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是造化弄人抑或上天注定?
每一天开始变短。只要跟元飞在一起,便有强烈的愿望希望时间停驻。在心底深处,始终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这样的日子不会有太多。
远离营地,我们就合骑上一匹马,让它慢慢地踱着往前。我一首一首地唱着歌,他搂着我,静静地听着。到了地方,把羊放开,他坐下读他的书,我在他的周围采摘野花。我也开始有怕他会突然消失的感觉了,时不时便要抬头找他。他仿佛有第六感,总能在我望过去的那一刻抬头,迎上我的目光,然后安慰我似地微微一笑。
“茅檐低小, 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 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 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无赖, 溪头卧剥莲蓬。” 挨着他坐下,幸福是那样可触摸可感受。
“恩,那我们还缺不少呢?”
“缺什么?”
“至少三个,大儿,中儿和小儿。” 没想到,我的严肃的元飞竟也有轻佻的一面!
一日出去打猎路经一处石坡,仔细一看正是元飞上次将我救下的那个地方。我拨转马头,往坡顶上赶去。
下了马站在悬崖之上,突然心里一沉,那种不详的预感又袭上心头。会有那么一天,他再也救不了我。
“如果我再跳下去,你会怎么办?” 我问。
“拉住你。”
“如果拉不住呢?” 我收了笑容。
他看看我,也收了笑容,“那我跟你一起跳下去。”
他一把拉过我,“你现在有牵挂了,不是吗?你不会再想要离开,对吗?”
我点点头。
下面树林里传来一阵声响。仔细看,是两只马鹿跑到了树林边缘。元飞拔出箭,拉开弓,轻轻一放,一只马鹿应声而倒。
“我先下去。这坡有些陡,你慢点下来。”
我没有马上离开,在悬崖上继续向下望,看到元飞骑着马从石崖后转出来,向树林奔去。
“嗨!”我大声喊, 下面的山谷荡起一阵阵的回声。
元飞勒住马,转过马头,仰起脸。
“元飞!” 我喊道,他仰着头,等着。
“I love you。” 张口,我却低下了声音。
“你要说什么?”他朝我喊。
“I love you。” 我提高了一点声音。
“大声点, 我听不清。”
“ I – love — you –” 我用尽力气地喊。
“I love you,love you,you…” 回声越来越弱, 山谷归于寂静。
元飞摇头一笑, 勒转马头跑开了。
这是梦吗? 如果是,别让我醒来。
也先已经彻底打消了攻打大明的念头,他唯一想的便是让明朝将太上皇接回去,并送来足够多的金银。他开始允许我们跟大明通信联络。大明那边的消息一点点传了过来。
北京保住之后,皇上感念于谦的功劳,给了他很多的封赏,并授少保(从一品)的封号,还打算给他的儿子封爵。于谦却推掉所有封赏,说让敌人打倒京城是大臣的耻辱,怎能还邀功。在皇上的执意之下,他最后只接受了少保的封号。在学校里学过他的《石灰吟》,“粉骨碎身浑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间”。 没想到,末了,他的清白却只带给他灾难。想到这儿,我抬头望向太上皇,心里有些苦涩。
又有书信到来,吏部尚书王直上奏折请求派人接太上皇回京,惹得皇上大怒。皇上批示,瓦剌太师也先狡猾凶狠,恐其乘送还太上皇之机再施突袭,此事暂且不议。
然而消息终于还是来了,大明将派人出使瓦剌。
“使者何人?” 我问元飞。
“礼部右侍郎李实。” 元飞沉吟片刻,“上次回京,他还只是个给事中,为何升迁如此快?”
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很诚心的出使。
李实带着大明使团到来,他先去拜见太上皇。
我和元飞坐在自己账里,听着旁边太上皇账中传来的对话。
“太后好吗? 皇上好吗?皇后可好?” 太上皇轻声问。
“他们都好,请太上皇放心。”
“瓦剌所食皆为牛羊肉,你可带来些大明食物?”
“为臣随身只带了几斗米,太上皇请先用着。”
“哎,此为小事,倒不足为虑。只是我入瓦剌以近一年,朝廷为何迟迟不派人接我回去?”
