下,然后就停在那儿,手指慢慢在那儿摩挲。我能感觉到阳雨的背一下子僵硬起来,然后她把身子尽量前挺,想要离开那只手掌,但那只手掌,如影随行。我的血一下冲上了头,拽紧了拳头,刚要上前,却又停住了。我想阳雨会自己走开的,我可别一时冲动,让她以后在公司难做。可她没有动。心里数了十下,那只手还在她的背上,我转头离开了。
阳雨回来已经过了12点,我依然醒着。她轻声唤我,我背对着她,闭着眼没有出声。她蜷身进了被窝,带进来一团凉气。她把手搭在我腰上,我装着是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往里去了,让她的手滑下来。怕吵我似,阳雨轻轻把我掀开的被子盖好了,然后背对着我睡下了。她很快着了,而我彻夜未眠,她为什么不走开?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晚会改地方了?我起身看着她,她那我钟爱的熟睡的脸仍如孩子般安祥,而此刻对于我,却是无比陌生且远了。
第二天起床,阳雨已经把早饭做好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喊我的声音格外殷勤。我若无其事的问起她昨夜的晚会,她说还好。“你们办公室那么挤,怎么转得开?”
“我们换到饭店会议室了。”
“怎么没听你提啊?”
“你反正也不来的,跟你提不也白说。”
她说真的是一点漏洞也没有。
周一阳雨从公司回来,听同事说周五碰见我了,问我后来怎么没去?我说找了半天没找着,她有点不信的样子,但我一口咬定了是找了一个小时才离开的,她就没有再追问。说不出是什么,有团迷迷蒙蒙的东西笼上了心,让我在看阳雨的时候,她渐渐不真切起来。
三
隔了一阵,我正好去阳雨公司所在的饭店听研讨会,结束得早了,就去饭店咖啡厅坐会儿,等阳雨快下班时去找她一块回家。咖啡厅是个复式结构的房子,后面的店堂比前面高出半米,有几级台阶连上去。我就要了个楼上靠角落的桌子坐了,边喝着咖啡,边翻看会议上发的资料。等我抬眼看表,正要收拾东西起身的时候,我看见阳雨坐在下面靠窗的桌上,对面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孩。男孩在述说什么,看着阳雨的眼神,伤感而忧郁。阳雨侧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一下子,我的心凉透了。
晚上我等阳雨回家,还把饭先做好了。吃完饭,我又坚持着把碗抢过来洗了,然后,坐到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阳雨身边。
“阳雨。”
她嗯一声,继续用遥控器换着台。
“阳雨”我的声音有点暗哑。
她回过头,有些奇怪的样子。“怎么哪你,今天?”
“如果我们有什么事,我们一定要跟对方早说明白,好吗?”
“那当然。”她随口答应到,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你什么意思?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她慌张得声调都颤抖了。
“我自然没有。”
“没有,那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她有点急了。
“那你有吗?”
“我?我当然没有。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不知道,才要问你。”我故作平静的语气里,藏了太多的东西,暗潮搬涌动。
她双眼盯住了我,眼珠一动不动,终于动了,眼一眨,两行泪就下来了。然后止不住的哽咽起来。
“你哭什么?我们不是在好好说话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我?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本来是想问清楚的,阳雨那样我就算了,赶紧陪不是,上纲上线把自己批判一番,直到她破啼而笑。
我想我是错怪了阳雨,她要真有什么事,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心里那团疑云仿佛是散开了,但我不知道,它其实只是缩成一团,藏在我心里的最深处,在下一次,火山般喷发出来。
