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他,就是递给我半片铁片的那个乞丐!
虽然画像里的是个儒雅的书生,可仔细看他的五官,明明就是那个乞丐。
我抬起头,惊恐地看向元飞。
“你见过他,对吗?” 元飞轻轻问。
我点点头。
“你再看看这个。” 他又打开一本册子,翻到最后一页。
一副图。
即便是几笔简单毛笔画出的线条,我也能看出那是一辆在地下奔驰的火车 – 地铁!
我呆立在那儿,怔怔地看着画,我求助地看向元飞,这一切太突然又太诡异,已经没有力气了应付了,我有点站立不住。元飞赶过来,搂住我,扶我到那条长塌上坐下。
“你看到的乞丐可是断了腿?” 他问,声音里也有一丝颤抖。
我点点头。他叹了口气。
“那便是我的三叔。”
元飞搂住我,喃喃道:“瑶儿,你从哪里来的? 你到底从哪里来的?”
“我从来不知道我有个三叔,”元飞在我而边轻轻说道,“只到那一天。”
“小时候父亲管我很严,平日除了练武便是读书,16岁之前我都没有下过山。10岁的一个晚上我自己偷跑出来玩,在悬崖边不小心摔下去,就落在刚才那块岩石上。那时侯人小,怎么也爬不回去。沿着岩石走,才发现了那个洞口和这个天台。借着洞里的烛光,我看见了他,坐在床塌上。他问我是飞儿吗? 我说是。他让我不要怕,他是我的三叔。他从床榻上下来,我才看到他的双腿断了。 他带我出去,托着我助我爬回崖顶。”
“我从没听说过我还有个三叔,所以我知道问父母亲没用的。三叔的洞里衣食周全,我断定庄里一定跟他保持着联系。偷偷地留心了好一阵,我发现每隔三天到夜里就有一个老仆人带着吃的进到天坑上面那片树林。有一天我跟着他,看见他从天台下面用吊篮把食物给三叔带下去。我截住了那个仆人,让他告诉我下面是谁。他本来不肯说,我就直接问下面是不是我三叔,然后吓唬他如果不把真相告诉我,我就告诉父亲是他把三叔的秘密告诉我的。”
“那个人果真的是我的三叔。老仆人告诉我三叔二十多岁时突然失踪, 过了一年他断了双腿回来。他说是到了另一个地方在那呆了一个月。他描述的那里的人和事物匪夷所思,没有人相信他。他说可以带庄里其他人去那个地方,还说些有一天帝王会消失大明也会亡那样不敬的疯话。父亲怕他继续扰惑山庄,就把他安置在这个天坑里,封了顶上树林,不许人接近,更不许庄里有人提到三叔。”
“我隔段日子就去找老仆人,带着食物坐着吊篮下去,跟三叔说上会儿话再上去。直到我可以自己从悬崖边可以攀上爬下。”
“我让三叔给我讲讲那个地方,可他却怎么也不肯说了。直到有一天我缠着问他的腿是怎么断的,他才给我画了那副图画。”
“你三叔的腿是被地铁压断的?” 我问。
“是的,地铁,一个在地底下跑得比马快多了的铁皮怪物。”
“那他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到那个地方的。”
“没有,” 元飞看着我,“你呢? 你是怎么来的?”
他的三叔来去仍是他的三叔,为什么我来却是到了别人的身体里?
“我也不知道。” 我取出前襟里的铁片,“但现在想来,一定是与你三叔给我的这半个铁片有关。”
元飞也把手伸到怀里。
“怎么你也有?” 我把他的那半片拿过来,手里的铁片像是有磁力吸引,迅速合在一起,竟要用些力才能扯开。
“土木堡一役后,太上皇被擒,我回大明筹措太师索要的银两。三叔托老仆人白鸟传书给我,让我八月初八务必赶到通州南面那个土地庙替他取些香灰,说有要紧的用处。”
然后在那里他碰到了我和蛾儿,救了我的命。
这一切,却都是他三叔的安排!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那天北京街头走着那么多人?为何他偏偏选中我?
我看着元飞,心里叹到,来到这个世界遇见他,是幸还是不幸?如果我有选择, 为了他,我会来吗?