“微臣不知。”
“也先已允我南归,请李大人回去务必禀报皇上。我回去,愿意只为黔首,情愿替祖宗守护陵寝。” 话音刚落,便传来太上皇的痛哭声。
哭声之后是一片沉默。
“太上皇,” 李实的声音又响起,“太上皇住在这里,才记得宫中的锦衣玉食?”
沉默。
“太上皇有今日,可曾想过当初为何宠信王振?让宦官当权,为害大明。”
“不错,是我用错了王振。 可王振在时,朝廷上为何不见群臣进言?”
这便是他唯一的辩词。
九岁登基的一个儿皇帝,二十三岁时被擒获。满朝文武,真的可以把责任都推给他?
李实回去了。他什么也没做。他又能做得了什么?
并没有什么声响,我却突然醒来。
想想,我起身出帐。
“你确实不用怕我的。” 他头也没回,“如今,我只是一个废人。”
“你不是的。”
“不是?”
“你不是废人,你只是一个废帝。”
他回过头,眼光凌厉地射过来。
“有差别吗?”他把头转回去。
“皇帝可以立也可以废。而一个人,只要你还有希望还有信念,就不会被别人废掉。”
“我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你有的, 你的皇后还在等你,” 我说,“说不定就在这个时候,她也在看,我们眼前的这片星空。”
(三十一)
第二天,太上皇找到伯颜贴木尔, 请他务必说动也先再次派瓦剌使臣去大明。
这次也先派出的使臣叫皮勒马尼哈马,这已经是瓦剌派出去的第六批使臣。皮勒马尼哈马去了大明后久无音讯。在所有人都要再次失望的时候,却传来大明将再次向瓦剌派出使团的消息。
那一天终于到来, 都察院右都御史杨善带着使团来到瓦剌。可据元飞得到的消息,皇上除了赏赐也先的东西外,别无他物授予使团。倒是杨御史拿出家财,自行在集市上购买出行所需用品。
“使团既没有带来丰厚的礼物,他们这次能把太上皇接回去?” 我问元飞。
“当初在朝中便时常耳闻杨大人辩才了得。太上皇远征那次他也随军出征。土木堡一役,随军大臣多数丧命。杨大人年已过60却安然逃脱,在当时也传为奇事。他或许能说动也先,也未可知。”
我们在不远处看着杨御史一行进到也先大账。待众人坐定,却是听见杨善先发声诘问道:“太上皇当朝之时,太师您遣贡使必有三千人,大明岁必又另有行赏,金币载途,为何还要背弃盟约进攻大明?”
也先辩道:“大明削减我马价,给予的丝帛亦多剪裂。大明又我将派遣的人扣留,还年年减少岁赐。”
杨善答得:“大明并没有削减马价。太师您的马年龄增加,价格已经贬值,但我们不忍拒绝,只好稍微降低收价。而丝帛剪裂的事情,是通事所为,事情发现后,他们都被诛杀了。这就跟太师的贡马有劣弱,但那一定只是太师手下所为一样,绝对不会是您的意思,对吗?瓦剌使者每次来朝多至三四千人,其中一些作奸犯科,难免因此获罪,害怕太师严惩,才都自己逃亡了。而瓦剌上报受赏赐贡使的人数里有虚数,朝廷核实后,减去的只是虚数,如果人在,那肯定不会减去的。” 只听见也先在一旁连连称是。
杨善又说道:“太师您如果再次攻打我们,屠杀数十万人,您的部下也会死伤不少。上天好生,太师好杀,以至已数有雷警。现在您归还我们太上皇,和好如故,中国金币日至,两国俱乐,不也是好事?”
也先道:“如此也好。只是敕书上为何没有奉迎太上皇之词?”
杨善回到:“这是为了成全您的美名,让您自己去做啊。如果我们写到敕书里,那会被视为太师迫于中国朝命而为,非太师您诚心。”
也先又问:“那太上皇回去会重登皇位吗?”
杨善答:“天位已定,恐难更改。”
也先问:“尧、舜如何?”