过了两个月,是阳雨的生日。那个星期阳雨非常忙,经常回来时我都已睡下,早上还没起她又都出了门。一直也没听她提怎么过生日的事。到了那天,下了班,我就去她的写字楼,打算等上她一块出去吃饭庆祝。走到她的楼下,有个卖花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根根包装好的红玫瑰。我知道阳雨最喜欢花了,就掏了两块钱买了一枝。转头却看见阳雨和那个高个男孩走出来,怀里是一满捧玫瑰。腥红的花朵骄艳得如同火,噗地一下灼痛了我的眼,让我不能再看。男孩替阳雨招了辆出租,让她进去,又替她把门撞上了。出租绝尘而去,我站在那,如同一个傻子。我转过身,把花递给那个卖花的小姑娘,“不兴退的。”她要躲开,“不用还我钱。”我把花塞到她手上,转身逃似地走了。
我头一次这样不着急地回家,公车如果太拥挤,我就让开,等空点的下一趟。回到家,阳雨却不在。我坐在沙发上,拆开在楼下刚买的香烟,点燃了一根。
我在大学里我学会抽烟的,不多,但也是有瘾,每天都要抽四,五根。结婚后,我都很自觉,再冷的天,也只在阳台上抽。有朋友来,抽烟的男士们都被我赶到阳台。听女士在屋里抗议着,喝斥着自己的老公,就有朋友羡慕我,“怎么就你老婆不管你啊?”朋友走了,我也问阳雨怎么从来没要我戒烟,她说:“抽烟好不好你是知道的。我如果说你,说少了等于白说,说多了你会烦俩人还要吵。你要自己不想戒,我又何必逗着你闹。”听她这么说了,我还真就把烟戒了。
等半包烟快要下去的时候,我听见门上有开锁的声音。阳雨一进屋就咳起来,“怎么回事?”她看见我,“怎么又抽上了?干嘛在屋里抽?”一边问着,她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两手挥着,想要把屋里弥漫的烟雾赶出去。徒劳了一翻,她转身冲我抱怨,“你怎么回事呀?怎么不去阳台?”
我掐了烟,心平气和地问她,“怎么回来晚了?”
“公司同事托我办点事。”
“他们没给你过生日?”然后我才注意到她没有把花带回家。
“过生日?哎呀,怎么都忘了?上个星期我还在计划呢,怎么这两天一忙就忘了。”
我冷眼看着她的表演。
“你也没吃饭吧?走,出去搓一顿。”她上来就拉我。
我拽住她的手,“阳雨,我们说过的,有什么事,你要告诉我。不要把我当傻子!”
“你什么意思?你怎么回事?”
“你先跟我说,你怎么回事?”
“我有什么,我能有什么?你弄痛我了。”
我甩开她的手,看着她,她迎着我的注视,一脸的无所畏惧。
“你倒底在怀疑我什么?我哪里做错了?我这么辛苦,你为什么还这样?”她话音一落,眼泪就下来了。
“你不欠我们家的,你没有必要这么辛苦做好人!”
阳雨看着我,从被泪水迷离的眼光中,我看到她压不住的痛楚。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她哽咽着。
我没有话,开门出去了。过了好久,我才发现我已经走到长安街上,从家里到这,也要走至少一小时。我只在心里重复一句话,“告诉我,阳雨,如果你还念着我们过去的情份,你自己告诉我,不要让我说。”
回到家里,已经半夜,阳雨已睡下,我合衣躺到客厅的沙发上。梦里老是阳雨流泪的脸,然后有嘤嘤地哭声,丝丝地钻入我耳中,让我不得不醒来。睁开眼,我看见,阳雨在床上坐着,双手抱着腿,在压抑的哭声中抽泣着。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阳雨,你跟我说。”
“跟你说?你要我跟你说什么?”她一下爆发了,上来就要推我。
“你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抱住她。
她在我怀里挣扎着,“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怀疑什么?我这么爱你!难道真的你不知道?”
在那一刻,我真的宁愿去相信她。
次日开始,阳雨就开始跟我冷战。她对我不理不睬两个星期,直到那天她走到沙发边对我说,“今天你别在沙发上睡了。”
过了一个多月,我下面那东西上突然长了个小包,很痒,我就去看了医生。
“你有野游史吗?”问我这话的是个象刚毕业的还没我大的住院医生。
“什么意思?有这么问的吗?”我很有些恼火。
“你生殖器上长的是泡疹,我当然要这么问。”
“我怎么会得性病!我当然没有!”我嚷起来。
“既然你没有,那你老婆呢?”
我胸口一下紧了起来,心象被抽扯似着的疼起来。
最近我和阳雨的房事已然不多,她总说觉得很乏很累,说可能是她上班上得太累了。以前她是最偏爱前戏的,那一阵却都是了了草事,仿佛只是为了配合我似的,自己没有太多热情。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了。我不知道他是谁,她的台湾上司,还是那个眼神忧郁的高个男孩。我也懒得费心知道了。
我想报复,我要让阳雨为她的背叛付出代价。
我开始着手办出国的手续,联络到了曾到我们研究院交流的美国教授,他说能让我先去他的实验室帮忙,过去再考托福,GRE再进博士program.