“你的三叔呢?他现在在哪儿?” 我问。
“等我带回他要的香灰,他已经仙去了,我把他葬在元家的墓地里,把他的牌位立在父亲和叔父的牌位旁边。就在那个桌上,他留给我一封信,里面就是这半块铁片。”
“你是看见我身上这半块铁片开始起疑心的?” 我问。
“是的。”
“你看到我的画像,听我说在要饭路上看见你三叔,你知道我在撒谎。”
“那时并不完全能认定画里就是我三叔,但心中已有些怀疑,又发现你会说洋人的话,不过真正肯定,是直到你刚才确定看到的是断了腿的三叔。”
“所以那天在草原上,你是真的想听我讲,我来的那个地方。”
“是的。”
“你还想听吗?”
“想听,” 他拂拂我的头发,“但是我现在更想知道怎么能将你留下。”
“我又不会离开你。”
他没有说话,眼睛里又充满忧伤。
“不要,” 我把脸贴到他的眼睛上,“别这么看我。” 他的眼神又把我心里那不祥的预感钩起来。
元飞拍拍我的背,“好吧,你给我讲讲你来的地方。”
“我说什么你都信?”
“我信。”
“不会认为我是小疯子?”
“不会。”
“好吧。” 我半躺到长塌上,拍拍旁边,元飞也躺了下来。
。。。。。。
前面的蒙古士兵在山坡上一字排开,塔米立一挥手,箭支雨点般飞来。元飞挡在我的面前,手里的箭筒挥舞着。他们退下了,元飞拉着我继续向前,也先和额麻萨尼小王爷又出现在前方,又是一阵箭雨,元飞奋力阻挡。终于前面没有人再来阻挡,我和元飞骑着马往前,瞬间来到白羽山庄的荷塘前,空气中飘荡着荷花的清香。突然,四周的树木从中站起一圈的弓箭手,下令的却是当今皇上,他的手一挥,羽箭从各个方向飞来。元飞身上被射中了,他转身看着我,满眼悲伤。又有羽箭向我飞来,心口剧痛,我大呼“元飞!”
“醒醒,瑶儿,醒醒。” 元飞在一旁唤我。我挣扎了好一番,才清醒过来。
“怎么啦?瑶儿。”
“我梦见他们都在追杀我们。蒙古兵,太师,皇上!”
元飞把我揽过去,“别怕,那只是梦。”
三十七)
天已大亮。元飞在洞里天台上翻找着。
“你在找什么?”
“三叔应该会留下什么?记下怎么去你来的地方。”
“找到了你想怎样?你要跟我一起回去?”
他没有回答,继续他的寻找。
我回去其实很简单,但是,他不会愿意知道。
我坐在桌前,看着天台中央趴在黑色石块上琢磨的元飞。从天坑顶上斜射下来缕缕光线,照得心里一暖,却又跟着有一丝伤感。我从山洞口的水缸里舀了点水,研了点磨,找了张纸,想了想,写了起来。
“呼与吸之间
可以是一秒
也可能是一生
那永远不如人意的
也总在一次呼吸之间 短暂又久长
而即便那是我远离前的
最后一次凝望
我眼里的仍不会
是你所能看到的
我只愿我能
借给你我的双眼
然后你用它们
至少可以看一次 哪怕只一次
我的世界”
想了想,落款可瑶。写完,心里一痛。
这样伤感的话,还是不要被他看到才好。我把纸团起来,扔到桌下的废纸篓里。
我们回到白羽山庄大院。元飞做好早饭,我们一起用过了,他带我进了他的屋子。元飞把茶沏上,又从架上取下一个托盘,托盘上有几个青色瓷瓶,“你想要加那种花瓣?” 我依次把瓷瓶的盖打开了,鼻子凑进,用手在瓶口轻轻扇。虽然都是干花瓣和干花蕾,清香却都还在,有桂花,玫瑰,茉莉,菊花,还有腊梅。
元飞饮完茶又去了天坑,留我在他的房间里。
屋子里,他曾用过的东西上面仿佛都还留着他的气息。我一件件拿起来,放在手心里好生端详,仿佛要把元飞从小到大的经历都要过一遍。即便没有照片,没有录像,屋里仍留着他成长的痕迹。他用过的弓箭从小到大依次挂在墙上,读过的书从易到难在书架上层层摆放着。我从中间那层抽出一本磨损较大的,果然,稼轩词选。翻开,一页页上都有元飞的注解和心得,他的字,跟他的人一样,儒雅之中偶露凌历。他的书架上还摆着些绣件,小荷包。我拿起来看,绣工非常精致,跟蛾儿的倒不相上下。其中一幅翩翩莲叶上露珠轻滚,含苞的荷花摇曳生姿。这些该是他元秋表妹的作品了。
元飞的包袱放在床边,有一支箭的尾柄露出来。我抚了抚箭尾的白色羽毛,那是元秋小姐送给他的。昨日听到家丁王风提起元秋小姐进宫,才明白曾经拥有这三根羽毛的白鸟,那天上午带给她的便是让她入宫的消息。白桦林一别便是永别,她特地为元飞做了这只羽箭,便是要留她的无奈和痴心。
从书架上拿了那本稼轩的词,我坐下来。 读着读着,睡意又上来,我趴在桌上昏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近晌午,我起身出去,在院子里转转,看见元飞站在荷塘边。
“找着什么了吗?”
