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两个星期后, 我回到了大都市。
公司是走前就辞了的。 回来了再找, 很快有了几个interview, 收到两个offer, 挑了个离地铁站近点的。去公司签好合约, 一个星期后上班。工资非但没有以前高, 反而是低了不少。我想找个强度低一点的工作,歇一歇。家也搬了, 离公司只有几站的地铁. 搬家并不费事, 所有的家具都是房东的。我把衣服小家用收拾在一块, 也就两个提箱和几个纸箱。 抬头环视,注意到床头还有我的两张单人照。我们俩人的照片在他走时就撕了。 人与人的关系到底不是照片, 撕成两半就可以各归各的。我把相框拿起来, 下面还有个浅浅的月饼铁盒。打开来, 两张音乐会的门票和一张刻的CD。
我把我的手提电脑打开,把CD放进仓。我靠着沙发抱膝坐到地上, 音乐响起来。
“她来看我的演唱会
在十七岁的初恋
第一次约会
男孩为了他彻夜排队
半年的积蓄
买了门票一对”
那是他用大四实习两个月的工资买的张学友演唱会门票。 第一天开始售票他就去排, 终于买到最便宜的位置。 我们在看台侧面的最后面,座位几乎与看台平行。 我们不在乎。还有什么比两人那样牵着手听着张学友的款款深情更幸福?
那是我们第一次去听音乐会,也是最后一次。他毕业了, 我又毕业了, 钱挣得多了, 却只是成为银行里逐月增加的数字。数字在增加, 可离买房的首付却总是差那么一点。
“我唱地她心醉
我唱得她心碎
三年的感情
一封信就要收回”
背叛的不是我,但我追逐着在一起的结果,却粗心的忘了呵护一路上的相守。
谁也不会想到我会去做了一个文员, 包括我自己。
我说过, 我不是文艺青年, 不是, 却曾经是。 得到这份工作竟多是靠了大学里的两篇文学社习作。“后面的转折有意思。看似突兀, 仔细一想却又顺理成章。有创意,我们就是需要创意。”招我的经理如是说。新公司是家私营广告公司,刚开业, 经费紧张, 两个兵加经理也用不着多大地方, 我们的办公地点就在老板自己开的一间书吧里。
那天从新公司回家, 走到地铁口却收了脚。 那天的天真好, 难得的蓝天。 那是我九年前初到大都市时见过的蓝天。 蓝得那么深, 那么远, 看久了, 仿佛人都要被吸进去了似的。 而银杏叶子正黄, 金灿灿地在高高的树枝上晃动。
我顺着银杏树转到一条小街上, 走在路上, 仿佛又走回重前。 那时被爱包围的我, 也这样走着, 陷在深蓝与金黄的色彩里, 怀着幸福满溢的心。
我正要过街, 忽然看见马路中间有个黑色的一团在蠕动。 仔细看, 才发现是一个人, 他大腿下面空空地吊着两截打着结的裤管。他用手肘撑着地,拖着身子往前爬。 这是条小街, 可也有车辆通行。我犹豫了一下,走到那个人的前面。我张开双臂, 面对着车过来的方向, 跟着他侧着身往前挪。路上行人来来往往, 偶有停下的,向我投以奇怪的目光。 他上了马路边,裤腿却被马路牙子上冒出来的铁钉钩住了。他撑着手努力挪了几次,没拉动。我过去, 帮他把裤腿被钩住的地方取了下来。 我转身往前走。
“姑娘”,仿佛有人在叫。
“姑娘”, 声音就在我身后,我转过头, 是那个缺腿的乞丐。 我下意识地去掏钱包。
“我不是跟你要钱”, 我的手还停在背包里, 他却向我伸出手。
“拿去”, 我没有动。
“拿去”,声音很轻,语气里 却有一丝命令和威严。 我楞楞地弯下身,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
“你们终是有缘的。” 他转身。
“只是可惜,可惜啊”他留下那句话, 然后两只手撑在地上,竟象飞似地窜了出去,转到边上的一个小胡同里了。 我跟着追过去, 胡同里只有几个孩子在跳绳。 我极目往胡同深处看去, 却不见他踪影。
我疑惑着低头看手里的东西。青灰色的一小片,很薄, 却有些分量。看不出是什么材质,象石头又象金属。上面凹凸不平, 仿佛刻着什么图案。一端椭圆,另一端却不规则,象是断裂开来的痕迹。我不知该怎么办, 便随手把它放进外衣口袋里。
再往前走, 有几个穿着工作服腰上挂着一圈工具袋的电工立在一根电线杆边上。 我往路里边靠了靠, 从他们身边走过。 突然一根黑色的东西掉到我面前, 眼前火光四溅。
醒来, 便是在那间房间,一丝阳光透入。
六)
“你答应我会好好的” 他重又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怎么了?” 我好奇地问。
“要惩罚我是吗?想要我愧疚, 想要我永远不安心。。”
“我没有想要你愧疚, 没想要你永远不安心。 ” 我打断他的话,“你还是先回答我吧。 我怎么了?”