领到签证出来,走在大街上,看到卖粽子的,才知道端午节到了。想起阳雨大学时特意跑一趟到我们学校给我送粽子,我还耍赖让她喂的情景,眼睛一下就湿了,我转身买了几个带回家。
阳雨晚上一进门就看见桌上的粽子,欢呼着奔过去。撕开一个就咬。“真好吃,我就喜欢嘉兴咸肉的,我都忘了是端午节了,你倒还记得了。”她张开双臂就要来抱我,我拦开,说“你手上都黏着呢。”她把手指伸到嘴里吮吮,“嘻嘻”一笑又接着吃。
等到一切收拾停当,她倚在床上看电视,我把我的护照递给她。
“怎么,排到你啦,轮到你到国外出差啦?”她看了一眼,很高兴地问。
“不是,我要出国留学了。”
她楞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你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以为她会跟我闹,但是她没有。她使劲眨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
“我不再爱你了。”我终于说出口,
她看着我,我没有表情地对她,她不信,依旧看着我,看着我。
我在心里,其实是希望她再问的。她再问,也许我就会跟她谈那只手,那个高个男孩,以及泡疹。可是她没有问。
“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要我签?”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开口问道。
我点点头,又从包里拿出那份协议书。
她起床,翻箱倒柜了半天才找出一支笔,签了字递给我。
“帮我个忙,你可不可以先不要跟妈说,你知道她的老毛病。我以后慢慢告诉她。”
“可以。”她抬头看我,却已经是那付刘胡兰似的坚定,可我这次却再也笑不出来。“你会后悔的,”她说,“你一定会的。”然后穿了衣服,拿上包就出去了。
一起去办了离婚手续后,我没有再见过她,后来的事都是由她大学时的好朋友出面和我处理的。“你是为了什么?”她也问。“你以后会知道,我这是成全她了。”她奇怪的看看我,“怎么可能,她那么爱你。”“看来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她听我这么说,想了一下,却还是不信。朋友走时,在门口停了,说:“你一定是冤枉她了。前一阵我还听她说,她们台湾来的VP就喜欢占点公司里漂亮小姑娘的小便宜。我知道她是最讨厌这个的,为了保住那个经理职位,她能忍的就忍了。你也知道她为什么要多赚钱。你怎么说她,我都是不信。”
我不愿意告诉她我那个铁的证据,就没有再说,她叹一口气,拉上了门。
在机场我一下后悔起来。我想也许我真的冤枉了阳雨。我应该跟她说的,至少听她的解释。我甚至想,如果这一刻,她出现,我就会留下。但是她没有来,我知道,她不会来。
我走了。
我以为我的报复会让她痛苦,而她的痛苦会带给我快意,可我没有,我甚至都不明了,她究竟有没有受伤。而在心里,我却是痛的,我甚至希望我是真的成全了她,她也从来没有被我伤害到过。
四
我是跟林晓余结婚的时候,顺便才把和阳雨离婚的事告诉母亲的。听大姐讲,母亲不吃不喝一天,难过了很久,人都老了好多。“我们家欠阳雨太多。”母亲对大姐说。阳雨一直到我再婚之前,都还在以我们共同的名义给我父母寄钱。“这样的儿媳妇,做错事的只会是我儿子,他一定会后悔的。”母亲也说了和阳雨一样的话。
我是到美国两年后,在朋友家的牌桌上认识的林晓余。不同于其他人大呼小叫,名欺暗骗,她静静地摸牌出牌,因为是新生,就有点怯怯的样子。她抬眼瞥我一眼,莫名其妙地让我想起在当年,在自家的四楼阳台,我往下朝一个女孩子扔土块。“小雨”,我脱口而出,她诧异地看着我。“晓余?怎么回事?头次见面就叫得这么亲热。”桌上的人哄起来。
我和林晓余很快就住到了一快,住了一阵,觉得脾气都还对,就去市政厅领了Liscence.晓余问过我和阳雨的事,我只说是因为性格不和。“藏得越多表明问题越复杂。”她不信,也是要刨根问底的。她经常在男人最脆弱的时候,趁机追问我,我喘着粗气,还是一口咬死了没有多说。
博士读到第四年,晓余就让我换专业。“学个计算机硕士赶紧趁美国经济好找个工作吧。”
“可是我挺喜欢我的专业的。”
“那有什么用,博士拿了,又得接着做博士后,做多少年也不见得能找个教职。”
看见学校里,连原来在国内学古文,历史的都转了,且一个个毕业后都找着工作,我也动了心。我都忘了怎么跟导师提的这个事,这么离开他,我很长时间都充满了愧疚。因为我原来学的专业的一些学分能转,我只读了一年就拿到了计算机硕士,毕业之前,就接到一个Offer,过不久,我们来到了梦寐以求的阳光之州。