他摇摇头。
这时天空飞来两只白鸟,元飞从怀里掏出玄铁素笛。笛声轻扬,白鸟在头顶盘旋一周,落在元飞的手上。带着白鸟我们回到屋里。
“谁来的消息?”我问?
“王风传来的宫里的消息。”
“宫里?元秋小姐送出来的?”
“是的。”
“是什么?” 元飞的神情另我不安。
“皇上即刻会宣你进宫。”
“进宫?!” 突然明白元飞离开灵佑堂说的那句话了,他的担心最终成为现实。封了灵佑堂还不是最坏的惩罚。为了彻底打垮太上皇,皇上要宣我进宫。
元飞站起来,朝屋外跑去,我跟过去,看着他向着天坑的方向奔去。
我不过是太上皇可以偶尔说说话的人,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即便这样,为了打击他的兄弟,皇上还是不肯放过我。什么样的猜疑什么样的仇恨会让一个人对自己的亲兄弟如此,要用尽方法让他彻底绝望?
天黑的时候元飞才回来。远远看到他的身影我就知道他依然一无所获。
“带我走吧,我们往北走,逃到草原上。草原那么大,总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元飞点点头。
等我们从密洞中出来,王风的马车已停在山脚。王风递过来两张纸,却是我的头像,一张女子打扮,一张男子打扮。
“至少他们这个时候还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
“是林姑娘的舅爷陶大人放出口风,说少庄主昨天送你回了家,晚间你才跑出去的。”
“舅爷,他是这么说的?”
“是的,说姑娘从蒙古回来后内里风寒堆积,昨日回家后突发高烧,失了心疯,夜半自己跑出去了。” 王风顿了顿,“刚刚接到元秋姑娘传来的消息,皇上获知林姑娘离家后,再传密旨,见到林姑娘,格杀无论。”
进了马车,我掏出从庄里带下来的铜镜,让元飞拿着,开始用胶水炭笔和从佛尘上剪下的马尾易容,不一会儿,镜子里便出来个低眉小眼的中年男子。我又给元飞粘了胡须。
元飞看着我,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 我问。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还只是在去瓦剌前陶大人的家里看你做过女子打扮。”
真是这样。
“你还记得?”
“记得。那个清晨,你听到我吹的笛声从屋里出来。淡青的衣衫,闪烁的眼睛和一脸的倔强。”
想起元飞那天离开时的转头。
“在那个清晨,你便喜欢上我了?是吗?” 我问。
他点点头。
闭上眼睛,那个早晨清晰如昨日,院子里的元飞双手柄笛,衣诀翩翩,气宇闲定。
“我想,我也是。”我说。
三十八)
出了居庸关,王风留给我们两匹马,留了一匹驾车回去了。
前方是怀来,再过宣府,我们就可以回到草原。
过居庸关时,守城的士兵手里拿着我的画像检视着来往过客,没想到传令这么快就到了边关。我们打马向怀来赶去。
快到怀来时天已黑了,几声雷声过后,倾盆大雨就下来了。我们只好在路边找了间客栈住下。这一天旅途劳顿,我很快就着了。
又是那个梦境,羽箭从各个方向飞来,我大声急呼“元飞!”