杨善答:“当初是尧让位于舜,现在是兄让位于弟,不正是一样的道理。”
这时旁边有个声音响起,“大明此次为何不用重宝换回你们的太上皇?”
“如果拿物品来交换,世人都会说太师图利。我们这次是故意不带来的,便是想证明太师的大仁大义。太师实乃蒙古真男子汉,必将垂名史策,万世颂扬。”
“如此甚好。你们这便把太上皇接回去吧。” 也先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
临走的头一晚,袁彬来到我和元飞的帐篷。“能回去虽是遂了太上皇的心愿,但终究上意难测。你们一路可要小心保护,就算到得京城之后,也需时时警醒,要多提防着些。” 说罢,他便离开。
“袁校尉这是什么意思?倒象是跟我们告别。” 我有些困惑地看着元飞。元飞摇摇头。
那一夜,久久不能入睡。明天便要回京城了。于我,倒更愿意留在这草原上。即便是在几百年前,北京城里也已人潮人往,而人心,离皇宫愈近愈加靠不住。
这时,我听到旁边帐篷,有人走出,想了一下,我也起身。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在前面,袁彬?
跟着他,我们来到营地边的黑松林。
他立住,“林姑娘。”
“袁校尉早前为何做道别之言?”
“我不会随太上皇回去了。”
“为什么?”
他摊开右手,是一只灰鸟!
“是你?!” 我惊呼。
“想必林姑娘已看过灰鸟身上的纸信。每个月圆之日,我就会收到那条相同的指令。”
“是宫中来的指令?”
“是的,我无法拒绝却又不能执行的指令。”
“所以。。。。。。”
“我不能违背当今上意,又不能辜负太上皇。所以,我只能在太上皇南归之前在这个世上消失。” 他说得极为轻松。活着,已成他所不能承受之重,而死,此刻对于他却是一种解脱。
(三十二)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出发了。也先率领全体部落首领送行。送行的人陆陆续续掉转马头回去了,倒是伯颜帖木儿一直在太上皇的马车旁相伴,直送到野狐岭。前面便是居庸关了,伯颜帖木儿不能再往前, 他下了马,太上皇也从马车中出来。两人相对而立,突然间伯颜帖木儿号啕大哭起来,太上皇也低头垂泪。
“今日与太上皇一别,却不知何时方得再见,” 伯颜帖木儿哽咽着说,“我便只能道声珍重。” 说完,他掩面上马,回身向瓦剌方向驰去。
太上皇默默看着伯颜帖木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重上马车之前,他停住,朝我微微颔首。我下了马,走到他身边。
“林姑娘昨晚见过袁校尉?”
我点点头。
“他,可好?”
“无憾。”
他的眼泪又涌出来,点点头,他回到了车上。
我们来到了居庸关。居庸关守将已带领士兵列队在城外迎接。进到城里,我们只等京城来的迎接队伍一到便出发。
可京城的人却迟迟未到。
等了两天,终于,他们来了。
一台轿子,两名骑士。
“我在途中已托带口信,此番回京当一切从简。这样甚好。” 太上皇轻声说道,同居庸关守将道了别,进到轿中。
我们就这样回到了京城。见不到相迎的百姓,更没有跪拜的文武百官,迎接太上皇的是东安门外的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从皇宫里走出一队宫廷侍卫和太监,抬着皇上的龙驾过来了。
“皇兄一路可辛苦?”
“还好。”
“瓦剌太师不曾为难皇兄?”
“不曾。”
“南宫已派人收拾好了,皇兄一路劳顿,即刻便去歇息吧。”
“多谢皇弟。”
同样也是二十岁出头的新皇,以前也是手足情深,一旦戴上皇冠,位立万人之上,就不可能再下来了。权力是魔鬼,从古到今,不会更改的真理。
行了一阵来到东华门外。
眼前的南宫,却是一处十分荒凉的小院。院墙残破,墙头乱草杂生,大门上只剩少许斑驳漆皮,门框已斜向一边。
元飞上前去打开大门。
太上皇立在门前,仿佛在倾听。旋即,他快步向里奔去。我们跟着进去。院子里,一个女子也正向门口奔来。她拖着右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太上皇在她的身前停住,拉起她的手。两人相对,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