我们在的城市位于加州南端。海滩,阳光,靠山而安的新屋,没有比这再完美的生活了。我去的是个中等规模的公司,里面也有不少中国同胞。我很努力,因为除了工作,也没有别的需要上心的事了。我很快被提了级,升成部门的小经理。几年下来,活也出了不少,老板也挺满意,我觉得该是提我做部门大经理的时候了。
前一阵,部门大经理比尔走了,我自认我是部门里能够接他手的唯一一个。比尔是在大场合里说漂亮话的,真正负责具体项目的,却是我。等了几天,没有Announcement,就有些奇怪。然后director找我谈话,让我在转接期间负一下责,就觉得有点不对,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提上去?那一天新的大经理来了,是个曾经在我手下做过的中国人,袁山,他后来去读了MBA,回到公司去了别的部门。
我是从袁山来的那天开始赌博的。我本来去水边只是为散心。夜幕里,海天一色,那么高,那么远,也那么空。而赌船上的灯格外明亮惑人,我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我还是去上班,但已经没有以前的热情,然后在每个周末去赌船。我只玩轮盘赌,并且只赌红与黑。几乎50%的几率,一个回合就直接了当的告诉我,赢还是输。
开始我玩的不大,一晚上也就是几百块钱,有赢有输,后来就是上千。晓余先是好好劝我,我不听。我说我还挣着那份工资呢。头半年真是不赔不赚,晓余不喜欢也不至于闹得太大,有时赢了,我还买点礼物哄她。半年过后,我的运气就差了,渐渐的,我把家里的存款也弄进去不少。
晓余哭,威胁要离婚的话也说了不少遍了,我当时听了,也诅咒发誓不去了,可临了却仍管不了自己。直到那一天,晓余把协议书拿到了餐桌上。
晓余没有多要什么,我知道,她虽然不是能吃亏的,却也绝不会去占别人便宜的人。
“对不起。”我说。
“你当然对不起我。”
“那房子卖了你多拿一些吧,我输出去的,记我帐上。”
“不是这个。”她说。
“什么?”
“你心里知道的,我不只是因为你赌钱。”她看着我,眼神格外忧怨。
晓余跟我离婚没多久就搬到我的新上司袁山那去了。然后有很多朋友到我这放马后炮。说看出来他们早就在牌桌上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了。我却不能去责怪晓余的背叛,我想我是没有资格的。也许真的象晓余说的,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这些年来,我只当她是搭伙过日子的伴儿。
五
我换了工作,找了份在学校里呆的闲差。工资比原先少了一半,但能自己拥有一个看得见风景的小房间。我戒了赌,却又迷上了上网。我很久没有看过这边的中文网上杂志了。现在有了时间就经常在网上挂着,泡在评论室里,跟几个爱抬杠的在里面你扎我根刺,我拍你匹砖地耍耍贫嘴,有时再打打“太平拳”什么的,没多久也练成巨侠了。
那天,拿了带的三明治,边吃边上中文网,看到我喜欢的一位作者发了新作,就先点开了那一篇。挺感人的。虽然长,我啃着三明治,就着刚泡的铁观音,慢慢地品。然后,我看到了那一节,三明治被我一下扔到一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今天才有人说,那是跟生口疮一样的泡疹病毒。突然间,阳雨嘴角烂了,每回想笑都要按住嘴角的样子电闪般划过。
晚上回去,我翻开了电话本,打给认识我和阳雨的所有老朋友。很多人都找不着了,那都是太早些的联系电话,能找到的几个却都没有阳雨自我出国后的消息。在我快绝望的时候,终于找到留在老家读书工作的阳雨的高中朋友。寒喧了一番,我才无意似的问她最近可碰到老同学,她说了一个人名,我不熟,正失望着,她突然提到了阳雨。“啊,她怎么样啊?”我问,然后捂住听筒,生怕我的心跳和颤抖从这头传了过去。“还好,回家看她妈妈,她妈住院了,不过听她说也不是大病。”末了,她又加了一句,“她带着孩子,挺漂亮的一个女儿。”
那么,阳雨,你是有归宿了。我替她高兴,高兴得心里一阵阵发紧发痛。
今年是母亲过70大寿,暑假里,我更闲了,就跟老板请了一个月的假。在老家呆了两个星期,跟家里人亲戚朋友轮番做席。就在离开的那一晚,母亲又提到阳雨。
我打算在北京呆完剩下的两周。北京已经变得不可认了,但我和阳雨到过的地方大多还可寻。我从她读书的学校走起,沿着当年我们走过的爱情路线去找。找什么,连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么走着,阳雨的气息在我的鼻子里,心里,越来越浓,我也离她越近了。阳雨,如果我当年给你解释的机会,你会说吗?