“他们发现你躺在路上, 手里握着一根电线。 你是想, 你是想。。。”
“自杀?” 我帮他把话说完, “没有, 怎么可能?”我断然否定。 “工人修电线,我路过,估计断的线正好掉在我身上了。”
“真的?”他尤是一脸不信的样子。
我突然感到很可笑, 他也太高估他自己了。 想让我为他死的人, 这辈子都大概不会出现。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他飞快抓起我的左手,递到我的眼前。 我呆了。 就在我的手腕上, 动脉处, 有一带刺青, 再看仔细些,那片青色之中, 一道刀伤划过的疤痕。
他看我没说话,接着追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自己也在问自己。
我想不明白,看他还要追问的意思,便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你放心,我不会自杀。”
他看着我,疑惑,不解, 却还有一丝愧疚。
“谢谢你。”
“嗯?”他还在发呆, 没有听清。
“谢谢你来医院帮我。”
“你知道你不用跟我说这个。”
“谢谢你。”我还是又说了一遍,眼光很诚恳地看向他,“医生说我没什么问题了,你以后不用来了。”
“我们真的要分得这么清吗?”
“我想是吧。”
他倏地一下站起来,瞪着我, 我还是那个诚恳的表情。 他闭上眼睛轻摇了一下头, 慢慢地转过身走了。 走到门口他转过身,“你终是骄傲的。”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看他走了, 我又低头看我的左手腕。
这是怎么回事?
七>
从医院里出来, 我又在家休息了几天。 回去上班那一天, 刚要随手关门,却看到左手那片青色,重又推开门, 蹬掉鞋跑到洗手间。洗手台下的抽屉里有我攒的首饰配件。我挑出一个玉手镯, 可惜太窄, 遮不过那带青色, 几条手链也都不行。 我又回在客厅里, 在抽屉里翻,终于找到一个夏天打网球时用的护腕, 便套上出门了。
大都市的每个地铁出口总有一两个乞丐, 管得严的时候消失几天, 然后又回来。 现代人的心已经被快节奏的生活磨砺的很坚强了, 对陌生的弱者,很少人能给出多余的同情和关注。 而我, 也是其中的一个。 但我不知为什么, 从大学起养成一个习惯, 会给每天见到的第一个乞丐一点钱。 这点钱出门前就放在外衣口袋里, 走过时扔在他们面前的碗里。 花一点点钱, 买一点点心安? 我知道自己的虚伪, 可事情成了习惯, 自己也没再深究。
虽然走过他们身边时我不停也不多看, 家门口地铁站里的那个乞丐却慢慢引起我的注意。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每次扔下钱头也不回得随着人潮继续往前走, 对他,脑子里只是模糊的青灰的一团。 他仿佛都是在同一个地方盘腿坐着。 他跟其他我碰到的乞丐不同。 他们大都垂着头,微闭着眼。 看到(听到)钱落下, 便机械地点点头。 那一次, 我关上手机, 随手往包里一揣, 刚往前走, 就听到”噹”的一声。 转身拣起掉到地上的手机,一抬头, 看见他, 挺着腰, 眼光平视. 正好有过路的人扔了一个硬币, 他微微晗首致谢。 动作出乎意料的, 对, 是的,是优雅。 我心下一奇, 却也没多想, 转身又随上人流走了。