醒来,元飞坐在我床头。
“瑶儿,又做恶梦了?”
我摸摸胸口,疼痛还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元飞到后来是救不了我了。不光如此,为了救我,他还会搭上他自己。
“元飞,”我坐起来,“你知道我和你三叔的不同吗?你的三叔是自己到了我的地方。而我过来,却只带来了我的魂魄。”我顿了顿,“我要想回去其实很容易,我只需要离开这里。”
“这就是你不怕死亡的原因吗?” 元飞幽幽地说,“我的感觉是对的,你确是随时准备要离开。”
“以前是的,可是现在有了你,我已经不想回去。如果我们能逃脱,老天知道, 我有多想留在你身边。但是,如果逃不掉,我希望,” 我忍住泪水,拉起他的手,很艰难地说道:“射向我的那支箭,来自你。”
“瑶儿!” 他的声音里满是不置信。
“我不要你陪我死,元飞。” 我的眼泪下来了,“你知道的,对于我,离开这里只是回去,回到我的世界。也只有这样,你才可以活。”
我知道,这是个多么残酷的请求,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能活。而我,必须要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你要活下去,继续去找你三叔的秘密。你会来找我,对吗?你一定来,我等你。”
元飞的泪也下来了,他摇摇头,“不,我不要你离开。我们一定逃得出去,一定能回到草原。”
擦干泪水,黑夜里,我轻轻地念起来。
“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
我就是 那一只
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怀
你若是这世间唯一
唯一能伤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岁月
所有不能忘的欢乐和悲愁
就好象是最后的一朵云彩
隐没在那无限澄蓝的天空
那么 让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象是 终于能
死在你的怀中”
“元飞,你知道吗,这是我的世界里我最喜欢的一个诗人的诗。如果我只能离开,我不要是别人的箭来刺穿我的胸膛。”
“我们会逃脱的,瑶儿,请你不要轻易放弃。”
第二天雨过天晴,化好妆,我们出了客栈,很快进到怀来城。那天正好有马市。“我们能去看看吗?” 我问。元飞点点头。
我是在想,如果离开,我能带走什么?
踱马从市集上穿过,我突然看见一个纹身刺青的摊子。我下了马,从前襟里取出那两片铁片,拼在一起,拿给摊主看。
“能纹这个吗? 能快点儿吗?”
“这个不难。你要纹在哪儿?”
我拉起衣袖,露出手腕上那支箭头留下的划痕,“就刺在这儿吧。”
上马前,我费力地分开咬合在一起铁片,递给他半块。元飞不肯伸手,我看着他,手坚持往前伸,他终于接过去,放到怀里。
“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要认得我,就凭我腕上这片刺青。” 我其实也并不知道这个刺青能不能随我回到我的世界。
可是,我需要他相信。
元飞没有答话,他重重地抽了一下马鞭,马吃痛,箭一般冲了出去。我也赶紧打马随他而去。
夏天的北方说变天就变天,头一晌还晴空万里,转眼云层堆积,暴雨大作。我们只好下马等待雨停。等到雨过,继续上马。这时对面来了一队侍卫,我们停在道边,让他们先过。走在队伍中间的一个侍卫骑马过去后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等他们都过去了,我们又策马飞奔。
我拉住马。
“怎么啦?” 元飞问。
“刚才过去的那队侍卫转过头向这边来了。” 我说,然后看见元飞脸上粘的胡须已经被雨水冲掉了不少。我摸摸脸,也没有几根剩下了。
元飞也朝我的脸看来,疾呼一声,“快走!”
黑夜里,后面那队人马越来越近。
“元飞,” 我停住马,“我们逃不掉了。”
“不,瑶儿” 他朝我喊,“不要放弃。”
我下马,朝前方走去。
我默默流泪,周围没有人声。
抬头,天上只有稀疏的几颗星。眼光回到远处那个灰色身影。
“来吧。” 我说。
那个身影没有动。
“来吧。” 我又说,心里有无限不舍。
那个身影动了,手臂缓缓举了起来,又停在那儿。
“来吧。”
“嗖”,划破静夜的一声,从远处传来,瞬间就到了我跟前。
“砰” 地一声,我心欲裂。
然后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瑶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