离开北京的前两天,我在下驻的饭店吃完饭,就去酒吧那儿坐着。有个男歌手唱着一些英文老歌,很对我的心情。“……Worry,I am so worry,so don’t let me down.Because I love you,love you,love you,so don’t let me down.”在喝第二杯扎啤的时候,我看见一张印在脑子里的熟悉的英俊的脸。他也看到了我,也楞了一下,看见我的表情,就过来坐到我对面。“如果我没看错,您是阳姐的先生吧。哦,不,前夫。”
“是,您是?”
“陈礼兵,我和阳姐原来是XX公司的同事,我在阳姐办公室见过你的照片。”
我正要问阳雨的消息,有个声音在边上响起来:“怎么换这儿坐了?”抬头一看,好象也见过,仿佛是当年阳雨那家公司前台的接待小姐。
“我夫人。”陈礼兵介绍到,女孩也坐了下来,盯了我两秒钟:“阳姐的先生?”
“嗯,前夫”。
“你为什么非要去美国呢?阳姐说她不肯去,只好跟你分手了。美国有什么好?”
我无语。
“阳姐多好的人啦。是不是,礼兵?那会儿你要不去求阳姐帮你,我们也早分了。”
“是啊,那九十九朵玫瑰还是阳姐给出的招呢。”
我没有了话,只有不停地往嘴里倒着酒,象吞白开水似的。喝完六扎啤酒后,我就晕了,只仿佛记得后来是陈礼兵扶我去了房间。
半夜的时候我梦见了阳雨,她就坐在我的床前,为我用热毛巾擦着脸。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真,那么可触,我看见她在流泪,眼泪无声地滑落。我想要给她抹去眼泪,怎么努力,却抬不起手臂。在梦快结束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妈妈你别哭啊。”
醒来时,头疼欲裂,而心里空落落的,还在疼。我想到了我的梦,一翻身起来就找。没有,床边没有放着毛巾,我又跑到卫生间,所有的毛巾都很整齐地搭在架上。我环顾四周,没有她来过的一丝痕迹。她没有来过,她怎么会来。我沮丧地回到床上。躺下,却忘不了梦中阳雨流泪的脸。她的脸是模糊的,只有两行泪清晰地在滑落。
我记得我好象是跟陈礼兵要了他的名片的,翻出上衣,果然在右边口袋里找着了。我给他打了电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阳雨的电话和住址给了我。“昨天忘了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现在是一个人带着孩子。”我还想问点什么,他却挂了。
我等在她们回家的路上,在角落里,戴着墨镜。她们过来了,牵着手前后甩着,轻轻地说着话。好几天我都这么远远看着,只到那天我听见阳雨喊到:“小昭,别跑,小心摔着。”
第二天,我特意找了几块松软的土块,捏在手里,依然等在角落里。她们走过去了,我抓了一块,朝阳雨的后背扔去。她停下来,回过身看掉在身后的土,朝四下里看看,摇摇头又往前走。我又扔出一块。她回过身,看着散落地上的土块,突然明白了似的,停止了寻找,立住身,等在那儿。
我说过吗?我叫孟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