我只是给每天见到的第一个乞丐钱的, 所以下午回家从地铁里出来, 我向来脚步匆匆, 目不斜视。 那天回来, 从地铁下来, 我放慢了脚步。 他带着一个帽子, 颜色污黑, 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身上的衣服同样的脏污, 看不出式样和颜色。 脸上胡子拉茬的, 分辨不清的五官。 他看到我看他了, 也把目光投过来,眼光深邃,神情却黯然。心里莫名奇妙地一凛。
从那以后, 我看见他便放下点脚步, 微微躬身把钱轻轻放在他面前的碗里。 他客气地晗首, 连带我也客气起来, 每次也回点个头再离开。
那天我放下钱, 抬起头正想等着我和他的点头致意, 他却没有抬头, 我低头,看见他的眼光落在我的左手腕上。我才发现那天我没带护腕。 头天洗澡时摘下的顺手放卫生间了, 出门竟忘了。我收回手,冲他笑笑,转身欲走。 突然青色身影一晃,他突然站了起来,已经拦在我面前。 我正纳闷, 周围突然骚动起来。 边上摆地摊卖杂志的, 卖小商品的, 卖盗版影碟的, 都飞速把东西一兜, 往另一个出口跑去。 他却站在那儿, 看着我, 一动不动。 纷乱的脚步声一下到了跟前, 两三个人继续往前追着, 有两个在他面前停下来。
“还挺有种, 没跑”, 穿着城管制服的两个年轻人拿手中的棍子捅着他, “走吧, 跟我们走吧。”他站在那, 仍不动。
“听见没有, 走啊。” 捅他的棍子更用劲儿了, 他也不理, 只看着我。
“嘿, 来劲了。”一个城管急了, 甩起棍子就往他的身上挥, 他也不躲, 只站在那儿看着我。 城管越发生气, “真来劲了!”把棍子换到左手上, 用右手给了他一巴掌。 血一下从他的鼻子里流下来。 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他却不擦, 依然那样看着我。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们别打他。 他不是盲流。” 两个城管诧异地看着我, 我才意识到是那一声是我喊的。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心里有些慌。感到手心发烫,口里仿佛很干, 吞了下口水, 我又说, “我认识他, 楼里邻居家的。 有病,跑出来了。 ” 他们不信的样子。 “他们家里找他好多天了, 今天正好我碰到, 我带他回家。”然后, 我上前, 拉住了他那只污秽不堪的手。
我拉着他往地铁口走, 城管有些蒙, 竟没有拦我们, 等我们走远了, 听见他们嘴里不知骂了句什么, 然后朝其他人追的方向走了。
出了地铁口, 我马上放开了他的手。 走到一边用干净的那只手拉开包, 夹出一包湿纸巾, 抽出两张仔仔细细把手擦了几遍, 然后顺手把纸扔进边上的垃圾箱里。 抬眼, 却看见他还立在那儿, 嘴角似笑非笑, 眼里, 却有一点嘲弄的意思。 想想自己是有点夸张, 我不好意思起来, 讪讪地耸耸肩。 转身正要走, 地铁口里又窜出那队城管, 刚才打过他的两个停下脚步, 怀疑地看着我们。 我赶紧靠近他的身边, 跟他说一句“跟我走吧。”
我带着他往前走, 看前面有个路口就拐了进去。 “估计城管一会就走, 你在这儿呆呆再出去吧。”交待了这句我便要转身, 却看到他鼻子虽没再流血, 血迹却还在唇上。 我把包里的纸巾递给他。 他接了过去。
回过身刚走了两步。 “姑娘, 请留步” 一个很浑厚的男中音在身后轻身唤了一声, 我疑惑地转过去。 “姑娘。” 他又唤到。
他原来不是哑巴。 “有事吗?”
“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那一刻, 我真的有点吓坏了! 我还真说对了, 他真的有病!疯子! 我心下一慌, 转身便要走。
他大步追上来, 在我面前一立。 我往后一退, 高跟鞋的鞋跟正好卡在两块石板的缝隙中。 我使劲往外抽, 一急, 鞋没出来, 脚倒出来了。 因为用力太猛, 身子一倾, 顺力便要往后跌倒。 他伸出手, 将我拉住。 看我愈发惊恐的样子, 他马上松开了我的手。 我弯腰要去拔我的鞋, 他用手在我面前挡了一下。 他蹲下来, 握住鞋跟晃了晃, 把鞋取出轻轻地放在我的脚边。
“谢谢”
“不必多礼。” 他微微晗首。 这个面目模糊, 全身脏污的叫花子, 在那一瞬间竟是, 竟是如此的气宇闲定。
我向胡同口走去, 心里满着疑惑和诧异。 刚出来, 却看到那几个城管还立在地铁口边上。
不知道为什么, 我做了一个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决定。
我走向他, 他还站在那儿。
“你跟我走吧。”
“好的。” 语气无惊, 亦无喜。
八)
胡同里有几个小铺子, 有一个铺子外面挂着打太极的练习服。 我走过去, 回头看看他的身形, 挑了一套白色的。又拿了一件青色的中式外套。
我带他走到我的公寓楼外的铁门边,值班室里的保安看见他就要冲出来。 我赶紧拉起他的手, 带他进门, 留下保安瞠目呆在一边。
我们进了楼门, 到了电梯口。我按了我住的十八层。 旁边来了几个等电梯的人, 看见我们, 都远远地立住了。 电梯门开了, 从里面出来几个人, 经过我们身边时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我带他进去,别的人没有跟进来。
电梯微微一颤然后往上升, 他惊了一下。
“这是?”
“电梯。你没有坐过电梯?”
他笑笑。
我开了房间门,并没有让他坐, 径直带他去了卫生间。 我递给他刚才在下面小铺里买的衣服, 转身关门要出去。他一脸疑惑的站在那儿。”你先洗个澡。”他仍是疑惑的样子。
他朝四周看着,回过头依旧不解地看着我。天, 他到底是从哪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 没见过 淋浴? 我把淋浴的玻璃门推开,帮他把水打开调好温度, 关上淋浴门,又指给他洗头液和浴液的瓶子。 他仍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我只好重又开门,把它们从架子上取下来, 示范给他看怎么挤, 然后说白色的洗头,绿色的洗身上。 等到他终于点了点头, 我才出去了。
回到客厅, 先给老板打个电话,说有急事请假一天。 然后坐下来,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 开始想眼前不得不想的问题。
让他洗了澡, 换了衣服, 然后呢?问他家在哪里, 帮他联系家人? 他怎么也是有点疯疯傻傻的, 能说得清吗? 如果找不着, 下一步怎么办? 送派出所?
我的头开始疼了, 我干嘛要充什么救人的侠女? 一时脑袋充血, 竟给自己惹这多麻烦。
估摸着他要洗上好一阵子, 我下楼到了公寓楼边的超市。 买了些熟食, 一把新鲜的豌豆尖, 一盒鸡蛋, 一盒面条。推着车走到生活用品部, 买了一把牙刷, 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转到服装部, 从架上抽了一盒男士内衣裤和袜子。放下两包东西突然闪了个念头, 跟海明一起生活这些年我竟没有给他买过内衣。这些年我都在忙些什么?
大包小包地上了楼, 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 掏出钥匙开了门,重又把地上的袋子都拎起来, 用膝盖把门抵抵开来。
一进门, 对面的阳台门大开着。一个男子侧立在阳台边。 十八层楼上总有些风, 那身白色练功服又有点宽大,他站在那儿, 长身玉立,衣鈌翩翩。 听见声响, 他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怎样去形容那张脸, 干净?
是的, 真的很“干净”!
他面对着我, 左手背在身后, 气度儒雅之间却隐含着一股凌利之气。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袭上心头, 我见过这个场景的。
何时?何地?déjà vu?
“你是谁?”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你认得我?”他从阳台上进来,快步迎了上来。